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杏、吴妍为李响查看伤势,所幸虽然伤口狰狞,却只是摩擦造成,都不深入。周宗法带得有上好的刀伤药,为他上好,也就没有大碍了。
可是李响眼神空洞,却似陷入了比此前英嫂堕碑之后,更大的危机之中。
--站起来!
吴妍生性倔强,她一定不会妥协;
--挣脱那条铁链!
常自在天性自由,不可能同意加入什么魔教;
--时间不多了!
怀恨迟钝天真,越逼他会越较劲;
--拆骨会的结果,他们一定会死!
李响瞪大眼睛,整个人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永恒黑暗之中。
--为什么要困住自己?为什么!
风云流转,日影飘移,由夜到昼,晨昏交替。李响灵魂出窍,恍恍惚惚,迟钝于外界事物。仿佛叶杏又来过,仿佛狄天惊又来过,仿佛不认识的人又来过。
他们来了又去,李响在黑暗中远远看着他们,却听不见他们说话。
旌旗漫卷,却是官军和钦差到了。好像有人模模糊糊地在问:“这个男人是怎么回事?”便有人--似乎是萧晨--回答道:“他做了错事,因此受罚。”
有个声音在喊:我没有错,我不该受罚!英嫂是想要自由的,你们无权让她去守寡,正如你们无权让她去殉节!
可是这个声音在李响的心里翻翻滚滚,就是无法出口。
一起沸腾的,还有他仍然不愿放弃的信仰,无法说出口的辩驳……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汇聚到了一起,炼成了炽热岩浆。发着暗红色的光,冒着黏稠的汽泡……却找不到一个出路。
他的心,仿佛是一间铁屋。唯一的一扇门,已被英嫂那件事上了一把锁,小小的一块顽铁,将他的勇气、他的愤怒、他的力量全都锁住了。钥匙在哪儿?叶杏手里没有,唐璜手里没有,七杀手里没有,万人敌手里也没有。
--谁有?
--谁有!
反骨是藏在棉花里的毒针,手按下去两寸,还软绵绵的没有感觉,可按下去两寸一分,就有可能致命。
狄天惊仰天躺着,头顶上摆了酒壶酒杯,想要喝酒时,便看也不看的斟一杯,喝一杯。
他抬眼望天,心中回想的,却只是一句“然诺窃自诩,捐躯谅不难”。以他今日的作为,再说这句话,实在已是矫情作态了,可骆九风突兀地离他而去,却又不由让他感怀少年人的热情。
--九风毫无疑问的是把关魔儿当成兄弟了。这孩子可以接受自己是因为关魔儿误事而杀了他,却不能理解自己其实是为了以后而杀了他。
狄天惊心中委屈“:自己所创下的这一片偌大的基业,只想传给骆九风,可是从他离去时的神情来看,自己的这一番努力,竟还不如那粗鄙懦弱的关魔儿的一条命来得重要。
“啪啪”声响,却是牌坊被他的金鳞悖逆真气震动,风化的石屑簌簌而落。
狄天惊漠然地注视着青天,左手不知不觉已握起拳来。年轻人总是不知天高地厚,辜负长辈的一番好意。走了许多弯路后,才能顺从老人的安排。
--反骨仔任意妄为,在江湖上被传得神乎其神。他们不死,只怕以后想要找个懂事稳重的孩子都难了。
狄天惊举起左手,屈伸五指,自语笑道:“反骨仔……我真应该二话不说,先把你们都杀光的。”
--可是他却真的没有办法下这个毒手。
反骨,有的时候像是一种惨淡而清醒的痛苦。让人怕又让人迷,让人想要永远根治,却又贪恋于那划破心上壳膜的一瞬间,那通透敞亮的快感。
狄天惊双臂斜张,指、臂、肩上的肌肉逐一绷紧。
--李响,李响,你是金龙帮的痛脚,又是年轻人的英雄;是武林中的异数,也是我狄天惊的心魔。我已经把你踩到地下,逼到死角,你到底是烂在泥里、死在暗处,还是会弹起来、炸起来?
--你,你倒是炸给我看看啊?
--我等了十五年了,你来啊!
嘈杂,凄厉的哭叫,男人粗鲁的笑声……
忽然,一阵清凉猛地从李响的头顶灌下。他打了个哆嗦,顿时清醒过来。水顺着他的头发,蜿蜒而下。
李响抹了把脸,两眼聚焦良久,这才看清眼前的人。居然是金婶。
金婶道:“李大侠,救救我们!”李响道:“你好。”
金婶道:“朝廷……朝廷不把我们当人看!”李响道:“对不起。”
金婶道:“义贞村……义贞村完了。”李响这才反应过来,隐约有些奇怪:“那……那你想让我干什么?”
金婶道:“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李响茫然望向义贞,在他的面前,义贞牌坊仍旧高高矗立。而在义贞牌坊之后,更靠近村里的地方,一座更大、也更华丽的牌坊也不知在什么时候立了起来。他眯起眼睛,那上边镌刻的字是“芳洁垂世”。
牌坊后边的村子里,正冒起股股黑烟,尖利的女子惨叫此起彼伏。村口处人影晃动,几个寡妇正在与青衣黄坎的官军厮打。她们披头散发,手里抡着的包袱被抖开,衣服细软撒得一地。
与她们撕扯的官军面上都笑嘻嘻的,一边用长枪的杆柄和刀鞘抵挡着她们撒泼,一边伸手去她们的身上乱摸。
李响愣了一下:“嗯?”
金婶泣道:“钦差大人让我们充军。一夜之间,村里已经有十几人自缢吞金,宁死不从;今天早晨,官军见我们不肯配合,就开始动手抓人了。萧晨和他们理论,却被钦差的侍卫打成了重伤。”
李响一惊,仿佛一道霹雳在脑中亮起,不由又清醒了几分。问道:“钦差来了?”
金婶不料他竟傻成这样,急得几乎晕倒。
原来钦差带着御赐的牌坊,已于两天前到达。李响在浑浑噩噩中的依稀所见,都是事实。初时义贞举村鼓舞,夹道欢迎,钦差也带来了朝廷赐下的米布一一颁下;又着令随行的工匠将御赐的牌坊立起。那牌坊原本就已经是雕好了的,运来后只须组合加固,一日之内,便煌煌建好。
这边厢钦差也在村里体察民情,接受义贞的招待。本来官慈民顺,不料昨日那“芳洁垂世”的牌坊立好之后,钦差突然便请出了另一道圣旨:诏令义贞村寡妇一百五十名,即日起赶赴山海关,与守关士卒通婚。
义贞村众人当场目瞪口呆。历来女子卑贱,寡妇尤其任人宰割。曹魏以来,向有有征集寡妇劳军支边的惯例。可是金婶他们却万万没有想到,真有一日,这命运会落到自己的身上。
李响瞪大眼睛,呼吸急促。义贞村里官军四处拿人,用绳索把寡妇们拴成一串。哭声阵阵,鸡飞狗跳,此前纤尘不染的村子,这时惨遭涂炭,变成个人间地狱……
可是李响的心里,却蓦然涌上巨大的、抑制不住的欢喜!
--来了!
--果然来了!
--钥匙在哪儿?钥匙在哪儿!
金婶“扑通”一声跪倒,叫道:“求你了,你快点呀,李大侠!”
李响闭上了眼。
--恳求不是钥匙。
金婶道:“对不住,我以前不应该打你、骂你。”
--道歉不是钥匙。
金婶道:“你要是救了我们,我们一定重金相报。”
--交换不是钥匙。
金婶哽咽哭道:“你是好人,你救救我们吧!”
--好人?
李响睁开眼来,颤声道:“我……我是个好人?即使我把英嫂害成那样,你也说我是个好人?”
金婶道:“你是好人!以前是我们糊涂……”
--钥匙?
李响忽然屏住了气。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来,道:“如果我去救你们村中的寡妇,我很可能会打死打伤很多人,你还让我去救她们吗?”
金婶道:“要救!”
--一把锁。
李响将手掌翻开:“即使我去,也不能保证,一定能救义贞,你还要我去救吗?”
金婶道:“要救!”
--两把锁。
李响挣扎着爬起来:“若是救不了的时候,我还是个好人吗?”
金婶道:“是的!”
--三把锁。
三个问题,每一个都将李响从怀疑自我的虚空中向地下拉回一分;三题问完,李响终于又有了站稳脚跟的基础。一瞬间,李响惊雷阵阵,心中翻滚了十几天的怀疑、绝望、愤怒,同时灰飞烟灭,尽数化为了无尽的火焰,烧得他整个人都像是要炸裂了。
突然,李响的身体整个松懈下来,低声道:“好。”
--牌坊,你们不是盼牌坊吗?
--错了,现在你们知道自己都错了!
--只有我是对的!
--早听我的多好!
他笑得弯下腰去,又笑得直起身来。他高高耸起两肩,两臂高举,然后双手握拳,猛地往下一沉,一声长啸冲天而起!
李响,这才是真的站起来了!
以气化气,以怒火犹疑来炼气炼意,重重压制的铁屋之上终于裂开一条缝隙,酝酿许久,足以摧毁一切的力量顿时喷薄而出!
便在金婶的惊慌注视下,李响再次摆头撤步。他两手握住颈上铁链,奋力一拉,“轰”的一声巨响,牌坊的石柱居中而断。重逾千斤的大石被铁链拖动,猛地甩开。
什么也拦不住我!
什么也困不住我!
在义贞牌坊的顶上石梁上,平平躺着的狄天惊一挺身坐起来。他那么瘦,二尺宽的石梁,宽得足以让下边的村民和官兵都看不到他。
可是其实他一直都在。
高处刮来凉飕飕的海风,令狄天惊精神一振。他单手一撑,从梁上纵身跃下,衣袂猎猎,下方的李响身上散发出来的酷烈气息,一瞬间令他感应到了久违的紧张……和难以遏制的兴奋。
--他们之间,到底要有一战了!
--反骨无用,我今天就要证明!
许久没有的壮烈豪情,突然又回到狄天惊的身上。
“李响,我等你好久了!”
李响抬起头来,大睁的双眼,追着狄天惊落下的身形。他身上的力气几乎要爆开,世界在他的眼中已化为虚无,一切在他视线内的事物都如风中青烟一般,迅速地飘远变淡--唯有狄天惊,唯有这个号称“只手敌天”的人,这个“拆骨灰”的首脑,他的身上还散发着金色的光芒,清晰突兀得令人想要一掌拍灭。
“让开!”
“轰隆”一声。这声音虽然还是李响的,但却像是同时在四面八方一同响起,沉如滚雷,震得人五脏六腑都是一翻。
以声破声,狄天惊须发皆扬,以“哭神吼”的心法喝道:“我要不呢?”他单掌一翻,向天空推上,落下时,寂灭掌无声无息地探来,像是一根针刺进了滚烫的松脂。李响双手一并,两根食指抵紧,奋力一戳,双指正中寂灭掌掌心!
--断肠指!
掌风森冷,指如红炭。狄天惊左掌补来,垫在右掌之后,周身袍服一胀,金鳞悖逆真气已经发挥到第七重,大笑道:“你的反骨再硬,又能奈我何?”
他的话,李响却没听见。在他的心中,一些狰狞巨响东冲西突,磅礴咆哮,嗡嗡然渐渐连成一句--
打碎……
打碎。
打碎!
李响两眉倒竖,右足猛地用力一撑,身体里快要炸开的杀机猛地被他汇聚到双指之上。无以伦比的力量瞬间被放大了几十倍。他的人突然就变成了离弦的巨箭,而两根手指成了带着血槽的三棱箭头。狄天惊已经把金鳞悖逆真气催到第十重,却仍然被他推动,猛地向后退去。
“砰”!狄天惊的后心撞上了牌坊石柱。就这么稍稍一阻,他的手臂便已撑不住李响的手指,叠在一起的两只手掌,左手的掌背一下子贴上了自己的胸膛。也就是电光石火的一瞬,一道炽热的指力,毫不留情地透了他交叠的双掌,猛地穿过他的胸膛。
李响慢慢向后退去,恶狠狠地瞪着他:“你,不是我的对手!”
--只要战胜了自己,这个世界就再没有人是我的对手!
狄天惊张口咳出一道血箭。败局既定,双手软软垂下,他张口笑道:“你胜了我又怎样?你真能救这一村寡妇么?你以为你是救世主么?”
--没有救世主啊!
--没有人能我,也就没有人能救你!
他的脸色惨白,唇边下颚上的血却艳红。张口说话时,白牙上的红血越发狰狞--这样的情形李响见过,英嫂的脸,又清清楚楚地浮现在李响的眼前!
李响放声大笑,咬破右手食指,从左额到右颊一拉;又咬破右手拇指,从右额到左颊一划,自己在自己的脸上打了个红叉,傲然笑道:“我就是救世主又怎样?魍魉横行,若是人人都不敢当,那这世界就真没救了!”此刻,他在崩溃后重新坚定,虽已将自己折磨得皮开肉绽,但却更为笃定,已不是什么言语再能动摇的了。狄天惊一愣,抚掌大笑。
忽然间,“轰隆”一声巨响,那义贞牌坊骤然倒塌。原来它已是年岁久远,先前被李响胡拉乱拽,本就动摇了根基,后来又被他拽断一根支柱,早就酥了。此刻再承受了狄天惊的猛力一撞,李响的竭力一指,居然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塌了。
李响吃了一惊,往后一跳,险些被飞石砸到。烟石四溅,声势惊人,才要放下心来,却见前面“芳洁垂世”牌坊晃了一下,也跟着直挺挺地拍了下来。
--却是那些立牌坊的工匠,根本早就知道了义贞村将废,因此才偷工减料,想要敷衍了事。不料被义贞牌坊一震,新牌坊顿时被动摇了基础,一下子跟着垮了。
两声巨响,地动山摇。对面村里的官兵听见这边的巨响,村里村外的都赶来查看。硝烟散尽,李响呆呆望着眼前的牌坊废墟:墟中一只血手,掌心向天,动也不动,却是狄天惊已被埋身于乱石之下。
有带队的将领策马赶来,遥遥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响回过神来,翻起眼睛,露齿一笑,反手将自己两条破破烂烂的袖子撕下,露出一双赤膊,一步一步,踏上废墟。他连续数日水米未沾,这时已不由自主地眼冒金星,两腿打晃,可是那样狂热霸道的气势,却毫无消弱。
那边,有将官挥鞭叫道:“列阵!列阵!”
枪如林,刀如虹,三百官兵迅疾立成阵势。
可是李响不怕,李响何惧?
李响以手捶胸,仰天长啸--
救世主,已然降临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