“去机场接你的时候,我应该做一块牌子,写上你的名字吗?”
“不用了,我认得你的样子。”Jason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的话,怏怏道:“难道你不记得我的样子了吗?”
这话问得太突然,近乎幽怨。子歆一愣,条件反射般高声说:“当然记得!”
她记得吗?他微微失望的口气提醒她,他自信有着非同寻常的俊美外表,她不应该忘了他的。她没忘。她记得他是个英俊的英国人。初见时,她是惊艳的,但是没好意思细细打量;而这一年以来,和她书信往来、谈心交心的只是个灵魂,其附着的躯体,也许还是个陌生人。他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她记得他个子不高——她自己也有一米七,他大概还不足一米八——健壮匀称的身材,发色偏深,要在阳光下才泛金色,脸庞一如希腊石像刀削斧凿,轮廓分明。是了,如石像一般,仿佛画册里令人向往的神仙英雄,可是剪到现实中来,就缺少一点特征鲜明的人气,似乎只是一个类群的标准,可以是任何人。子歆以前没有想过这一点,有些吃惊。
如果这样告诉他,他肯定会不高兴。
有一次,他在邮件里说,每当看见中国画——或者中国题材的画——看见里面那些美丽的、有着狭长神秘眼睛女人,便想起他的“中国小女孩”来了。她看了很是不快。虽然她知道自己确有横扫入鬓的细眉细眼,那也确是娇媚动人的,但还是有一种拒绝成为任何“类型”的抵触感。
她也知道这是免不了的。平时习以为常以致忽略的一切,因为一个外来者的提醒,变得微妙起来。他看她的眼光难免探寻着三千年的神秘,而她自己也愈加意识到五千年的沉重。
子歆忐忑不安地朝到达出口张望着。接机的人群里,还真有不少举着牌子的。子歆看了觉得很傻,可转念一想,其实自己跟他们差不多——也是摆在那里,等着Jason来认领。
他真的还记得她的样子吗?
航班是从泰国来的,会不会比较容易认?
可是这班飞机上下来的西方人还真多。看起来大部分都是退休的老人,也有几对年轻的情侣。忽然看见一个背着大背包的孤身男子似乎在冲她挥手。隔得太远,子歆还没看清他的样子。但她知道这就是他。她感觉到了。于是赶快也挥起手来。
Jason走过来,完全不是当初的样子了。晒得黝黑,一身短打,更添几分帅气。他不仅开心地咧着嘴,一双灰蓝的眼睛也朝她笑着。
“你不认得我了。”他劈头就说。
“当然认得,一开始没看清而已。”她不肯承认。
Jason笑了笑,也不跟她争。
两人对面站着却不说话,子歆有些尴尬。
老板驾到,工作开始——那么还算不算朋友呢?握手显得太生分了些;可也还没有到可以拥抱亲吻的程度。
Jason一定是看出来了,先跟她说了一通自己的近况,然后盯着她。
子歆被他盯得手足无措,还没反应过来,他自己说了一句:“Welcome to China!”
她这才恍然大悟,忙跟着重复了一遍:“Welcome to China!”马上又说:“你又不是第一次来中国,用得着像个惊奇的旅游者一样吗?”
Jason扯了扯自己的短袖T恤,夸张地晃着硕大的背包:“我不像个旅游者吗?”
上了机场快线,子歆依旧觉得拘束,翻卷折叠手上的车票,然后又摆弄窗帘,Jason看在眼里,便又找话来跟她说。
“你爷爷怎么样了,还好吧?”还是上个月在邮件里跟他说的,爷爷病了,她在家服侍。没想到他还记得。子歆点头说了个好,眼睛就红了,低头不语。
Jason 看出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也就不说了。沉默下来,子歆倒又过意不去,于是没话找话地问:“你会中文吗?”
“一点点,广东话。”
“我还以为你中文会很好呢。你跟Olivia在一起那么久。”其实她不知道有多久,但是他总是在说她,让人觉得她一直在他生命里。一直都在。
“世界上那么多语言,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似乎是在提醒她,他并非只有过Olivia一个女朋友。
“可是有时候,人们会为了一些特别的人做一些特别的事。”
“所以我学了啊,不过只会一点点,白话——”最后一个词他拖长声音用广东话说道。子歆忍不住笑了起来。
“对了,”她笑着笑着,突然正色起来道“等一下到了学校,你就说你是……”
“知道,就说是你表哥!”
“胡扯,说表兄妹也太难解释了。就说你是我表姐夫。”
“什么?!”他做出夸张了的惊愕表情:“你怎么知道我需要一个妻子?这么快就为我安排下了?”
子歆哼了一声,转过头去看着窗外不理他。
安排住处的时候也曾问过他。
“有什么喜欢的酒店吗?”心想他来广州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不,我对这里的酒店不了解。”他干脆地说。
她这才猛然想到,以前他当然都是住在Olivia家的别墅。连忙岔开话头。
“我也不清楚,而且广交会期间这边人比较多。我们学校倒有个招待所,不过离城远,在山里……”
“山里好,就是那里吧。”
本来只是随口说说,结果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应承。明知带个外国人去学校里晃不是什么好事。当然不能说是老板——哪有老板来了带去学校招待所的?什么意思呢?何况这人现在的样子怎么看都更像个浪子而不像个老板。瓜田李下,这嫌疑不能不避。他若真是她的情人男朋友也就罢了,她未必会介意别人的目光。可是凭什么让她担了虚名受人指点?
到了学校招待所,却被告知外国人入住,必须有本校学生作担保。
子歆虽是校友,不过人走茶凉,又一次被划出圈外。只好打电话给念研究生的朋友,帮忙作保。担心地叮嘱他:“表姐夫!”
她帮他填表格,看到他的护照,发现他比自己大八岁——不是他说的七岁——他的生日也在下半年。
登记妥当,Jason说:“我们请你朋友吃饭吧。”拿出一张餐厅的名片来,当然又是跟Olivia去过的。真服了他,这样的小物件也保存至今。
他们于是打的去天河。子歆有意坐在前排,让朋友和他坐在后面。
“你一定是想偷懒睡觉,不跟我们说话。”他从后面拍拍她的头,开玩笑说。跟他说过的,今天下午刚刚做完广交会。他也知道她是累了,就跟她朋友聊起天来,说起和中国的因缘,说起和Olivia在一起的八年……
“你们在一起八年了?”子歆惊讶得忘记了装睡。
“我们曾经在一起八年。曾经。”Jason一本正经地更正她的时态。
子歆不说话了。八年是什么概念,居然也分手——八年,那么他们开始在一起的时候,正是自己现在这个年纪……
朋友以为Jason真是子歆的表姐夫,所以急于向她撇清,也就没有在意。
“是的,八年。可是我们真的不能一起生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Jason严肃地辩白,仿佛以为这两个女人一来就在评价他,觉得他负心薄幸。
子歆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有过六年的初恋。分起来原来也容易。大概阿培也是这般理智冷静。不知Olivia可会像她一样难过?那个美丽而强势的女人啊……
Jason会用筷子,还会劝菜,有时干脆就直接给两个女孩夹菜到碗里,倒像老派的中国人。不知道是不是Olivia的调教。他一面吃饭,一面兴兴头头地卖弄着他所知道的一点点中国,子歆看在眼里,心里不断地想起:Olivia,Olivia……
饭后朋友有事先回去了,Jason要子歆带他去商场买洗面奶和护肤品。
子歆看着货架,说:“我前几天做梦就梦见陪你买护肤品了。”
“不会吧?有那么神奇?”
“我是不大用这些东西的,但我知道你会用。”
他明显一副不相信的神情。
“真的!”子歆抓起一瓶凡士林:“你还说你要这个——你一直用这个的!”
他笑着把瓶子握在手里:“对,我是有用这个的。”忽然深深地凝视着她:“你会是个好员工的,你知道我要什么。”
坐出租车回去的时候,子歆对司机说:“外语学院。”
“哦,外语学院——”司机迅速扫了两人一眼,用无比暧昧的语气说。
Jason看见子歆的脸色倏地一沉,不知是什么惹恼了她;但见她紧紧地抿着嘴,又不好问的。
一路无话。到了学校下了车,子歆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下来,于是他们在校园里散了一圈步再回招待所。子歆怕碰见认识的老师同学,两人一左一右,中间隔了三四米的距离,若即若离地走着。开始他还有意跟她开玩笑,时时冲过去撞她,后来见她真的介意,就朝她做个鬼脸,老老实实地走在他那一边。
回到房间,子歆太累了,几乎沾着枕头就睡着了。谁知梦里竟是Olivia,还是那么漂亮,却对着她哭得梨花带雨,质问她为什么跟Jason在一起。子歆不能不对她解释,说自己只是他的助手。反反复复,梦境转换,只有Olivia的脸庞时时浮现。
第二天清晨醒来,子歆习惯性地摸了摸枕头,还是湿湿的。她不明白怎么以为Olivia会哭?其实会哭的也许只有她自己。
她在床上愣愣地抱膝坐着,想着昨夜梦中的Olivia。窗外闪着白千层的树影,树上有些不知名的鸟儿鸣叫——原来都是极熟悉的,然而换了一个身份和角度来看熟悉的景色,竟然也觉得隔得远了。
Jason过来敲门,说要给电脑弄个无线上网卡,免得耽误了股票交易。于是子歆带他去北门小店里吃拉肠当早餐,然后一起去移动营业厅。
走到车站等车,有老人过来乞讨,鞠躬微笑。子歆觉得很尴尬,因为通常她是置之不理的。但是Jason望着她,问:“我该给多少啊?”
“随便。”她当然不知道。
Jason就随便拿出一张20元放进那只破搪瓷盆里。老乞丐千恩万谢,倒让他不好意思了。老乞丐刚转身,Jason还没来得及跟她说话,忽然四下里涌出来一群破破烂烂的小孩,也都拿着只破碗嚷着要钱。Jason连声叫道:“歆救我!歆救我!”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吓坏了。子歆看着他的样子,只觉得好笑。
正好等的车来了,子歆在忙乱中扯着他的衣服拉着他跑过去。上了车,他很恭敬地朝子歆鞠了个半躬:“多谢救我!”
车上一如既往地拥挤,两个人只能站着。他倒兴致勃勃地谈起经济学来:
“你知道什么是m1,m2,m3吗?”
“当然知道。”子歆诧异道。难道他没有看过自己的简历吗?怎么说她的专业也在工商管理学院门下啊。心想,应该是你不知道吧,你又没读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