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剑客倒吸一口冷气,这才知道方才搏杀之际,孙无病竟未尽全力。
经此一扰,二人一时都没了再动手的意思。那剑客抱拳道:“孙盟主,闻听孙公子受伤,在下心中挂念,本想前来查勘一二,看排龙帮有没有能帮得上的地方。没想到竟引起孙盟主的误会,李某在此致歉了。”
原来来人正是排龙帮帮主李天龙。看他不过四十许的年纪,面上满是诚恳,不似作伪。
孙无病本是一口郁气不消,这才会愤然出手。经方才的一场打斗,加上共同出手救人,一时间心里的愤懑消散了许多,倒是对这个在金刀盟的威势下硬撑了多年的李天龙有些惺惺相惜,当下也抱拳道:“误会,误会。李兄莫怪。张老板,是我们太莽撞了,你查点一下店铺的损失,段先生,下午派弟兄来赔偿。”段云伦躬身应是。
李天龙点头道:“这铺子是我们一起砸的,要赔自然也要一起。下午我排龙帮的兄弟也会来过问。”
孙无病点点头道:“如此也好!就希望别的事你们也能敢作敢当,该赔的能赔得起!”他的语声铿锵,说毕,不再理会诸人,转身径自朝铁鼓楼行去,段林二人赶紧跟上。
骏马甚至已经无力嘶鸣,鼻孔间吞吐的白气都显得有气无力。
六百里接力,换马不换人地奔驰,唐门执政十二徵中排行第七的刑堂堂主唐畔,终于在这一日的午时赶到了汉阳城内的铁鼓楼上。
没有客套,不须寒暄,瘦得如同僵尸的唐畔甚至没和孙无病说上一句话,便急急走入孙穹所处的内室。
足足一刻钟的时间,刑堂堂主方才抬起搭在孙穹脉间的手指,站起身来。孙无病疾步上前,将被半掀的被子帮孙穹拉上盖起,又一点点在孙穹的身下掖好,方才转过身来,面对着那犹自沉思的唐畔。
唐畔沉思半晌,方抬头看向孙无病一行,沉吟道:“我可以确定,这是我唐门京师十一房的剧毒‘雪透九重楼’。”
孙无病急急道:“可有解药?”
唐畔摇摇头道:“没有!”孙无病心头重重一痛。
唐畔续道:“这雪透九重楼若想得解,必须知道毒药配方才行。换句话说,我们必须找到下毒之人,否则就是我唐门药堂高手一齐出动,也是无能为力。”
孙无病心内大急,却并不接话,心知唐畔必有后话。
他本没想到,此番竟是唐畔亲自前来。要知唐畔在唐门中执掌刑堂,位高权重,此番亲来,怕不止单单为了穹儿之事。
果然,只听唐畔长叹一声,续道:“孙盟主放心,公子中了我唐门毒药,我唐门自会负责。我们内部毒药的出处一向有据可查。我接到段先生的飞鸽传书后,便怀疑是雪透九重楼,已下令盘查,不日就将有结果。但我相信,我们唐门子弟决不会对贵公子不利。我怀疑这件事,与门内叛徒唐豪有关。”虽说金刀盟与唐门结盟,但关系一向松散,唐门出了叛徒一事,孙无病却是毫不知情,当即众人皆仔细倾听。
唐畔叹了口气道:“具体情形实乃家丑,我就不细说了。总之这唐豪本是京城十一房的子弟,身上自然有雪透九重楼的配方。”说着,他自袖中掏出一张纸,“这是唐豪的画像,近日各位可在汉阳见过此人?”
画像上是一名中年男子,看起来似乎身材不高,满脸的络腮胡须,眉目棱角分明,左脸上一道长长的伤疤,斜斜连至口边。厅内众人传阅一番,各自摇头。这人长得甚是打眼,若是见过,怕是不会忘的。
孙无病的精神竟然奇迹般地好了许多,此刻,他正正坐在盟主的座位上,和两个心腹,连同唐畔一起,听着下属一桩桩地汇报。
段云伦的多年经营在这种非常时刻显出了不凡之处。日头还没完全落山,各种线索已一条条汇入铁鼓楼,其中有两条最具价值。
一、三日前排龙帮曾经接待过一位神秘客人,由排龙帮主亲自迎接,据排龙帮内安插的弟子回报,那人的身材与画中的唐豪颇为相似,不过可惜,没人看到他的面容;二、排龙帮帮主曾于去年五月,为龙王祭时定制过一件礼服,纽扣用的正是蓝宝石,与孙无病在废园中捡到的相同。两条线索均直指排龙帮。
林幽韩不等听完,已是大怒:“我这就调集人手,杀进排龙帮!”
此刻距穹儿出事已然过去数天,情势越发紧急,孙无病反而更为清醒起来。他知道,穹儿的时间已经不多,而自己,是那娇弱生命的唯一依靠,此刻,自己的心绝对不能乱!
所以尽管林幽韩震怒不已,孙无病反而有几番犹疑。
真的是排龙帮所为么?两条线索似乎都十分清晰,但是不是太清晰,太巧合了?
李天龙也不是傻瓜,此时金刀盟如日中天,他为何要跳出来与我作对?但如果不是他,在这汉阳城内,还有谁有这个能力,能够与我抗衡?
穹儿的时间不多了,这个时候,绝对不能错,不能错!
良久,孙无病沉声道:“那凶手在下毒后究竟是如何逃逸的,可有消息?”
林幽韩道:“我们又仔细讯问了小巷右边的住户,事发时曾经有人听到过房顶上有轻微的声响,相信凶手是从房顶逃走的。”
孙无病似乎在听,又似乎根本没听进去。
他忽然想起一些往事,一些记忆的碎片。
一瞬间,他仿佛又看到当年穹儿蹒跚学步的情形--穹儿胖胖的小手扒着墙壁,想要爬起,迈出人生最最重要的第一步。他的身子慢慢抬高,似乎要站起来,紧接着却是一个趔趄,眼看便会重重摔在地上,却被一只大手稳稳扶住。或许对于孩子来说,父亲的双手等于完全的信赖,等于百分之百的安全,等于整个世界。而今天,自己的这双手,还能扶起那柔弱无比的骨肉么?
还有不到二十个时辰的时间!
沉思良久,孙无病慢慢抬起头来:“段先生、林老,让弟兄们再去仔细查探。我不要语焉不详的答案,我要一切的细节:那个客人究竟长什么样子,那件衣服到底此刻在哪儿,还有,不要就此放弃其他线索。我还是那句话,不要先入为主。”
林幽韩闻言,心中却有几分不服,方要开口争辩,却见门口一名卫士急匆匆走进大厅,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径自向孙无病递上一物,又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孙无病面色数变,缓缓抬头,看向众人:“这是白衣侯的拜帖。此刻,他就在楼外!”
夜话之二
连云驿内。孙无病说到这里,忽地停住,仰天一叹,不再接续。
古冲忍不住追问:“那人……治好了令郎?”
孙无病苦笑不语,半晌方道:“这件事实乃我此生最大的心结,不提……也罢,倒是古公子,我知你一向独行江湖,从来不参与江湖势力的倾轧,却不料你竟然也曾和那人扯上关系,可否说上一说?”
古冲苦笑一声:“也罢,事无不可对人言。其实我并没有见过白衣侯,我只见过他的侍婢一次。
“那是四年前的夏天,你们可能都还记得,那时南方洪水泛滥,灾情甚重,朝廷紧急抽调白银三十万两,自京师运出,赈济灾民……”
古冲的往事·始
彭蠡泽,自古夏秋一水连天,冬春荒滩无边。
此刻正是盛夏,自是洪泽连绵百里,白浪滔天之时。
这里并非佛教圣地,但沙滩上一座孤零零的老爷庙却香火鼎盛,丝毫不亚于五台普陀的名刹。据说本朝太祖出身佛门,与陈友谅在这里水战时,梦得佛祖庇佑,一胜定天下,于是这里唯一的一座寺庙自然跟着沾光,有明几百年来,香火不断。路过这鄱阳湖的人,决不会不来这老爷庙求个签,沾沾太祖爷的龙气。
朝老爷庙西北走上数里,水草遮蔽间,一片宁静得出奇的水域赫然出现在眼前。这里就是渔民闻之色变的阎王滩。据说这里是陈友谅兵败埋骨之所,方圆数里之内不知为何,船入船沉,人入人亡。渔民们都传说,这是因为一代枭雄生前不能一统天下,死后灵魂也要在朱元璋的疆域内硬生生割出一块领土。
而此刻,一艘孤舟却悄然地驶入了这片死寂之地。船上一人,穿着灰色的贴身水靠,看上去直如一个普通渔民。但任何人只要抬头看到他的脸,便再不会如此判断。
--这人的面容甚是朴实,但眉宇间含着一丝藏不住的英气,足以让人明了,他绝非等闲。此人正是武当俗家弟子,古冲古剑寒。
此时,他不禁想起方才和禁军副统领霍惊雷的对话。
年轻的霍惊雷动色道:“古兄,说来惭愧,此番护送赈灾银两,本是禁军的职责。
谁知……此番若不能寻回失银,霍某实在无颜面对天下人。古兄此番所为,不仅是救了灾区的无数苍生,更是我霍某的恩人!”
古冲连忙抱拳:“万不敢当。义之所在,匹夫有责。灾区十万饥民,此番白莲教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截取赈灾款项,实乃丧心病狂,古某是一定要管的!更别提肇兄与我的私交,于公于私,我焉能坐视?”
一提到生死不明的肇极,二人的心头越发沉重,一时都静默不语。
原来对这三十万两赈灾白银的押运,朝廷甚为重视,不仅加派禁军,甚至还出动了八十万禁军总教头、古冲的至交肇极将军亲自护送。
此次白银的数量虽巨,但因来历特殊,乃是南方水灾灾民的救命之钱,所谓盗亦有道,不论是江湖豪杰还是绿林巨寇都明白,这批白银是绝对动不得的,否则立刻就会成为江湖公敌。故从京师一路行来,别说危险,连挡路的猫狗都没有一只,押运的禁军也不禁有些松懈。
可惜,他们忘了一群人,一群狂热而冷酷、不怕得罪朝廷、不怕对抗天下、不会因灾民惨状而动容,甚至希望灾难发生得更大、天下变得更乱的人--白莲教徒!
前日,禁军一行行至鄱阳湖上,中途竟然炮声四起,无数身着白衣的战士乘着带有“卍”字莲花标的战船从四面八方拥来。一场血战之下,不擅水战的禁军全军覆没,肇极也生死不明。
最近,因为白莲教传檄江湖,要取湖广布政使徐同的人头,禁军副教头霍惊雷奉命保护徐同,正在前往湖北的途中,闻知此事后顿然大惊,不及请示上级,中途转向来到鄱阳湖,恰好遇上本应肇极之邀、赶来助拳的武当弟子古冲。
管你白莲教众百万,管你许云鸿天下无敌,你有滔天的权势,有无敌的力量,我们却有少年的热血和勇气!此番,古冲进入鄱阳湖,就是要寻找那关系灾区万民的三十万两白银,为枉死的禁军讨一个公道!
眼见已经进入阎王滩,古冲放下水桨,稍稍活动一下手脚,一个纵身跳入水中。在水中稍稍游动两下后,他便转过身来,左掌一挥,自水下击向那小船的船底。
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橡木的船底仿佛被刀切般出现了一个掌形的空洞。古冲后游几步,静静看着湖水慢慢浸过小船。剩下的路,必须要靠自己游过去了。
待最后一丝涟漪慢慢荡漾到远方,湖面再没余下一丝痕迹,古冲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游去。
身形方动,却听身后本已平静的沉船处一声大响。古冲骇然,却并不回身,双腿加力,在水中瞬间冲出一丈有余,方才一个转身,不及细看,已拔出藏在腿间的匕首。
涟漪一道道划破湖面,零落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着七色光芒,再争先恐后地落回水面,激起一道道更小的涟漪。
在这些涟漪的中央,是一张秀丽,且带着几分迷茫的少女面庞。
仿佛传说中沉睡湖底的水妖不堪烦扰地现身人间,少女面上带着些许蒙胧的睡意,轻轻咬着嘴唇,用力一摆头,本来绾成髻的长发被湖水泡得散乱,随着这一甩,哗的一声完全披散下来,飞溅起的水珠再次打破了湖面的平静,甚至溅到了古冲的身上。
对这场小小变故的原委,古冲心下已猜到了一二,却完全不敢相信,半晌方才开口问道:“姑娘,你是?”
那少女水性甚好,竟能踏水不动,转过头来,面上一阵嗔怒:“是你干的?”
这话问得突兀,古冲心下却已了然,饶是心下骇异,面上依旧一片从容:“莫非姑娘方才,是在船上?”
少女轻轻点头,面容益怒:“怎么,连个好觉都不让睡么?这里是哪儿?你又是谁?”
古冲不及答话,上下打量这个薄怒的少女,心下急速思量对策。
他来鄱阳湖本有要事,方才因为事急,所以才在渡口处随便拉过一条小船,给了船主些银子便一路疾驰来此,谁能想到这小舟的舱内竟然会藏得有人,而更让人骇异的是,自己这一路上居然都没有发现!
古冲自幼天资卓越,被武当掌门虚言道人慧眼识才,亲自教导长大,以自身资质,将武当“识”字诀修炼到了连虚言上人都望尘莫及的境界,可以一心识万物,六感之敏锐,堪称武当第一人。他虽然为人谦逊自抑,却也一向对此颇为自得。可方才的一路上,他因为心中记挂着丢银大事以及友人的安危,没能保持“通明”的状态。但若说竟因此无法发现自己的脚下藏着一个人,那这藏匿者恐怕也决不简单。
时间不多,古冲不能多作耽搁,只道:“打扰姑娘清梦,日后有机会再郑重谢罪。”
口中随口说话,心下却不住思忖,这件事情似乎怎么都难以妥善解决:虽然少女的来历诡异,但终归是自己弄沉了她的栖身之所,不好放任不管;开口让这少女自己游回岸边,别说她同意不同意,自己也放心不下;再说此刻情势复杂,这少女是敌是友很难确定,万一她要是白莲教的奸细,更不能让她轻易离开;但小船已沉,方圆数十里内再无人烟,若是召唤人手接应,怕会让阎王滩内的敌人警觉,终不成要杀了这少女灭口?
古冲心底暗暗叫苦。少女却将目光一转,微笑道:“你是武当子弟?莫非就是古冲?
来查赈银的事的?”
古冲面色如常,心下却是大惊。看出自己是武当子弟,甚至猜出自己是古冲,其实并不难。虽然自己身穿紧身水靠,但背上的剑,还有方才击沉小船所用的绵云掌力,都足以让人猜出身份。但这少女竟然能说出“赈银”二字,却让人不得不惊惧。
要知三十万两赈银被截,发生不过数日,由于兹事体大,已被禁军和江南玉家联手封锁了消息,江湖上怕还无人知晓。
瞬间,古冲脑中转过无数信息,再想到近来听到的一些江湖传闻,他字斟句酌道:“江南玉家……”说到这里,看到少女的脸色大变,顿时心里有底,后面的话也就更顺了,“……大小姐,玉彤儿?”说完这几个字,古冲心下已是大定。虽然还是不知该如何解决这个麻烦,但最担心的事已经不复存在了。
想来也是,除了精通“坠幽冥”这等诡异内功的江南玉家子弟外,还有什么人能瞒过精通“识”字诀的武当门人耳目呢?
少女玉彤儿惊异的表情尚未褪去,就听“咕噜噜”的声音传来。
古冲在江湖上厮混过多时,自然知道这是肚子在抗议。想到少女诡异的举止,心下更明白了七八分,不由心下暗笑,掏出贴身藏着的干粮递了过去。
少女面色绯红地接了,三两口吃完,强撑道:“白莲教竟然在江南行此不义之事,我……玉家怎能坐视不管?走,咱们一起去查一查!”
这一番话,古冲是半句也不信的,但稍一思忖,却点点头,顺水推舟道:“好,玉家不愧是江南第一世族,古某代灾民多谢了。但前方危机四伏,小姐可否听在下的号令?”
阎王滩,这人人闻之色变的绝地,此刻水面平静,只能隐隐看到一条几不可见的涟漪,正缓缓荡开。
此刻,如果有人从天空望下,便会愕然看到,平静无波的水面下,两条矫健的人影如游鱼般,划过这鄱阳湖内的禁地,沿着那道涟漪,朝着阎王滩的中心前进。
武当少侠古冲和玉家玉彤儿,这一对奇妙的组合,鱼儿般在水下潜行,追踪着他们的目标--那是一条小小的木舟,已在他们目力所不及的遥远所在。他们不敢靠得太近,只能潜行于水下,靠着那小舟留下的点点涟漪,一步不停地追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