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仍是一道接一道,天都碎了。这解卦道人的身形远远看去,全没有方才引雷导电时的威猛,只在天地之威下,显得那么瘦小,那么僵硬。
突然他跳脚大骂:“王八蛋!我就知道有鬼!”
道士爆粗口,也算离谱了。泰山六子的其余五人素知二师兄练气功夫出色,实在想不出什么事能把他气成这样,一起挤过来一看,只见闪电照耀下,青黑色的山崖上,有几个黑点正沿着崖壁一跳一跳的向下滑落。
原来七杀生性好玩,受的追杀一多,又有唐璜舒展这两个固定累赘,又不杀人又不愿被杀,故此几乎每天都在练习如何逃跑。在何等情况下如何逃跑,何等地形下如何逃跑,逃跑的方案准备了一套又一套。说到心中的算计,别人是王图大计,他们是溜之大吉。
种种逃跑中,最险最绝的便是这“悬崖快落”。一般人落崖时,早就慌得什么似的手刨脚蹬,枉送了活命的机会。而事实上,这世上再陡峭的悬崖却也有藤蔓山石缝隙凹凸可以借力。他们这种武林高手,体力身法本就超人,若是冷静面对,多做借力,以双脚缓冲坠式,以双手控制方向平衡,胆大心细手足并用,便是崖高万仞也可以安全落地。
这“悬崖快落”施用时须得施用者面对悬崖落下,左右反复斜移;手足蜷缩如蛤蟆跳水,灵猿下树;靠的第一是眼力胆气,第二是手力脚力。他们在一路上名山高塔的颇玩了几回,越来越上瘾,强悍如怀恨者,甚至还能背个舒展上下。
故此七杀在半山腰被人追杀不敌时,才仍不向山下走,而向山上绝路逃。一来,固然是这些家伙大大咧咧,被追杀也不愿放弃登顶的机会;二来,却是因为他们明知上到山顶,只要施展此术,对方便是千军万马也奈何不了他们;至于第三,则是他们便是没受追杀,也一早就打着要在泰山练习“悬崖快落”的把戏了。
普天之下,论武功论才学论天赋论抱负论骨气论资历论财富论名望论相貌论前途论脾气论人品论东论西论好论坏论这论那论什么什么都算上--七杀八人都是二流,只有逃命一道,放眼天下,早已成无敌之势!
三、大洪水
雾气被瓢泼大雨打散,山谷里只留下丝丝缕缕的余响。虽然还是没有阳光,但是天色已经明亮了些,被雨水洗刷干净的翠谷,在灰蒙蒙的天色中,好像一只墨绿色挂着残酒的玉盏。
七杀从玉皇顶上一路落下。
今日大雨,雨水浇湿了山石,格外的滑不留手;悬崖陡峭,多处如刀砍斧削般垂直上下。但泰山有个好处,石质坚硬,风化的碎石少,但落脚时只要看准,倒少有踏空的危险。
时值盛夏,岩草崖松茂盛。行动的七个人打醒精神,如壁虎般分布在方圆三丈的悬崖上,彼此提醒大声指点临近合适的落脚处。李响叶杏身型最轻,在最下边探路,两人腰间以叶杏随身携带的琉璃绳连缀,交替动作,一人抠紧峭壁指点上边的人落脚时,另一人便把住绳子,荡来荡去的寻找下边的落脚处。绳长三丈,两人上下倒手,走得最快。
舒展趴在怀恨的背上,下坠时灌入耳中的风声一紧一慢。和尚肩宽背厚,伏在上边如一张暖暖的大床。从他肩上看去,眼前的石头苔藓被下坠时的高速拉成一条条绿色、棕色、灰白的直的、斜的线条。
他终究没有内力的底子,虽然这一年多闯荡江湖打熬筋骨,已非当初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是到底还是和李响这些人有所差距,等闲的爬个塔落个山势缓的矮崖还行,像现在这种上有追兵,又下雨陡峭的深崖,却已超出他的能力范围。只好劳烦怀恨将他随身携带。
只是这悬崖急落却有一个不好:你若是自己行动,则手眼合一,心神一致,虽然紧张,但自己心中有数,不会烦躁;可你若是让人背着,则身眼分离,怀恨的动作舒展虽能估计个八九不离十,却终究无法准确,急动急停之间,不仅心惊肉跳,而且看得久了,更不由得头晕眼花,一阵阵恶心。
舒展苦不堪言,只好侧过头,闭上眼睛不看,只当养精蓄锐。一片空蒙之中,但觉自己的身体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浮沉不定……微微一沉,然后向后一闪,又猛地向下一沉,心肝脾肺肾一下子全涌到嗓子眼,恨不得蜂拥而出--这是怀恨离开一个落足点,向下一个落足点跳去;耳边风声越来越响,山风从鼻中灌进,几乎让人不能呼吸,心肝脾肺肾刚要从嗓子眼夺路而走时,忽然又一起向肚子冲去,上边压下边,恨不得一层层压扁,做成千层饼--这是怀恨已经到了下一个落足点,手脚用力,身形猛地停下来。
舒展脸色惨白,其余七人行云流水般蜿蜒而下。
过了半个多时辰,山势渐缓,崖上出现一个缓坡,腰间有一条若有若无的山道。李响等人也已渐觉手足无力,八人便在此停下,一个个甩着手休息。舒展从怀恨背上下来,先找棵大树,吐了一会儿。
李响只觉得手指发僵,便把十指插在一起,翻着互压,“嘎嘎”做响,笑道:“各位,过瘾了吧?”
常自在揉膝道:“嘿嘿,我听见上边道士骂人来着。”
甄猛仰面躺倒,吁道:“咱们这也算前无古人了吧。”
毕守信道:“一定,一定!”
舒展刚好吐完,强笑道:“着了相、着了相!”
叶杏低着头去解腰间的琉璃绳,可是手指发抖,怎么也用不上力。唐璜过来帮忙,发惯了暗器的手竟也笨如胡萝卜,“啪啪”连声,左手打右手,右手打左手,仍不见好转,苦笑道:“用力过猛了。”把两手蜷成攀岩时的爪型,果然十指一下子就稳定下来,道,“它们还没从山上下来呢。”不停的屈张手指来玩,忽的笑道,“没准你俩这绳儿,就解不开了呢?”
这话说的暧昧,叶杏面上一红,伸出小爪子,啐道:“再胡说,挠你!”唐璜哈哈大笑,回头看时,李响面上红红的,正倚在山坡上看着绳子傻笑。当日平天寨上他向叶杏表白爱意,虽遭横拒,但二人都是坦荡磊落的人物,虽然无缘,但彼此明白对方的心意,一路上虽然偶有尴尬,却并无龌龊,渐渐的更成了默契。
说说笑笑,众人腿上的力气恢复,舒展也吐得差不多了,八人沿着那条小路横着转,一脚高一较低,又走了盏茶的时间,终于转上下山的石阶大路,磕掉了两脚的泥巴,大摇大摆的向山下走去。
雨仍在下,虽没开始时那么暴,但四下里一片沙沙沙沙的雨声,也下得极粘。凉森森的雨水将他们滚烫的双手冷却下来,舒展没有内力护体,有点撑不住的冷,常自在将自己的大氅脱了给他。可惜他身上的长家伙铁家伙都在玉皇顶上扔的差不多了,众人竟是终究无缘得见常某人大氅下的兵器架子模样。
唐璜款下外衣递给叶杏。这时清洌洌的雨水将众人身上攀岩时蹭的满身泥泞洗去,众人慢慢走着,又不似玉皇顶上展开身法的急来急去,加之天色渐亮,夏裳单薄,叶杏竟几有走光之虞了。叶杏红了脸道谢接过,穿在身上,抻一抻看看效果,回头道:“李响,脱衣服!”
李响正东张西望,给她一声晴天霹雳,吓得脚下一滑,一个劈叉跨下五级台阶,慌慌张张脱下外衣递过来。叶杏抖开穿上。两件外衣套好,这才不似方才那么惹火。李响松一口气,怀恨在旁边腼腆道:“我的衣服要不要?”
一片沉默。然后舒展惊恐问道:“你你你……你里边还有布么?”
雨水从山上顺着石阶一路欢快的流下来,洗去了阶上浮土,干干净净的蹦跳着追随着八人的脚步。一层两指厚的水皮在山路上折折叠叠的铺开,好像一块透明的,柔软的,熨贴的地毯。只有在阶边凹凸处,才能看到一点微白的褶皱,“哗嘞儿、哗嘞儿”的好听。每一脚踏下,“噼啪”一声,鞋边都绽开一朵莲花;每一脚抬起来,水纹又都像恋恋不舍似的粘着挽留。水从鞋底渗进来,鞋袜尽湿,布料吸饱了水肿胀起来,初时极凉,慢慢的却有痒痒的暖意。
几人运起内力,虽然衣寒风冷,但是却只觉得凉爽舒服。一座山向上看向下看都没有人,偌大天地,辽阔空旷,仿佛只有他们几人来独享这雨中漫步,东岳苍茫的美景。舒展一时喉咙痒,放声唱道:
“俯首无齐鲁,东瞻海似杯。斗然一峰上,不信万山开。日抱扶桑躍,天横碣石来。君看秦始后,仍有汉皇台。”(注:此为明·李梦阳作《泰山》)
唐璜等人听了附掌叫好,都说这诗气势宏大。李响却撇嘴道:“不好。”
舒展不服,怒道:“哪里不好了?”
李响笑道:“我自登山,关他秦始皇何事,还要人时时想起。他来凑热闹就够讨人厌,后边还总有个汉皇尾随。哥儿两个说相声么?哪里都有他们!”
舒展给他说的哑口无言,道:“你就会胡搅蛮缠,有本事你来。”
李响道:“来就来!我虽不会作,却也听过一首好歌子。”便亮开嗓子唱道,“云来山更佳,云去山如画;山因云晦明,云共山高下。何仗立云沙,回首见山家。野鹿眠山草,山猿戏野花。云霞,我爱山无价,看时行踏,云山也爱咱。”这一首元曲大家张养浩的双调曲子,无国事、少苍生,只是简单闲散,果然较之舒展的宏大尊贵,应景得多了。
一行嘻嘻哈哈,说说唱唱,好不快活。正逍遥间,前边山路一转,打头的毕守信“咦”了一声。
只见山路上有两人正跌倒在石阶,其中一人正奋力拉着另一人的手臂,想要将他架起来,反观那委顿在地的汉子,手足软软的没有半点力,背心上衣衫破碎,竟是已经昏厥了。
几人连忙过来。那正救人的惊慌的瞪着眼,侧过脸来,一只眼被刘海遮住,一只眼闪闪躲躲。毕守信道:“你莫怕,我们不是坏人。”一眼扫过,只见这人穿一袭蓝衫,瞧来料子似乎本来不错,也像是个公子来着,可惜这时又湿又皱,已不见一点品位;头发蓬乱,刘海湿嗒嗒的糊住半边脸;本来就是个圆脸,这时半边脸高高肿起,半边脸是一道一道戗破的伤痕,更显得滑稽;口中掉了颗门牙,也不见半点风度。再看那昏厥之人,两眼紧闭,唇上微须,毕守信在他鼻下一探,所幸仍有呼吸。
后边唐璜叹道:“好重的伤。”
原来这人手脚皆伤,背后的衣服更几乎已给利刃一剖两半,碎衣下一道伤痕从左肩而至右臀,弧形拉下。这伤却还不算最重的,在他的腰间,更有一个血洞,前后相通,瞧来乃是箭伤。
他身上的血迹已给大雨洗得差不多了,只在衣料上留下绯色艳迹,伤口灰白,触目惊心,几乎让人担心他血已流干了。唐璜伸手给他把脉,沉吟道:“外伤无事,失血太多--他的身体底子可真好。可是不能再拖下去了,马上把他送下山!”
毕守信和甄猛脱下外衣,撕了一件,多少给他包住伤口,另一件裹住他身体。怀恨自觉蹲身,将这人背上身,双手在背后抄住,迈大步向山下赶去,唐璜毕守信在一边扶持。七杀一言不发配合默契,那公子不知所措,只能跟上。他不会武功,走得急了几乎摔倒,旁边李响将他扶住,问道:“怎么了?遇上山贼了?”
那公子低着头,吞吞吐吐道:“我……我们在玉皇顶上……被人埋伏……”
原来这两人正是玉皇顶上被人围捕的主仆二人。当时山穷水尽之际,七杀跳出来搅局,这才给了他们可乘之机,逃下山来。这一番险死还生,哪里还敢大意,脚不点地般的只顾着逃。只是那微须汉子伤得实在太重,挟着这公子一口气逃至此处,终于坚持不住昏倒,两人磕磕绊绊的滚了十几级台阶,几乎送了性命。
这时李响听他这么说,虽然觉得不该,却也哑然失笑,道:“原来玉皇顶上的那些人是冲着你们来的呀!”便把两路追兵关公战秦琼的事说了。那公子听了,讷讷道:“这……这也是……破……破点……”终是被吓破了胆,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李响觉得这人神经兮兮的好玩,笑道:“你说什么?你叫什么,干什么被那么多人追杀?”
那公子一愣,支支吾吾的不说,忽然上边有人喝道:“在这里了!”
只听锐啸声四起呼应,几条人影从山前山后路上岩上,一纵一跃的赶至,道袍长剑,正是那泰山六子。
玉皇顶上,六子被七杀耍弄,先给七杀逃走不说,还被气个半死,这口气如何忍得?早就换了钢剑追下山来。只是七杀未走正路,六子又不能跳崖追赶,沿山路追来,为防给七杀钻空子逃了,铺开好大一张网,走了不少冤枉路,这才落后了。这时终于赶上,仇人见面,还有什么好说的?李响把牙一咬,喝道:“叶杏、舒展,护着和尚你们先下山!”
泰山六子剑法惊人,这时候虽然没有了雷暴助威,天雷剑阵无法施展,李响等人也没有多少胜算,况且又刚捡了两个伤员,与其去拼,倒不如施展他们的逃功,先溜之大吉。舒展作战无力,叶杏终是女子,恐怕久战力怯,他俩人最适合护送那主仆二人下山。
怀恨不说话,早迈开大步急逃,舒展答应一声,追了上去。叶杏回过头来,叫道:“你们小心!”
李响两手拳掌相压,指节“咔咔”做响,笑道:“放心!”呼哨一声,已和常自在一起,迎上当先的三个道士。
这一番动手,又与玉皇顶上不同:七杀中少了三人迎战--舒展虽可忽略不计,怀恨叶杏却是两员大将--一上手就落了下风。可是这回七杀目标明确:我一不伤你,二不赢你,拖住你就是胜利。因此只是一步步且打且退。泰山山路狭窄,李响一干人撒赖占住山路,挡不住就退一退,挡得住就堵一会儿,一招一招全不受力,虽以六子之强,却也无法说胜就胜说过就过。
打着。走着。山路渐渐变得不对。
雨已经渐渐小了,可是石阶上的水却越来越厚,真的将山路变成了小河。那水方才还是两指深,不知不觉就已经没了脚面,眼看着过了脚踝,越流越急,竟让人都开始站不稳了。路边草丛树林里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野兔狐狸惊惶失措的向山上跑去。
李响等虽不知是怎么回事,但眼见泰山六子渐渐变了脸色,也知道情形不妙。又打了十招,忽然山上边发出一声响亮,似雷非雷,似炮非炮。泰山六子齐齐收剑,道:“不好!”
李响道:“为什么不好?”
他和人家自来熟,可道士们谁来理他?只见泰山六子一齐东张西望,四下里一瞧,这一带山势平缓,再往七杀背后一看,脸色都有点变了。那解卦道士喝道:“强攻!”但见剑气纵横,六子剑法一变,突然又向几人猛攻过来。
此前他们与七杀动手,李响等人志在消磨,只疲疲沓沓的且战且逃。可是这时候他们骤然强攻,七杀还来不及反应,骨子里你愈强我愈狠的别扭性格已不觉发作。便如强力去压弹簧,弹簧反弹也更强一般,也顾不上逃了,竟然就站稳了脚跟,一招一招的跟他们拼起来。
泰山六子本就想一鼓作气将他们逼走即可,哪知七杀如此的不能以常理度之。他们的剑法本来各有所长,这时为求速成,全在快、狠上加力,初时还能出其不意,后边却慢慢失去了本身的优势。又是越打越急,好端端的剑招渐渐不成章法,又斗二十余和,反而被七杀逼得向山上退了两步,终于气急败坏,一齐撤剑。
那解卦道人摆剑喝道:“走!”六个道人抽身便走。李响莫名其妙,叫道:“一会还回来么?”忽然觉得脚下不对劲,低下头来,只见山路上的流水不知什么时候已低了下去,道,“刚才还黄河长江似的,这么一会儿就干了?”蓦然间脚下猛地一震,唐璜忽的反应过来,抬头向山上一望,惊叫道:“山洪!”
几人抬头向山上望去,只见一道灰色银线自山上曲折刮下,所过之处石裂树崩。初时有些滑稽,仿佛那些破坏全然没有声音,不觉真实。可是紧接着,轰隆隆的咆哮声好像凭空出现,一出现就吼得震耳欲聋,正是大雨引发了山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