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我不知道这座小城起于何时。
小时候,城中的孙老夫子讲课时兴之所至,诸子百家、域外奇闻、历史百科……想起什么讲什么。所以,我甚至清楚地知道极西之地那些不亚于神州大明的大帝国之兴衰存亡,却从来不清楚,自己所栖身的这座小城的确切历史。
我所知道的虹日城,只来自于我的记忆,来自于我对这仅仅数百人口的域外小城的依稀印象。
但是这样,也就够了吧。
虹日城是什么?
是鸡犬相闻的邻里;是席绕城壁的戈壁黄沙;是邻居厨房中葱花爆响的香味;是一群小伙伴们欢乐的追逐嬉戏;是饱经风霜的老人对小辈们善意的劝诫;是那点在心中萦绕不下、但又不敢宣之于口的情愫;是只有在梦中才偶尔出现、却在白日被一点点消磨殆尽的壮志雄心……这样的虹日城,我恬静地生活了二十余年的虹日城。
浩瀚的沙海截断了外间的风风雨雨,让这座小城遗世独立于一片域外黄沙之中,淡然而静谧。那些震动了整个神州的江湖风波、朝堂动荡,穿过了漫天的黄沙飞到这里,便全被磨损成躁动少年们口中的些许谈资。
我一直以为,这样的安宁平静可以一直持续下去,持续到我这样一个年轻的小小城卫慢慢平凡地老去,待我已两鬓苍苍,再给孩子们讲述记忆之中的小城,讲述年轻时没能闯荡江湖的遗憾,和衰老后能够平静一生的庆幸……直到那一天。
第一日黄昏
多年以后,当一切的记忆都已被时间磨砺得粗糙无比,我仍然清晰地记得,在一切开始的那个黄昏,风中带来了黄沙的腥味。
我,是虹日小城的城卫首领。
所谓城卫,不比商队的护卫,其实并没什么事情可做。
虹日城地处通商要道,连结着西域与中原的贸易,也算富庶繁荣。但即使是肆虐沙漠、最为强大的沙盗,也从来没有成为过小城的威胁。似乎是因为某种无声的约定,从我懂事起,从没有一支沙盗敢于靠近小城的三十里之内。
所以,我的工作只是偶尔无聊地站在城墙上,守望着一片无垠的黄沙。
小城今年的最后一支商队,已然赶在三日前,由我的师兄沈源带回了小城。如果不出所料,从明早开始,那覆盖百里的沙暴就会来临,小城将迎来又一次闲适的沉寂。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叹了口气,离开城墙,准备去找沈源,喝上几杯……或许再叫上云翎?
沈源作为城主的大弟子,一向负责商队的护卫。
虹日城护卫的商队在这片大漠内还算能够畅通无阻,但一旦入关,或者走出西域,仍然大有风险。所以商队护卫的职责重大,实在不是我这样的城卫所能比的。
虽然几乎被同时收入门墙,但沈源无论是文才还是武功,进境却总能将城内的一众年轻人远远地抛在身后,若非他那天生的隐疾,怕是现在,功夫已超过了城主也说不定。
果然不错,此刻,沈源就在家中。
平日只要没有任务在身,沈源永远都愿意呆在家里。这个沉默的人似乎对阳光的温暖有着一种天生的抵触。
还未进入房门,远远便闻到一阵阵的香气,我心下不由一喜。
全城人都知道,沈源虽性情冷漠,却唯独对美食有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喜爱。每次,他随着商队出行,踏遍大江南北,总会搜罗无数的美食带回,甚至平日,他还会自己下厨做上一些精致小菜享用。看来今日,我可算赶上了。
不出所料,一进屋,阵阵香气更浓。
我哈哈笑道:“师兄,可分一杯羹否?”
沈源闻声自厨内转出--他今年不过二十六岁,比我大不上两岁,但看起来却直如三十许人。
这并不是说,他长相有多衰老。其实他身形高瘦,面如冠玉,细眉凤眼,细看起来,脸孔上竟有一股女子般的妩媚之气。只是他总爱蹙着眉头,脸色阴沉,加上沉默寡言,故容易给人一种比实际年龄大上许多的错觉。
连我有时都觉得,自己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而其他人则更是无法想象,他那张阴沉俊朗的面容背后,暗藏着一副怎样的心思。就像现在,他其实早就回到了小城,却没和任何人照面,只是呆在自己的屋中,无紧要事一步不曾出门。
看到我的不请自来,沈源的面色难得地显出一丝难以琢磨的情绪,可那表情只是一闪,便迅速恢复平静:“你来得正好,帮我一把。”
陪同沈源端着满满的两个托盘、足有十数道菜肴,我们穿过小城沉默的街道。
沈源长年在外,很少回家,但他只要在家,每日必会亲手做上一大桌美味,孝敬他的父母。
我因父母早逝,自小住在城主府内,故而和沈源也算得上一起长大了。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他身为独子,却长期住在城卫训练场内,但每次见到他这一番孝心,我心中却总是有些酸酸的感觉。
子欲孝而亲不在,实在是人生最大的悲。
--当然,即使我的父母在世,让我如他这般亲自下厨做菜,怕也不太可能。
沈源的父母住在城南,恰好和城卫场遥遥相对。我们小心翼翼地端着菜肴,足足走了一炷香的工夫才到。
沈源的父亲沈须大叔独自坐在炕上,面色阴沉,看着沈源迈步进屋,将手中的菜肴放下,他却没有说话,也不见动作,直到看到我随沈源进入,方才一愣,笑道:“好小子,好久没见到你了,功夫练得怎么样了?”
我笑道:“总之现在还打不过大叔就是了。”
或许是自幼失怙的缘故,小城内的每家对我,都有一种不同于对其他小辈的亲昵,而我每次走到别人家中,总能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温暖--那让我午夜犹觉心酸的温暖。
我笑着和沈大叔搭讪,却见沈源垂手侍立一旁,面色拘谨,仿佛比我还要约束几分,倒像这里是我的家,他才是客人一般。而沈大叔只是一味和我谈笑,并未开口吃喝。
我转向沈源,笑着没话找话道:“听说现在的江湖形势颇不安稳,你们这一趟却无甚凶险吧?”
沈源淡淡道:“上次行商大大得罪了金刀盟,此次本仗着行踪隐秘,人马强壮,没怎么放在心上,没想小霸王孙无病竟然亲自来为难。幸亏老孙见事机警,我们改变路线躲入蜀中,方才有惊无险。”说着,他微微摇头道,“小霸王实在名不虚传,我自问也算练了二十年武功,可在金刀之下竟然毫无还手之力,若非……若非得人相助,我此番怕就回不来了。”
说着,他撩开自己的衣襟,却见一道巨大的伤疤自肋下连到胸前,着实触目惊心。
他说来淡然,我却听出其中无数的惊心动魄。
金刀盟主孙无病以一己之力独霸江东,实乃天下有数的枭雄,此番竟然亲自出手,沈源能够逃脱性命回来,实在是侥幸至极。
沈源面上却不见波澜,似乎根本未将那些关系性命的厮杀谋夺放在心上一般,转身面向沈大叔,深施一躬道:“爹,二老的身体可安康?”
沈大叔微微点头道:“我们都好,你不须挂念。商队乃我虹日城的根本,城主将重任交托给你,你更须尽忠职守,拼死护得商队平安。”
沈源躬身应是,再闲聊几句,与我并肩退出。
一路回到沈源的小屋内,我已饿得前胸贴肚皮了,苦笑道:“我们也该开吃了吧?”
说着,我一步跨进,却见桌子上竟然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小碟,里面却是一条糖醋鱼,只略略动过几口,已然凉透了。
糖醋鱼冷了实在是无法下咽。我左右看看,却不见别的吃食,讨好地笑道:“师兄,再做点好东西吃吃吧?”
沈源摇摇头,面色愈发阴沉了:“懒得做。”
“你就吃这?”
“我也懒得吃。”
不知为何,我的心头却掠过一丝隐隐的轻松:“算了,你总不会懒得喝酒吧?走,去小店,我请你!”
城内的人口本就不多,故要想喝酒,只有一家小店--程家三兄弟开的酒铺,附带住宿。
沈源点点头。
我则是一脸无奈:“这次就放过你,你带回的那些好东西,不妨留待我下次再尝。
这就走吧,叫上云翎?”
最后的四字出口,不知为何,气氛瞬时变得有些尴尬。
过了半晌,沈源方才迈步前行:“你先去,我随后就到。我们到小店门口聚集……对了,不必叫她了。”
说完最后几个字,沈源转身离去。
不一时,我和沈源已先后踏入程家小店,眼前的情形却颇为让人惊讶。
--那几张比我年纪还要大上一轮的小桌,竟然有一多半都坐上了客人。
虹日城虽然地处通商要道,但一向保守封闭,除了每年特定的那些客商之外,几乎从不曾有这许多的外客。
我离开城墙不过一刻,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这风暴前的最后一个黄昏,竟然会有这么多人来到城中?
就连沈源一贯阴沉的脸上也闪过一丝警觉。
剩下的桌子还有两张,我们挑了靠窗的一处慢慢坐下。
沈源摘下腰间水囊,大喝了几口,方才与我一起,注视着这几位陌生的客人。
--左方一桌上是个年轻人,看年纪和我们差不多,二十五六,锦衣华服,神光内敛,丰神俊朗,端的好人才。此刻,他正举着一杯酒,却不便饮,目光凝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前方一桌却是完全不同的气氛。只见两条大汉正自豪饮,正面一人年约四十,坐在凳上仍足有一般人站立的高度,一身青色劲装,虬髯虎目,正将一碗烈酒鲸吞入喉,随即大喝一声:“好酒!”声若龙吟虎啸,让我恍觉,房梁都应声微微震颤。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沈源闻声都不禁抬头看去,低声赞道:“好内力!九霄龙惊神吟,此人莫非是惊神指段九霄?他到这儿来做什么?”
听到这里,我也不由一惊。
九霄惊神,好大的名声!自小,我便听说过无数关于他的那些亦正亦邪的传说。可以说,他是我少年时代当之无愧的偶像之一。
今日一见,果然功力不凡,别说我远远不及,只怕连沈源也未必是其对手。
却听段九霄道:“只有用这大漠黄沙中不死的青黍,加上这沙漠骄阳的酷烈才能酿出如此的烈酒,入喉直如刀割,腹内犹若火烧,和这一比,咱们前日喝的烧刀子直如白水。
“老李,只这一碗酒,咱们这一趟就算不虚此行了!依我看,天下诸酒,此酒堪称第一。”
被称作老李的人背对我们而坐。只见他背着一架足有普通人身长的长刀,虎背熊腰,虽看不见面貌,但从那渊渟岳峙的模样看来,怎么瞧,都像是一位与段九霄等量齐观的高手。
那老李并未答话,却听一边的锦衣公子悠悠接道:“此七日酒确是绝品佳酿,但自古武无第一,段大侠若说天下诸酒都不及它,却有些过了。依在下看来,诸如江南刘家巷的翠峰露,蜀中的楚河酒,封州倚醉楼的醉千红,便各有千秋,未必输给这酒。”
段九霄大笑道:“唐大公子,这你就错了。别的不说,那醉千红我可才喝过不久,软绵绵的,含在嘴里比水还淡,也称得上酒?”
听这二人说话,竟是彼此认识的。
“唐大公子”四个字一出口,别说沈源眼神一亮,便连我,都已猜出这华服的年轻人是谁了。
当今江湖,白衣侯威压江湖,七大势力划地而治,各霸一方。而其中年代最久远、势力最雄厚、组织最神秘的,当属蜀中唐门。
论及这屹立千年的神秘门派,如今年轻一代中最优秀的人才,便是唐门刑堂堂主唐畔的长子--蜀中十七房唐大公子唐仲生,这三岁习武、五岁炼毒的唐门奇才。江湖人都相信,三年后唐门更换明宗,唐大公子乃是必然人选,届时,也许他将成为江湖七大势力中最为年轻的宗主。
不过,我如此了解他,其实更多倒是因为云翎曾经提过他们之间的那段交情。
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
段九霄、唐仲生、还有那不知名的李姓大汉。这样天下顶尖的高手,平时可是一个都难以见到的,为何竟会同时来到我们这座平静的小城?而这两批人看来彼此认识,却不坐在一处,只如此隔桌说话,看起来也甚是诡异。
唐仲生笑笑接道:“话是不错,不过今日你喝这虹日城的烈酒倒未必会醉,可若是如你这般的饮法喝那醉千红,却保你大醉数日。
“这七日酒虽然性烈,却让人一喝便心生警觉,反是那醉千红,几无酒性,你只觉可以千杯不醉,却在不知不觉间醉倒于地。我等饮酒,求醉才是王道!”
听得这番议论,我心下稍稍一动。
却听那话音方落,门外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好议论,这位兄台真是酒国中人。”
话音间,一袭白衣跨入小店。
是我的错觉?
沉思的,饮酒的,大笑的,还有那刚因惊讶而抬头的沈源,同时静止了下来。来人仿佛有一种令时间停止的魔力,霎时间,自己那沉重的心跳成为我唯一能听到的声音。
我抬头看去,只见当先一名贵公子,一身素衣,经历了城外八百里的瀚海沙漠,依旧纤尘不染,白得耀眼。他身后一人,却是一名身着鹅黄衣裙的女子,面貌清秀,斜跟在白衣人身后半步左右,看来应该是他的侍婢。
看此二人也无甚出奇之处,却为何竟会让一干豪客惊惧至此?
静静听着自己的心跳,我的心中忽然泛起一丝波漾。
唐仲生、段九霄、或者再加上虹日高手沈源,这些随时可以令江湖震动的人物,竟然同时因为一个来者而惊惧。
这就是力量吧?一种让众生动容,让天下惊惧,无人可以忽视的力量。人生在世,大丈夫当如是耶!
白衣人走到唯一空着的一张桌边,径自坐下,那少女安然侍立一旁。
仍旧无人说话,店内静得令人怵然。
小店老板程二叔颤颤巍巍地从后台走过,脚步声打破了一片寂静:“客官,您要点什么?打尖还是住店啊?”
白衣人温和地笑笑,并不说话。那侍婢悄声道:“做几个拿手菜上来,快一些。我们吃完还要赶路的。”
这句话一出口,我只觉得店内那种莫名的紧张瞬间减低了不少,仿佛所有人都暗自松了口气。
程老板--城中年纪最大的老者之一,平日我们都叫他程二叔--笑道:“两位要赶路可要尽快了,明早开始,这里就要刮沙暴了。这沙暴三日内不会停息,一飙起来,除了我们这虹日城和墨岩山两处处于风眼之内,可保无恙之外,百里内移山填海,谁也走不了。”
他说着话,给那白衣人斟上一杯香茶:“二位少待,我这就让伙计们准备,二位休息好后出发,夜半时分就可以离开飓风范围,到达百里外的塔木绿洲了。”
程二叔平日并不是如此多话之人,大概还是因为那股莫名的紧张,也将他牵扯其中了吧。
沈源的脸色数变,终于慢慢站起身,朝那神秘的白衣人走去。我也赶忙站起,紧随其后。
就见沈源一抱拳道:“想不到侯爷竟然光临敝城,实是我等的荣幸。”
侯爷?
霎时间,我省起了此人的来历。
天下侯爷虽然不计其数,但能够如此令群豪耸动的,怕是只有一人:白衣侯!
九字江山白衣侯。
当今江湖的顶峰,传说中以一人之力威压七大宗门的神话;一段惊才绝艳,天下无双的传奇。
想不到有朝一日竟能亲眼得见这等人物,我心下不禁一阵激荡。
白衣人微微一笑道:“虹日城真不愧被称作人间蜃景,果然气象万千,我等途经……”
正说话间,他缓缓举起桌上清茶,语声却忽地一顿。
仿佛针刺般,汗水瞬间浸透了我的掌心。
店还是这间小店,人还是那些个人,却不知为何,似乎正有洪荒猛兽挣脱了锁链,裹挟而来的惊人杀气几乎让我不能呼吸!
我强忍恐惧,抬头朝那杀气的来源看去,骤然惊见一双眸子--那是侍立于白衣人身后的侍婢,此刻,她的双眸竟似变成了血红,而那一片红色的左眼中,隐约有两个瞳孔。
这一切只是一刹那间的事,还没等我开始惊讶,刺痛般的杀气已然消失无踪,那双奇异的眼睛也恢复得与常人无异。看看周围,沈源的面色仍如平常般冷漠,另两桌客人也毫无反应,难道方才那诡异的情形只是我一个人的错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