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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翻外三驯悍记(2)

骆九风手臂咯咯作响,骤然失去了最后一丝反抗的力气,被唐璜把着他的手,用他的剑在他的脸上拍了拍。

“你要是真比我高明一大截,这般自残励志也就罢了。可是明明就已输了一大截了,还要逞强,不是笑话么?”唐璜的笑容里满是不屑,“我昨夜真是高估了你,现在的你左臂伤重,一身的破绽,”他伸指捅了捅骆九风的左肩,“我就是绑起一只手,蒙上两只眼,三顿不吃饭,要想拿你,也不费吹灰之力。”

骆九风咬着牙,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自幼丧父,狄天惊对他百般宠溺。十几年来,连句重话也不说他的,金龙帮上下更是对他百依百顺,他何尝受过这样的折辱:“终……终有一日……我……我要让你死在我的手上!”

唐璜笑道:“好啊,我等着呀!慢慢放开了手上的力道,在骆九风的握剑的手上拍了拍,彻底放开了他,自己往后退了一步,道:“等到你能胜过我的时候,饶我一次,我算你我两清。”

“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骆九风对自己的无能,恨得无以复加,真恨不得就这样死了,“你在义贞的时候,倒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怎么现在又来假惺惺!”

唐璜“嗤”了一声,根本不予作答,一屁股又坐回车轮下,道:“深更半夜的,不要吵。”

他对自己说的话全不重视,骆九风不由越发羞怒,再叫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唐璜掀起眼皮,看了看骆九风,忽的笑了起来:“你没死,我很高兴。”只见篝火掩映,他风尘扑面,咧开的嘴旁,笑纹深深镌刻,“从某个角度看,你很像我。”

骆九风狠狠咬牙,道:“你今天不杀我,终有一日要后悔的!”再也不愿受他羞辱,一转身,提剑而去。

二、冰与野花

目标定下容易,执行却难。

骆九风走得虽然决绝,但走出五里地,却已觉头晕眼花,寸步难移。原来他此前虽然伤得重,但一直不施救治,因此整个身子都疼得麻木了,虽然状况越来越差,但却勉强能维持着行走动手。偏偏此前昏了那么一回,被唐璜给上了药,伤势稍缓,诸般感觉才又清清楚楚的回到了身上。

只觉一条左臂,从肩膀一直疼到指尖,垂着也不是,举着也不是,停着也不是,摆着也不是。衣物摩擦,血液流动,夜风吹拂,都让伤处疼得钻心。

伤处每疼一分,他对唐璜的恨,就多一分。想到都是唐璜害自己这般狼狈,不由把这唐门逆子的祖宗十八代都骂过了。实在忍不住,这才在道旁一颗大树下坐了,自怀中掏出金龙帮信炮,点燃了往高处一举,“砰”的一声,在半空中炸出一条金龙烟花。

他原本想要不靠外力,独斗唐璜,这时却终于要搬救兵了,不由得大是沮丧。

过了约有盏茶的功夫,马蹄声呼啸而来,两骑人马,一老一少,旋风般赶到。

前面马上的老者来到近前,拱手道:“敢问这位少侠,刚才此地有人放了个烟花,不知……”

骆九风不耐他客套,截口道:“是我放的!”把早已准备好的金龙帮令牌一晃,道,“我是龙胆堂堂主骆九风,受了点伤,要到你们那处理一下。”

那老头滚鞍下马,慌得跟什么似的,道:“原来是少帮主到了,接应来迟,恕罪恕罪!”却是知道他狄天惊之徒的身份的。后面他们也自我介绍了姓名,骆九风却压根没往心里去。

那老者扶骆九风上了自己的马,和儿子共乘一骑,引骆九风回到家中。安顿他老婆烧水烧饭,自己则翻箱倒柜找出金创药、绷带,为骆九风清洗伤口、重新包扎。

骆九风满心不快,伸着个胳膊,让老头忙活。忽然见那旁边端着水盆的儿子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不由恼火,瞪眼道:“你看什么看?”

那儿子吓了一跳,差点把水盆打翻,道:“我……我……”一咬牙,忽然跪下,道,“少帮主,请您调我们去总堂差使吧!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我们父子憋也憋死了。”

原来这父子二人,昔日乃是金龙帮山东分舵龙吼堂的干将,都有一身的本领。不料三年前在堂中争权失败,乃被新任的堂主金百明流放到了此处。

此地地处山东安徽交界之处,山东属金龙帮范围,安徽属铮剑盟范围,金百明美其名曰要他们监视敌手,但实际上龙、剑两帮数年来几乎没有冲突,这父子二人在此,根本就是空耗。

骆九风听他们委屈愤懑,痛说家史,不感到同情,却只觉恶心。想到狄天惊一意弄权,下面的人变本加厉,一个金龙帮,从头顶烂到脚底板,不由越发觉得厌恶。

那老头道:“您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老了,死在这穷乡僻壤也没关系,我儿子比您也大不了几岁,即便他将来的成就比不上少帮主吧,难道就该这么废了?咱们习武之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可不是为了在这儿看山的呀!”

这时他已替骆九风包扎好了。骆九风屈伸手臂,适应了一下绷带,冷笑道:“这事我不管,找你们帮主说去。”自顾自坐上饭桌,吃喝起来。

那父子俩不料他这般不讲情面,被晾在一旁全傻了。

半晌那老者方道:“我……我听说狄帮主已经到山东了?”原来他们朝思暮想盼着翻身,自然留意帮中局势变化。只是毕竟是地处偏远,狄天惊入鲁的消息,他们正是白天才得到的。

骆九风不耐道:“他和七杀的事,不喜欢帮里的兄弟添乱。”喝了杯酒,笑道,“你去找他,包你死个痛快。”

他也饿惨了,风卷残云般把桌上一碟牛肉,两个炒菜,一盘烙饼,一大盆稀饭吃个精光,才站起来道:“我要睡觉。”

那老者本已被他打击得失魂落魄,听他的要求,连忙给他安排住处。骆九风见他没精打采,更打心眼里瞧不起他。

骆九风已有四天没沾到干爽的床铺了,这回倒头一睡,再醒来,已是天近正午。

老者拿来一套干净衣服给他换上,骆九风出去洗漱一番,对那老者道:“你的马,我骑一匹走。”

那老者吓了一跳,道:“您不再将养两天?”

骆九风根本不去答他。桌上午饭又已经摆好,他也不用招呼,坐下来吃完了,站起来抹嘴就走。

那老者及他儿子送将出来,挑了较好的那匹白马牵出来。

老者背出一个口袋,搭在马臀之上,陪笑道:“山里没啥好东西,自家种的、猎的一些玩意儿,少东家带走。”

骆九风面沉似水,那老者朝儿子打个眼色,儿子也忙自怀中掏出一本簿册,双手递上来,道:“这是我和爹这两年,在此收集的安徽铮剑盟的消息。请少帮主带回总堂。”

骆九风满脸厌憎,并不去接。那老者见儿子尴尬,连忙自己接过来,也塞进那装土产的口袋,道:“少帮主,铮剑盟这半年来,已经不只是联合剑宗门派,而是开始拉拢吞并江南地带其他的武林势力,据说手段无不用其极。他们就快把光明正大的假面撕下来了--苏皖一代的飞鹰旗旗主敖方洋尤其心狠手辣,野心勃勃,他的种种资料,都在这册子上。您还是带回去,和帮主一起留意一下。”

他这么大岁数了,话说的滴水不漏,骆九风也就不再多说什么,飞身上马,又往唐璜走的方向追赶。

他是一个凉薄入骨的人,跑出两里多地,回头一看那父子二人已然不见,便回手将那口袋掀下马去。

他并不关心铮剑盟的动态怎样,也绝不会去为金龙帮的未来打算。虽然所有人都将他称作“少帮主”,但只有他知道,那个帮主之位,他是绝对不会坐的。

--人前人后,他管狄天惊叫上一声师父,听话顺从,恭谨好学。但那只是他和母亲的一个约定而已。两年后他十八岁,这令人恶心的束缚,就会解开了。

--两年之后,狄天惊是他的杀父仇人,他会亲手杀了他,毁了他苦心经营的金龙帮。

所以,所以什么铮剑盟的情报、什么土特产的贿赂,什么摸不找边际的美言……于他来说,全是累赘而已。

骆九风这回重新衔上唐璜,却并不急着动手,反正已经连输了两次,倒也有了平常心。只不远不近的缀着唐璜一行的马车,偶尔也弃了马匹,只身去探看这三人的活动。

总结上一次的失败,唐璜有一句话令他印象深刻,“动手三招,我却想了三天”,没错,对于他们这种胜负一线的决斗而言,也许战斗的结果真的是在开始之前,就已经决定了的。

只见那小芹调皮顽劣、好吃懒做,英嫂半傻不精、疯疯癫癫,剩下一个唐璜婆婆妈妈、絮絮叨叨,三人实在是天生绝配。

骆九风不由鄙视。又见唐璜看着英嫂时,眉目之中尽是温柔,只觉好笑:“这人居然是对这么个傻女人有意思?大好豪杰,猪油蒙心!真是怪事。”

忽又想起了义贞村中的万人敌。不由又再齿冷,儿女情长之人,果然都是英雄气短。万人敌早晚是要死在狄天惊手里的;而他,也是决不能让唐璜再活了。

这般跟了数日,忽然惊觉身遭山峰嵯峨,怪石罗列,森林茂密,金竹摇摆。又有大小潭池百许,星罗棋布,短瀑淙淙,流虹飞光,原来竟是到了黄山芙蓉谷。

骆九风吃了一惊,转念一想,不由目瞪口呆。

原来在这芙蓉谷中,一向隐居有一位神医胡瓢,绰号鲁华佗。骆九风曾由狄天惊带着,来此拜访过,知道他最善医治脑疾。那么唐璜带着这么一个疯寡妇来,其目的自是不言自明了。

想到天下间多少皇亲国戚、武林大豪都无缘见上鲁华佗一张药方,英嫂这么个渔村寡妇居然有这样的运气,骆九风吃惊之余,不由暗笑唐璜的痴愚。可是既然知道了唐璜的目的地,却不由又起了一战之意。

他还记得往胡瓢居处的近路,当下便弃了坐骑,隐藏身迹,抢在唐璜前面钻入林中。东一转西一转,一排参天银杏之后,一座茅屋坐落于碧潭之间。

骆九风精神一振,冷笑道:“今天就让你死在这里!”

这样一想,心情大畅,来到茅屋前低声叫道:“胡老头,胡老头……”突然一愣,发现门鼻上不知为何挂了一把锈锁,门框上甚至又有一条封条贴到门板上,上书龙飞凤舞的八个字:“老友有约,胡瓢去也。”

骆九风又好气又好笑,暗道:“那寡妇果然没有这个福气!”灵机一动,便绕到茅屋后面,纵身上了房顶,将茅草刨开一个大洞,轻轻的跳进了屋中。

屋中一片霉气,果然是很久没人住了,骆九风来到房门后,拔剑出鞘,便将剑尖自门缝里刺入,到封条前止住,只待唐璜来看封条上的留言时,就将他一剑刺死。

他端剑凝神,将心中杀意尽都泄去。昔日狄天惊授予他九翼九风剑法,就曾经言明,这剑法除了令人惊鸿一瞥的“迅捷”之外,还需有展翅梳翎的“潇洒”。

而这些年来,他却一直都是用心中戾气将九翼九风剑法一味催快,因此施展开来,虽然剑速当世无匹,但在动手之前,却总难免泄露气机,令对手有所察觉。

--而对于唐璜这样的高手来说,只需有一瞬间让他反应,唐门暗器,都可以比任何对手都快!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方听外面马车粼粼,唐璜一行才到了。

只听唐璜道:“就是这里了。胡神医治颅病的手段天下闻名,让他看看,你一定能好。”

“嗵”的一声,乃是小芹跳下车来。唐璜道:“你这么慌做什么?小姑娘家家,一点斯文都没有,像个小猴儿。宁心、定志、和气、庄敬啊!”居然就讲起女子礼仪来了。

屋中的骆九风微微一笑,唐璜这人唠唠叨叨,一肚子慈悲,全无高手风范,怪不得会被李响叫做“唐妈”。

--不过,也多亏有他,才能逼得自己醍醐重省,令九翼九风剑法更上层楼。

他将双目闭起。整个人立时如同鱼潜寒潭,鹤立霜田。

无想无念无心无欲。是为--

自然。

外面英嫂吃吃笑道:“看看就好,看看就好。”簌簌衣响,也走下车来。

一行人脚步渐近,小芹道:“唐叔,我嫂子好了,咱们又去哪?”

唐璜笑道:“医好了颅病,咱们再去把你嫂子的脸变回来……”一边说一边走到了房门前,忽然“咦”了一声,正是发现了门上的封条。

骆九风无想无念,心中一片空灵,五蕴六识尽皆封闭。早早的就将唐璜的这一声讶然,当作了自己这一次刺杀的唯一信号。

这时唐璜果然如期发声,骆九风立时便如一部上满了弦的机关一般,发动开来!

“嗤”的一声,长剑刺断封条,从门缝中滑出,如毒蛇惊起,直噬唐璜面门!

这一剑来得好不突兀,而又何其自然!

正如打翻了水杯,于是水自然流出;又如星汉灿烂,于是星光无处不在。

唐璜正在失望,全没意料到屋中的偷袭。忽觉眼前一点银光,已在咽喉……

--不,倒好像是那点银光,本就是他喉头发出的一样!

“嚓”的一声,唐璜下意识把头一偏,脖颈上才觉一凉,剑锋已然掠过。

“轰隆”巨响,骆九风撞破木门,挺剑跃出。既然显露行踪,立时不再隐瞒,压抑许久的杀气骤然炸开,半空中“燕回式”一展,剑光如银,横绞唐璜胸腹。

英嫂小芹相拥尖叫。唐璜却如如风中柳枝,斜斜向外一飘,宛如被他剑风吹走一般,移开五尺。五尺一过,整个身子往下一沉,突然间双手触地,骤然发力,“啪”的一声,宛如被机簧弹起,又闪电般窜上半空。

骆九风撞门而出,视线一时混乱,竟活生生的追不上唐璜,一剑前刺时,唐璜横着走了;一剑横扫时,唐璜往下坠了;一剑下扎时,唐璜飞上半天了。

骆九风怒气冲冲,喝道:“别走!”

半空中唐璜放声一笑,高高举起的一只手猛地落下,“呼”的一声,一大片茅草被他从茅屋屋檐上扯下来,劈头盖脑的打向骆九风。

骆九风不料他还能败中取胜,挥剑格挡,“雀屏式”劲力相激,数不清的茅草瞬间被切成无数段,草屑撒了漫天。

唐璜往地上一落,脚步踉跄,一手在脖子上一抹,鲜血汩汩而下。

小芹和英嫂惊慌失措,唐璜扬手制止,对骆九风道:“够快,够狠,有点意思了!”

骆九风那一剑,幸好是从门缝里发出,不能左右变化,不然稍偏半寸,就足以让他有断颈穿喉之厄了。

骆九风横剑当胸,威风凛凛的站着,心下却一片苦楚--刚才的那一蓬茅草,他虽然格开其中的九成,却还是被漏网的竖茎刺中了要穴,这时早已僵立如柱,难动分毫。

他连续三次败于唐璜之手。第一次尚可说轻敌,第二次尚可说伤重,第三次却是在占尽天时地利的情况下一招落败。心中愤懑无以伦比,又想唐璜这次无论如何不会放他了,便叫道:“你杀了我吧!”

唐璜将他上下,微笑道:“你又着急。”转身进了茅屋。未几转出来时,也不知从哪翻出了绷带,自己给自己扎上了,走过来看着骆九风,沉吟道:“胡神医真的不在家?不是你把他藏起来了?”

骆九风给他气的两眼发黑,道:“我藏他作甚?你快给我一个痛快!”

唐璜笑道:“不错嘛,刚才那一剑的感觉,能再延续两招的话,我就死了。”招呼英嫂和小芹道,“胡神医不在家,我看咱们是白跑这一趟了。不过此地风景不错,你俩去四处玩一玩吧?”

小芹早就心痒,拍手叫道:“好!”拉着英嫂就跑了。

他越不搭理骆九风的要求,骆九风就越怒,叫道:“你不用装模作样了,快来杀我!”

唐璜就在茅屋前一块大石上一坐,道:“小小年纪,怎么这么不怕死?”

“皱一皱眉头,小爷我不算好汉!”

唐璜嘿嘿傻笑,看着英嫂姑嫂跑远,忽然问道:“你知道这住的是胡神医?”

骆九风啐道:“呸,只有你这样的瞎了眼的人,才会为了一个疯寡妇,来求鲁华佗。”

唐璜不以为忤,哈哈大笑道:“那你可知,他为什么会在芙蓉谷隐居么?”

骆九风哪有功夫和他猜谜,骂道:“谁知道那老疯子有什么怪癖?你快把我杀了!”

唐璜微微一笑,伸手指向远方,道:“故老相传,昔日轩辕黄帝曾与容成子、浮丘公就曾在“此地炼制长生不死药,耗时九年,仙丹乃成。黄帝即服七粒,即可不藉云霭,升空游戏,又服四十二粒,毛发黑润,断齿重生。再到潭泉浸泡七日,皱皮尽脱,重得青春,便乘龙升天而为天帝--所以说,这是天帝飞升的地方,长生不老的圣土。在这种地方,你满口打啊杀啊的,不嫌太亵渎了么?”

“我就爱杀人,偏要寻死!”骆九风眉立如剑,叫道,“你管得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