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那边将领见再不能施放冷箭,便一声令下,挥师来追。李响轻轻托起叶杏,纵身上马,让她于鞍桥伏好。又跳下来,对舒展道:“你扶好他!”舒展一愣才明白过来,爬上马去。李响伸掌在马臀上一拍,道:“你们走!”那马吃痛,蹭的蹿了出去。
常自在叫道:“你呢?”
李响喝道:“你去护好叶姑娘!”头也不回地跑开。常自在跟了两步,转头看叶杏已不见了踪影,只闻马蹄,终究是不放心,跺一跺脚,愤然寻声去追马了。
却说李响,眼见叶杏中箭,当时一慌,旋即心中呼啸而出一阵杀机。对那施放冷箭的将领突然便有了前所未有的恨意。这时安排了四人逃走,独身迎上追兵,心中不断膨胀,几欲将自己撑裂的一个念头便是: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夜间那山路上的积雪已给踏得肮脏翻起,李响一步步的向军队逼近,他一手高举,食指詈天,脚下的步幅越来越大。碎雪在他脚下崩溅,他眼中炽热的杀机直令他如红眼的饿兽一般。
他所裹挟的气势远远的便已令一干将领士卒为之胆寒。士卒待要搭箭已来不及。那将领心知不能为他气势所摄,唯有大吼一声,抢过一把佩刀出阵,正面来迎李响。只见月华下,一条人影沉身如离弦之箭,一条人影骤然跃起如神龙摆尾!李响那高举的一指在半空中几乎要探进月亮,而天地间的一切灵华似乎也被他这一指尽收其中。
李响落下!那几乎要放出白光的食指携雷霆万钧之势向将领劈下。那将领强提的锐气为这一指尽破,勉强横刀来撩李响的手指。眼看那一刀一指便要挨上,突然间,只听“当”的一声,指枪相撞,几出金石之声,那将领单刀大震,几乎脱手飞去。李响乘势落在他的身前。
原来便在那刀刃就要划着李响食指指际,李响食指下紧扣的中指却骤然弹出,这一指有个名字叫作“凯旋”,一指弹出,食、中二指成剪刀之形,登时弹开了刀锋。那将领门户打开,李响猛一抢身,两臂一提,双手在胸侧各出拇、食二指,虎口相对,抢步出指,喝道:“鄙人指!”两指正中那将领的小腹,虽有铠甲相护,却也痛得如火烧一般,那将领大叫一声,一屁股坐倒。
李响停势喝道:“起来!”
那将领跌倒在地,疼痛稍减,抬头看时,李响双手四指懒洋洋的于身前斜垂,两根食指遥遥指向自己,虽没说话,但其中的不屑却是溢于言表。不由越发的老羞成怒起来,跳起身,将单刀丢开,双手成爪,虚抱于胸前,大吼一声抢步近身。
他本是山西虎抱拳的弟子,这一套二十四式“山王爪”正是他看家的本领。这时一招招使来,左手如刨,右手如咬,虎虎风声激荡,端的不容小视。眼看他一爪一爪朝自己咽喉心口袭来,李响冷笑一声,一式顺风指使出。
这招顺风指,四指平地合拳,以大拇指竖起出招,由外而内的横扫进来,直如凿子一般。那虎抱拳十指如钩,正面攻击威力无穷,两个侧面却只有小指防护,最是脆弱。这时给人手最有力气的大拇指攻击,登时出了破绽。“嚓”的一声,李响的大拇指压住那将领的小指,凿进虎爪,猛地向外一扳!那将领长声惨叫,左手无名指已给他拗。
可是这时他的右手爪已攻进李响身前,裂帛声中,李响踉跄后退,身前胸襟已给扯得稀烂,胸口上血肉模糊,多了五道爪痕。那将领咬牙忍痛,单爪上加强攻势,一爪爪如泼水般攻至,李响勉强挡得数爪,再防不住,转身欲逃。
那将领如何能放他走?在后边发足便追。跑不到七步,蓦然间李响身子猛地一仰,一记铁板桥急折腰,猛地便使出了“断肠指”。
这一指双手互扣,以两根食指发出,真如利剑长矛一般。那将领沉爪去拿。抓住了李响的右腕,可是那一指实在太猛,“唰”的一声,李响挣裂了衣袖,那两根手指,还是钉在了那将领的心口上。
“啪”的一声,那将领心口的护心镜碎成了七八块。将领张嘴喷血,向后踉跄。却见李响,身子倒下,以单手撑地,猛地一个旋身,便会了面对那将领。提起右手,喝道:“愤世指!”
这一指打出,却是一拳。一拳又打在那将领的心口上。拳一旋,已变成拳心向上,正中中指猛地弹起,向上一撩,那将领大叫一声,咽喉喷起一蓬血雨,向后翻倒。
李响独创的七式反骨指,到了今天终于完整的施展在一个人的身上。大胜之余,竖起那血淋淋的中指,傲然问那后边士兵道:“谁还找死?”
这时他血染只手,胸前碎絮飘扬,一张脸上,又是汗又是血。一根竖起的中指,满是悍勇桀骜之意。官兵群龙无首,虽然人多,但在他几近疯癫的气势中,终于一个个的怯了,低下头去。
李响哼了一声,竖着中指慢慢退后,走了几步,放下手来,冷笑一声,向叶杏一行离去的方向追了下去。
冷风从伤口灌进他的胸膛。李响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七招击杀那将领,心中那漫天的恨意才算释放出来,回顾方才一战,那将领的虎抱手不下二十年的苦功,单他一人,自己便未必能胜,兼之对方弓马娴熟,又带兵前来,自己以寡击众,以弱凌强,所犯之险,现在想来也觉害怕。可是惟其当时,心中却是一片平和。只觉得叶杏若是又个什么三长两短,他便是刀山火海,也要将那仇人除之而后快。这般凶狠的念头,与他平时的淡然处世大不相同,这时念及原因,不由得心头乱跳。
当下不再多想,脚下加快,望去路急追。叶杏伤重,常自在等不敢耽搁,走得极快,李响虽只耽搁不到盏茶的时间,却也追出十里仍不见人影。正自心焦,忽然对面有人驰马赶到,叫道:“李响!”却是舒展。
李响见他一人过来,心中一沉,疾道:“怎么就你一个?叶姑娘他们呢?”
舒展停下马来,喘息道:“前边三里左转,有个山寨,名叫‘平天寨’。我们三人行到这里被喽兵拦下,那边的寨主人颇和气,见叶姑娘伤重,便请我们上山,方便救治。我们商量来去,只好相信他们!常自在与唐璜护着叶姑娘上山了。我怕你着急,特来报信!”
李响道:“事急从权,也是应该!”也累得跑不动了,纵身上马,道,“我们也赶过去!叶姑娘怎么样了?”
舒展拨马道:“唐璜简单看了一下,说那箭射到时已是强弩之末,刺得不深,因此还不是致命伤。可是因为是在要害上,终究是伤了肺,须得快点治!你不用太担心!”
李响嗯了一声,又在马臀上拍了一掌,那马驮着两人,腾云驾雾般急驰。舒展问道:“那些官兵呢?”
李响冷笑道:“为首的叫我杀了!正乱呢!”说话间地势上扬,已上了山,再跑一程,有喽兵把守寨门,见是舒展,便放他们进去。内寨院里迎出常自在,李响翻身下马,道:“怎么样?”
常自在道:“唐璜亲自起箭,应该没事!”一把拉住李响,叫道:“别胡来!”
李响急昏了头,这时已随着一个端着铜盆热水的丫环往一间灯火通明的屋里闯,这时给常自在拉住才想到,女子治伤,哪容他一个大男人进去。勉强笑了笑,溜着墙根坐倒,只觉得一颗心跳得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正乱着,忽然一阵脚步声响,有一人率众赶到,朗声道:“又是什么朋友大驾来此?快与我引荐!”
只见一人着中衣,披大氅,趿布鞋赶来,瞧来是在睡下后得报匆忙而至。火把照耀下,只见此人三十多岁年纪,两道长眉斜斜飞入鬓角,一双眼莹然有光,鹰勾鼻,薄唇长须,不似个山大王,倒和舒展有几分相似,像个读书人。在这人旁边,跟随一个头领,怕有五十上下年岁了,细高个,驼背蛇腰,黄面高颧,模样威猛。来到近前,那黄面人抢步来到两方中间,笑道:“几位,这位就是我家大寨主,平天王高乱;大哥,这几位就是曾与龙飞交战的朋友:常自在、舒展……这位是?”却不认识李响。
李响呆呆出神,不能说话。舒展偷偷踢他一脚,拱手笑道:“他叫李响……算……”想了想,笑道,“大概……算我们的头头儿!担心里边的同伴,有点傻了。”这时李响为他惊醒,慌慌张张的爬起来,舒展又为他引见了两位寨主。原来那黄面的名叫甄猛,便是他在巡山时截到舒展一行人,并引上山来。李响忙不迭的致谢。
甄猛笑道:“既然相遇,便是有缘。话说回来,龙飞一心平我山寨,你们的人被那龙飞所伤,我们也要有些责任。谢什么的,就不用说了吧。”
高乱点头道:“不错。此次省里派兵围剿我们平天寨,龙飞作为先锋,最是难缠。偏下午给怀恨大师烧了他们粮草,自然不能善罢甘休。李兄几人与他遭遇,只怕正成了他的替罪羊。这个人心肠虽然毒辣,可是长枪、弓箭、虎抱拳,向为郑州军中三绝,叶姑娘遭此之厄,令人同情。日后我们定当为她讨还个公道。”
李响咬牙然道:“我把他杀了。”
此言一出,高乱甄猛都是一惊,无论如何想不到眼前这魂不守舍打扮得活像乞丐的汉子竟能杀死龙飞。正待相问,那医房屋门一开,唐璜擦手走了出来。李响血往上涌,抢上去道:“叶姑娘怎么样?”
唐璜吁气笑道:“没事了。休息两天,也就能走动了!”
舒展常自在喜极大叫,李响大松了一口气,心里绷得紧紧的那根弦这才松开。背后猛地出了一层冷汗,好久,才能够笑出来,道:“我进去看看她!”
唐璜皱眉道:“睡着呢!”
李响道:“我……我不吵她!”终于还是推开众人,走进屋中。唐璜皱眉道:“他怎么了?”
舒展摇头晃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常自在摸头道:“你说的什么?”
舒展气得直敲他,低声道:“当初你聪明,现在怎么又糊涂了!小两口子感情发展了!”
常自在越发不解:“都两口了,还发展什么?”
李响走进房中,屋里这时只有一盏油灯,灯芯调得极小,只有豆大的一点昏光。空气里满是血水与金创散的味道。叶杏伏在床上,被子盖过她的颈项。这女子的脸色,比外边的积雪还要白,濡湿的头发粘在她的腮边,黑得触目惊心。看着她的样子,李响只觉得两腿一阵阵的发软,心也跳得疼了起来。
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叶杏全无知觉。李响看着她容颜,一点一点地沉静下来。外边舒展似乎在说笑,虽然头脑里乱哄哄的听不出什么,可是李响还是觉得脸上发烧,似乎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后来唐璜在门口轻声叫他,李响也只是微微摆手示意。后来,脚步声远,院子里渐渐就没有声音了。
李响这么坐在这儿,定定的看着叶杏。方才的戾气消散无形,心在不知不觉中,化成了一汪春天里的水。缓缓流动,柔和温暖的荡漾。
常自在一行人给高乱劝服,来到前边。聚义厅里张罗酒菜,众人分宾主落座,又已派人请来那怀恨大师。众人看时,原来便是那下午滚雪山的大和尚,乃是这山寨中刚刚入伙的新人。
常自在性子直爽,一见这和尚,分外亲近,翘大指道:“和尚,厉害!”
那和尚摩挲光头,居然脸红,道:“奶奶的,下午才见着你们,居然晚上又见了。还真他娘的有缘。”
舒展打趣道:“大师字字珠玑,好深的禅意!”
甄猛笑道:“我们这位怀恨大师,那可是师出少林的……”
舒展屡次听到他的名字,一直只道是自己耳误,这时再听,终于忍不住,插嘴道:“怀什么来着?”
和尚脸更红,骂道:“什么怀什么?还怀孩子呢!洒家本来叫怀灭的,谁知被方丈那个秃驴给我改了怀恨这个名字--哪里有个和尚样?”
他满嘴污言秽语,偏还嫌自己名字不够和尚,大家面面相觑,都大感有趣。高乱道:“怀恨大师性如烈火,七上七下少室山,说起来,实在令人佩服。”
七上七下少室山,常自在、舒展还不觉什么,唐璜却大吃一惊,道:“少林寺门规森严,怎容得你这般胡闹?”
那怀恨忸怩道:“俺本来是个劫道的,谁知有一次好死不死,劫着了少林方丈。老秃驴说我有什么慧根,非要点化我出家。俺听他一说,倒是也真的想当和尚,化了这一身戾气,可是每次俺想念经的时候,总有些香客让我听着些气人故事。俺忍不住,就下山把那些故事里的王八蛋打上一顿。打完了呢,有的时候时自己后悔了,有的时候是被捉回去,有的时候是打出人命,只好出家躲避,总之老得会少林去……方丈倒也够意思,猪油蒙心一般,认定了要度化俺,啥时候回去他啥时候收,就是要先打棍子再关禁闭……妈的老子上少林寺十几年了,除了山上山下的跑,就是在山上关禁闭。到现在连一部狗屁经都没念完过。到这回还被方丈改了这傻名字,说什么要普渡众生赶下山了。那是什么?俺可不懂,左右无事,正好听说平天寨了不起,俺就赶来入伙了。”
众人听得有趣,哈哈大笑。谈笑间,酒菜上桌。高乱举杯道:“今日一日之间,得见怀恨大师、舒兄、常兄、唐兄,实在是三生有幸。大战在即,粮草吃紧,不能盛宴相待,几位多多包涵。”看那菜式,确然有限,可是几人都饿了大半天了,谁还挑剔?当即大吃大喝,狠塞了一通,才有嘴讲话。
那高乱见他们这般饿法,笑着命人给李响送去一份。唐璜笑道:“现在送去,不是打扰人么?灶上留点剩的,叶杏什么时候醒来,能喝点汤羹的时候,一并给他送去才是真。”
高乱哈哈大笑,道:“有理有理!”命人留了几样下饭的菜,回过头来道,“咱们今日相聚,也是有缘,不知几位风尘仆仆,这是要去往哪里?”
几个人便乱七八糟说了一番乱转看海凑数之类的理由。高乱等听得目瞪口呆,咂舌道:“方今世上,竟还有几位这般洒脱自在的人物,当真令人羡煞!”
舒展笑道:“这算什么,寨主你不也是啸聚山林,无法无天的好汉么?”
高乱大笑道:“说的也是,如此说来,我们倒是志同道合了!”
舒展等对于李响当日所说争取唐璜时的豪言壮语已自淡了,因此方才并不敢说什么开创新世界之类的疯话。但是唐璜心中却一直耿耿,这时听他说话,心中一动,搭话笑道:“我来这山寨中,所见兵卒、头领,都是披发于肩,不知可是有什么意思?”
高乱笑道:“唐兄的利眼!我山寨所依的高山有个名字叫做‘平顶山’,早先我家二弟来此落草时,因觉‘平顶’不够响亮,便改将山寨之名稍作改动,成了‘平天寨’。到我来时,受这名字触动,常觉天下苍生,生而自由,束发戴冠有悖天性,因此下令,所有弟兄一概散发打扮,一来做个标记,二来,也算一个表率。”
众人听了,这才知道原来一个头发,束与不束便有这样的讲究。常自在拍掌大乐,道:“好啊!好啊!”伸手一扯,拉下了自己的发带,将头发披下。舒展不甘落后,把头发也散了,见唐璜不动,奇道:“唐妈?你不想更舒坦么?”
唐璜笑了一笑,放下筷子,便也把头发解开,平天寨众人轰然叫好,怀恨拍桌大怒道:“你们欺负和尚没头发么?”登时笑翻了满桌,这酒便喝得更加尽兴。舒展道:“听高兄的意思,这山寨之中,乃是甄兄先到?”甄猛道:“不错,我痴活几十载,在此落草九年,一直浑浑噩噩,只不过收了百十人,干些打家劫舍的勾当。直到两年前遇着高兄弟,这才知道,我若只图眼前的享乐,吃饱喝足的不过是我山寨的弟兄,天下间得老百姓却仍是饥寒交迫。当今朝廷昏馈,世风日下,男子汉大丈夫,倒不如作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我因受了他的点拨,这才如梦方醒,好说歹说让他作了头把交椅,自立平天王,这才拉架子开始干大事。”
唐璜笑道:“原来平天王这般志存高远!”
高乱苦笑道:“哪有什么大志,全是给逼出来的,方今天下盗贼横行,朝廷卖官鬻爵,君不似君、臣不似臣,不顾民间生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人生在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分别。所谓富贵贫贱,当真这样不可逾越么?我却不信。天若有眼,早该整治乱世,天既无眼,那我等江湖草莽又有何惧?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索性便抢了那皇上的宝座,我自去给天下百姓一个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