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弟弟咳咳几声,笑道:“哈哈,我们已经把她灌醉了。”
经理高声道:“我没醉,谁说我醉了?”
一时觥筹交错,忙于掩饰,有闹的,有劝的,有打哈哈的……子歆觉得气闷,趁乱溜了出去。
没想到老板早已在外面了,正在角落里靠着栏杆抽烟。看见子歆,他点了一下头,没有说话,仍旧狠狠地抽着烟。
子歆不敢靠近过去,自己走向另一头,背对着他,呼吸着凉意沁人的空气,看着夜色渐渐笼罩了远远近近的山头。她没有说话。她知道,独自抽闷烟的男人,都是满腹心事的。
老板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女人不顾一切地爱上了自己。那时自己是不是爱她,他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送上门来的女人太多,只要不是太讨厌,都不会拒绝。她既然说爱他,他乐得容易上手——可他却忽略了,以爱情的名义,一个女人可以变得多么疯狂。到头来,她的爱反而令他如鲠在喉,让他觉得自己才是受害者。纠缠了这么多年,他更害怕再去探究自己的感情——一直没有对她痛下杀手,其实还是对她有感情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重又点了一支烟,慢慢走到子歆背后,长长地吐了几个烟圈,说道:
“去让他们别喝了。都醉了。”
子歆帮丽丽把经理扶上车。经理歪歪扭扭,嘴里犹自喃喃数着谁醉得比她厉害:“你们……你们,都不是我的对手……到时候,要你们知道,知道我的厉害……”途中突然挣扎着去开车门,丽丽只得连声叫停车。两人又扶她出去呕吐。
下了车,子歆远远站在一旁——因为实在没有办法像丽丽一样,殷勤地扶她弯腰低头,贴心地拢起她的头发——她漠然地看着。
这两个女人她都不喜欢,可是一时间,她们那种相扶相助的姿态竟然令她嫉妒:她又一次感到了不能融入的悲哀。
也不是完全事不关己的不闻不问。她只是这才意识到,对他们所有人来说,老板都是个好人、好老板;只有对这个女人——大家都认为是她在操控他——事实上是他负了她。无论她看起来多么强悍,多么蛮不讲理,她都只是在无奈绝望地面对一个不愿对她负责任的男人而已。子歆想到这里,吃了一惊。她从来没有想过,不道德的感情,也是感情。她,还有所有的人,都一直当笑话看的。没有想到,也不会相信,这样的感情,和所有的爱恋一样,也会噬咬人心。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度,每个角度又都有偏差,生活被折射得光怪陆离,最后变成所有人的悲剧。
从工厂回来,经理变本加厉地古怪,对于子歆,也催逼得更紧了。那一晚,她重又上车的时候,狠狠地朝子歆看了一眼——她明白,子歆已经看穿了她。这种理解不会让她们变得亲密,只会适得其反。因为她只需要丽丽这样的得用之人,并不需要一个可能怜惜她的心腹知己。
如今她几乎天天都要盯着子歆说上几遍:“下个月开始,你去工厂实习两个月。”仿佛念紧箍咒,翻来覆去就能逼她就范。
子歆看着她的眼睛,乖乖地点着头。没有下个月了。她已经打定主意辞职了。她知道这样做正中经理下怀,可是她理会不了那么多了。她只想逃离。
工作的间隙,她抽空给Jason写了一封信,告诉他自己要辞职了。他怎么想她顾不上了——就让他以为她是个娇生惯养、不能吃苦耐劳的小女孩吧。有时候,环境是会把人逼疯的。她不敢久留,怕留下来太久,以后即使疯掉也不自知了。
发出邮件的那天深夜,她意外地接到了Jason的电话。
迷迷糊糊间不知道是谁,听到他的声音——上一次听见还是一年多前,他不说她也听不出了——简直以为是梦了。赶快从床上起来,躲过丽丽闪烁探寻的目光,跑到客厅里说话。
他那一头的背景,竟也是安静祥和的夜——他告诉她,他在泰国。
子歆又惊又喜,在脑子里转了一下地球仪,感觉到他越来越近,似乎连脚步都可以听到、身影都可以看到。心里涌起一丝莫名的欣喜。
“那你什么时候来中国?”她冲口而出,觉得是很自然的问题。忘了周游世界这回事,八十天也行,八十年也未为不可。如果他不愿意挪动,可以在泰国呆一辈子,不是到了中国边境就一定要过来的——后来她才意识到,原来当初她一直有一种错觉,以为他是在一步一步地朝着自己走来。
“很快。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就去。”他轻声笑着,也不知是他的气息还是电波激荡,让她耳朵隐隐发痒。
“你有很多生意在泰国吗?”她不由得暗暗担心。
“除了生意,一个人也会有很多别的事要做的啊。”他故意不告诉她是什么事,话锋一转,笑着说起她辞职的事来。
“你要是为我工作,可不许这么任性。”他笑说。
“你有很多情妇要跟我作对吗?”她调侃道。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她一愣:是啊,她怎么知道他没有?
写过几百封邮件,她心里早就当他是相知相惜的朋友,没有想到过,活在文字里的思想和真实的生活有很大的差距——其实她对他一无所知。
“如果你有,请事先说明。”她冷冷地说。
因为不想向经理辞职,子歆一直等到月底,老板回深圳的时候。经理根本不想避讳,直接在老板面前数落子歆怎么不会做事。
她本来就想用怨忿的语气跟老板说话——就算说的是别人的事也好。
“人家是大学生,书读得多,我们这些粗活当然做不来。”经理皮笑肉不笑地说。
老板如何不清楚实情,望着子歆,嘴里说着:“刚刚毕业的学生女,实务是要多学点的。”然而目光里满是安慰。
可是这回子歆感动不起来了。她把早就写好的辞职信递给老板:
“父母年纪大了,还是想让我留在身边。他们帮我在家里那边找好了工作,希望我回去照顾家里。”
场面上的谎话,谁都是张嘴就来。
子歆惊讶地发现老板突然之间颓丧不已。他想必明白,这不仅是子歆的失败,也是自己的失败。
“既然是你家里这样说,我也就不好留你了。今后有机会,大家再合作。”他无力地挥了挥手。
马上就是秋季的广交会了。子歆不想撂了摊子就万事不管,先找好了个师妹来做,老板也认可了,没有强求她自己做——心知肚明,她们已经到了一天不能互容的地步。
如愿以偿,经理却也开心不起来。一时间,所有人都沮丧得无以复加。
“真的要走吗?”小林看着子歆收拾行李,生气地说。
“顺德的工作也不比深圳差。”子歆强笑道,不告诉他根本没有什么工作:“还是做地头蛇的感觉好。”
“我也不想在这里做下去了……”小林望着她说。
“你在这里就是地头蛇!”子歆慌忙道:“跟着你叔叔什么都容易些,再说深圳你都做熟了,换一个地方又要从头来过。”
小林死死瞪着她不说话,脸色煞白。
“我想走之前好好看看深圳。明天你陪我去小梅沙吧。”子歆假装看不见他的脸色,径直走回房间收拾行李。
第二天一早,小林便起来做早饭——广式粥底要熬很久,简简单单的一碗皮蛋瘦肉粥也颇费功夫。
子歆起来看见,大吃一惊,藏在雾蒙蒙的蒸汽后面笑,蒸汽把脸颊连带眼睛都薰得湿润起来。
虽然生长在广东,子歆还是第一次看见大海。眼前这海只是灰灰的带一点浅蓝,也足以让她高兴得心潮澎湃。在海水里和小林争抢着救生圈,也算是弄潮一回。尽管这天阳光并不猛烈,一日下来,两人都晒得红红黑黑。
傍晚,小林请她在海边一个大排挡吃海鲜。正在谈笑间,忽然身边来了个卖花的小女孩,把一支玫瑰举到小林脸上:“靓仔,给靓女买枝花吧!”
小林一时惊慌失措,子歆倒无比镇定地说:“小妹妹,你弄错了,我们不是一起的。”她知道,这句话虽是对卖花女说的,拒绝的却是小林。
小林定一定神,立刻掏出钱来,没说话,把面前那枝粉红的玫瑰推回去,另拣了一枝深红的:“不要粉红的,这颜色看起来太旧了。”
他打定主意,要抓住这最后一个机会送她一枝红玫瑰。
包花的玻璃纸悉悉嗦嗦地戳着她的手,子歆只好接过来。然后也不说谢谢,装作随随便便地说了句:“你真好心。”
小林也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人家也不容易。”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可是子歆握着那枝玫瑰,直觉得烫手。
爱逝情迁,孤独终老是风干陈尸,无人观展的凄凉;恣意放荡是横尸街头,众人践踏的惨烈;只有婚姻是寿终正寝,入土为安。不然怎么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埋葬爱情最好的方法就是结婚,无论跟谁。
小林的心她不是不明白。从现实的角度来说,她应当接受他——他是很认真的,房子、车子、甚至共同创业的计划他都想好了——她又有什么不愿意的呢?
他以为她是受了环境影响,变得贪慕虚荣,这才不肯做他的糟糠妻。一面惋惜,一面痛恨。
他不知道,其实不仅是因为他无法令她产生共鸣;更重要的是,他令她想起了阿培。他们是那么相似,她害怕,只要她给他机会,总有一天,他也会伤害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