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桥镇位于泰州西南,背靠长江,以黄桥建立根据地,便于控制长江通道,与留在江南的新四军相呼应。
1940年7月25日,粟裕以远道奔袭的方式,率部直指黄桥。
对粟裕北渡,冷欣当然是松了口气,认为正是他把陈、粟给“打过长江”去的,可他这么一“打”,把韩德勤给急坏了。
韩德勤与顾祝同不仅是苏北同乡,而且从陆军小学开始,一直到保定军校,均为同期同科同学。由于长期相处,两人的关系已经好到了能同穿一条裤子的程度,甚至于连生活习惯都基本相同。
早在从保定军校毕业时,他们就相互约定,今后不管谁发达了,都要拉对方一把。后来果然是这样,顾祝同首先仕途得意,就一直拉扯着韩德勤往前进,韩德勤能官至江苏省主席,皆得力于他这位昔日的老同学。
顾、韩对彼此的状况都很了解,顾祝同说韩德勤连苏北的治安都管不了,还真是句大实话。韩德勤名为一省主席,实际控制区不过苏北6个县,那才是他的地盘。现在新四军从江南“流窜”苏北,侵入了他的地盘,韩德勤当然不爽。他向顾祝同告状,痛骂冷欣部署无方,围了半天,还是让新四军全部过江了,真够无能。
冷欣则反驳说,围击陈、粟,本来就不光是他的事,必须得南北夹击,结果他这里攻击了,韩德勤在江北却不做准备,以至于新四军过江如入无人之境——“是你自己篱笆扎不紧,还怪我?”
韩德勤在军界混不过顾祝同,不能说是无缘无故,他这个人除了喜欢怪你怪他,就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干点儿什么。
“二李”在郭村战斗中吃了亏,向韩德勤报告,希望能予以支援,没想到韩德勤不但不支援,还说“二李”落败乃咎由自取——“你们战前为什么不把作战计划给我审一审?当初为什么放新四军过江?……”
都挺有道理,但说着说着,把“二李”的心都说灰了:那我们以后还是坐着看着吧,何必再做损耗自身实力的傻事呢。
粟裕打黄桥,沿途必须经过泰州,这次“二李”学乖了,韩德勤命令他们派部队阻截新四军,他们却按照与粟裕的事先约定,来了个朝天鸣枪,做戏给韩德勤看,而粟裕则佯装夺路而过。
驻黄桥镇的省保安第四旅平时就只能跟老百姓收收税,混混日子,当新四军攻进来时,身为旅长的何克谦竟然还在打麻将,惊慌失措之下,他连旅部都没回便落荒而逃。
粟裕进占黄桥,并建立以黄桥为中心的大根据地,对韩德勤来说是一个莫大威胁,但韩德勤的主力远在北面的兴化,一时鞭长莫及,只得以高姿态与陈、粟达成协议,即韩不南下,粟也不再北进。
韩德勤会一直遵守这份协议吗?怎么可能!
“狼总是要吃人的”,粟裕在苏南与冷欣打过交道,深知这不过是缓兵之计,韩德勤一定在暗中调集兵力,部署进攻。
假如真的刀兵相见,被冷欣围攻的那一幕可能再次出现。
在苏北的军事力量排行榜上,日军自然排在第一;其次便是韩德勤,仅仅韩德勤的嫡系部队,便数倍于新四军。
延安总部起初也认为,苏北新四军恐怕难敌韩德勤,因此计划让黄克诚率领八路军第五纵队南下增援,并为此警告韩德勤:“韩不攻陈(指陈毅),黄(指黄克诚)不攻韩;韩若攻陈,黄必攻韩。”
八路军能远道增援,固然是好,但粟裕计算了一下,判断韩德勤在半个月内便能完成整体部署,如果八路军不能在这半个月内赶到,那该怎么办?
万不得已,只能独自把狼给干掉!
做减法
能不能把狼干掉,既取决于猎手,也取决于狼。
在苏南时,冷欣坐拥3个正规师,还有火炮,粟裕无法与之硬碰硬,这是显而易见的,韩德勤则不同,他一眼看出,韩部除数量占优外,其他方面也有很多不如新四军的地方,他完全可以集中兵力打大仗,同时也具备了取胜的一线希望。
苏北指挥部原先在扬州地区部署了部队,用以与新四军淮南第五支队联络,并在必要的时候接应五支队东渡运河,但同样考虑到五支队未必能赶来参战,为集中兵力,粟裕果断地将这些部队全部东移至黄桥附近。
如同粟裕所预料的那样,韩德勤没歇着,这头狼正在磨砺着自己的牙齿。
粟裕只是判断自己有取胜的可能,韩德勤则是根本没把粟裕和新四军放在眼里。在他看来,新四军在苏北的兵力为数不多,装备差,又立足未稳,之所以还能接连打下郭村、黄桥等重镇,不是新四军的水平有多高,而是苏北诸侯太过不济。
败于郭村,是“二李”的部队烂;而丢掉黄桥,就更好解释了,守黄桥的保安第四旅不仅烂,而且旅长何克谦还不是军人出身,完全不懂打仗。
韩德勤准备动用嫡系的第八十九军和独立第六旅作战。
这两支部队最早也是由江苏保安团升级改编而成,但因改编的时间比较早,无论是官兵的军事素质还是武器装备,都强于一般的地方武装,向有“苏北王牌军”之称。
除了拥有“王牌军”这张牌外,韩德勤还给自己归纳了地利、人和两个优势。
韩德勤过去参加过对中央苏区的“围剿”,不过悲摧的是,他的部队被红军全歼了,他本人也从师长被降为副师长。韩德勤不是不知道共产党部队的厉害,但他认为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抗战前,是在江西的群山峡谷中“围剿”,那是红军的地盘,红军躲在峡谷里,你找他不见,他想打你哪里就打你哪里,同时因远离大本营,给养送不上去,也始终是让“围剿”部队头大的一件事。
苏北是他韩德勤的地盘,此处有的不是令人恐惧的群山峡谷,而是广阔平原,新四军能躲哪里去?至于给养,身在鱼米之乡,完全可以不用操这个心。
这是韩德勤所谓的地利之助。
他还给自己算上了人和之利:韩某身为苏北军政之首,所属军政人员又多为本土人士,不是乡亲,便是故旧。
韩德勤没有马上扑向黄桥,是因为他在坐等“天时、地利、人和”中的第一要素——天时。
最好的作战时间,韩德勤把它设定为9~10月间,那个时候秋高气爽、兵壮马肥,要么不出手,一出手新四军必然是不堪一击。
1940年9月3日,韩德勤准备就绪,调集人马向黄桥方面运动。
粟裕要集中兵力,韩德勤同样想到了这一点。事前他诱捕了不战而逃、丢弃黄桥的何克谦,又扣押一名有亲近新四军嫌疑的保安旅旅长,以此杀鸡儆猴,从而把“二李”等动摇不定的苏北诸侯也都拖上了同一辆战车。
另一个对粟裕极为不利的消息是,韩德勤利用洪水暴涨之机,将老黄河渡口的船只焚烧殆尽,同时加强了对老黄河、运河等水道的封锁,预定增援的八路军第五纵队、新四军淮南第五支队等部均被拖住,无法如期到达。
北渡之前,粟裕在提出“组织战斗”理论时,曾说:“可能不久以后,我们就要打更大规模的仗!”如今,残酷的现实就在眼前。
迎战之前,粟裕先做了一道数学题,用减法。
韩部看上去浩浩荡荡,不过这只是表象,其右翼为“二李”、陈泰运,“二李”不用说了,陈泰运在新四军攻取黄桥时就挨过揍,后来陈、粟又做过他的工作,所以他的态度已经基本趋同于“二李”。
“二李一陈”基本上是出工不出力,这样右翼就可以减掉,只剩下左翼,左翼是韩德勤的主力,但总兵力不超过7个团。
把这道题做完,粟裕顿觉肩头一阵轻松。
先交点学费
负责指挥左翼的是第八十九军军长李守维。李守维毕业于黄埔第二期,他长期跟随韩德勤,包括当年“围剿”苏区时全军覆灭的一仗,此君也在其中,是韩德勤身边不可或缺的亲信大将。
从那道数学题的结果来看,要打韩部,主要是打左翼的李守维,陈、粟为此确定的战术是诱敌深入,即将李守维诱进来后予以分割围歼。
诱,大家都认同,关键是诱到一个怎样的程度。
1940年9月5日,李守维对黄桥以北的古溪发起猛攻。古溪正好处于黄桥和曲塘中间,相距各20余里。
曲塘是韩部的后方营地,最初陈、粟的计划是,主动放弃古溪,后退十里,使李守维完全脱离后方再予以反击。
古溪有新四军的医院和修械所,如果再往后撤退10里,得搬一大堆坛坛罐罐,部队指挥员也不甘心就这样白白“挨打”,有人求战心切,便向粟裕建议提前反击。
粟裕考虑了一下,觉得部队士气正高,这样做未尝不可。接着他又征询了3个纵队司令员的意见,这3个人没有一个反对,都嗷嗷叫,嚷着说出击有把握。
当天晚上,粟裕在古溪前发起反击。这是一个胜仗,李守维被歼灭了两个团,但缺点就是打得太早了些,给了对手退守曲塘的机会。
粟裕后来形容说,李守维是乌龟壳刚刚伸出一小截,一刀砍下去,没有砍到,给他缩回乌龟壳里面去了。
粟裕上一次指挥大兵团作战,还是五六年前的红军时期,他下面的指挥员,包括叶飞在内,连“打大仗”的场面都没经历过,确实得先交点学费。
不管怎么说,韩德勤苦头是吃了。接下来他改变了战术,将主力缩据水网地区暂不出击,只分兵进驻姜堰。
苏北素有“金姜堰,银曲塘”之说,姜堰四通八达,可控制运河粮道,此处一旦被韩德勤卡住,等于间接困死了黄桥。
粟裕要守黄桥,必夺姜堰。韩德勤派去镇守姜堰的是保安第九旅旅长张少华,张少华拥有6个团的兵力,他又依托姜堰南面的运盐河,构筑了以36个碉堡为核心的防御工事,并加装了电网。
张少华有6个团,粟裕的可用之兵仅有9个团,以9个团来对6个团进行攻坚,伤亡必定不小,这种不划算的买卖,很少在粟裕的考虑范围之内。
6个团太多了,能不能继续做一做减法?这次做减法的主角,粟裕希望是韩德勤本人。
他用了一招“调虎离山”之计,命令一个纵队佯攻海安,韩德勤果然中计,将姜堰驻军抽调到了海安。
张少华还有两个团,好打多了,不过要是一个个地打碉堡,36个呢,也挺费劲,粟裕为张少华量身订制了特异战术,取材于《西游记》,叫作“孙悟空钻铁扇公主的肚皮”,也叫掏心战。
1940年9月13日,在夜色掩护下,粟裕组织敢死队悄悄涉水渡河。敢死队员人人手持一把马刀,或一把大铁剪,马刀和大铁剪的柄均用胶皮裹紧,用以砍剪电网。
破开电网后,敢死队避碉堡不攻,径直向姜堰街上冲去。张少华的指挥机关设在街上,他做梦也想不到敢死队会跳开先攻碉堡的程序,直接冲着他来,顿时阵脚大乱。
在指挥机关被端掉后,周围碉堡里的敌军也先后缴枪投降。
只有知己知彼,方能制定合适的战术。粟裕能把“钻铁扇公主的肚皮”这一招用到张少华身上,是因为他估计到张少华部队的战斗力不强,打巷战一打就垮。
换一个比较厉害的对手,比如日军,巷战能打,战斗力也极其强悍,你若是不打碉堡就冒冒失失地闯进去,就只能有去无回。
虽然两战两捷,但粟裕也掂出了韩德勤的分量,后者比他想象的要强大得多。
与张少华那样的杂牌部队不同,曾在古溪与新四军交战的韩德勤嫡系部队让粟裕刮目相看,其官兵的训练和军事技术比新四军还要好,相比之下,新四军却暴露出了新兵多、训练差的毛病。
古溪一战,新四军抓获了部分俘虏兵,在这些俘虏兵中,已有两三年作战经验的老兵很多,而在新四军里,有如此资历的老兵,都可以当连、排长了。
新四军在黄桥筑工事,一个纵队靠四五千群众帮忙,连干3天,筑出的工事还让粟裕不太满意,同样的活,韩德勤部队一晚上就能搞定。
古溪战前,新四军各纵队精神抖擞,求战欲望强烈,这也是粟裕同意提前出击的一个重要原因,但在经历两战后,参战部队已普遍非常疲劳,反观韩部,他们有汽艇,不像新四军全靠两条腿跑路,又有良好的通信联络,部队行动起来比较方便,不致过度疲劳。
若是立刻接着用兵,难操胜券,占领姜堰后,陈、粟十几次致函韩德勤,表明“只求救国有份,抗战有地”,又请韩国钧等苏北名士参加调停,但韩德勤不依不饶,回电一句话:“只要新四军退出姜堰,一切均可商议,否则无谈判余地”。
韩德勤以为陈、粟必不会同意退出姜堰,他不过是拿这件事来将对方一军而已,出乎意料的是,陈、粟答应了。
退避三舍
“退避三舍”是一个很古老的中国故事,说的是春秋时楚晋两国发生战争,晋国国君晋文公履行诺言,令晋军避让楚军,后退“三舍”。一“舍”相当于现在的三十里,晋军退了“三舍”,也就是退了九十里。
晋文公因退避三舍而有君子之名,陈、粟退出千辛万苦才得来的姜堰同样得到喝彩。
苏北名士朱履先对陈毅说:“如果你们退出姜堰,省韩(指韩德勤)还来进攻,则是欺人太甚,万分无理。”
陈、粟一退姜堰,尴尬之人便成了“省韩”。对还要不要再进攻黄桥,韩德勤已经有些犹豫,韩部的一些师旅长对继续作战也无把握,但偏偏李守维犟了起来。
他说:“韩主席(韩德勤)主要管行政工作,军事上我要负责,决不能同新四军合作。我要同他们拼一拼!”
有人劝说,新四军到底有多少力量暂时还弄不清楚,但几仗下来,起码知道他们打仗是有一套的,你有多大把握和他们拼?
李守维的犟劲上来便收不住:“我不管,成败在此一举,不成功,便成仁!”
在李守维的支持下,韩德勤复电陈、粟,让新四军继退出姜堰后,再退黄桥,直至开回江南。
连吃两次败仗,把姜堰都丢了,这“省韩”竟然还能吃着碗里,看着盘里,想着锅里,参与调停的人们闻知一片哗然,另一位苏北名士韩国钧怒骂韩德勤:“小子无义,天必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