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书香门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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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小巷木屐声(1)

1

我曾经有个偎被窝、睡懒觉的坏习惯。那迷迷糊糊的滋味比喝甜牛奶迷人一百倍!不过,上学迟到、挨批评的滋味可不好受。怎样戒掉这杯“迷魂汤”呢?东东出了个主意,让我临睡时喝三杯开水,让尿憋着我早起。一试,不灵,我还是忍不住钻回被窝去。再说,这太危险,一不小心会“画地图”。

咳,要改掉一个坏习惯真难啊!可是,阿芒说:“不难,一点也不难,只要你写三个字。”

他递给我一张纸,纸上写着:

保证书本人保证六点半以前起床,超过时间,阿芒有权用钉子刺本人的屁股。

保证人:楠楠阿芒眯缝了眼,盯着我的眼睛:“敢不敢?”我咬了咬嘴唇:“敢。”当时东东正在旁边画水彩画,阿芒捉住我一只手指蘸了点红颜料,说:“自己摁!”

我在“保证人”后头摁了一下,忽然想起《白毛女》里的杨白劳,憋不住“咯咯咯”笑起来。

阿芒不笑,一脸严肃,从书包里掏出来一根三寸长的钉子,亮闪闪一晃:“看,就是这真家伙!”

东东夺过钉子,装作日本军官的样子,说:“还是乖乖大大的,不然,死啦死啦的!”

这下子阿芒也乐了。

2

第二天清早,在似醒非醒的状态中,我忽然听到一阵呱嗒呱嗒的声音,自远而近。

啊,是阿芒来了!这是他穿着木屐走在围墙外石板巷子里的声音。那时候,在我们小镇上还见不到海绵拖鞋什么的,天热了,好多人就穿木屐。可四月里穿木屐的人是极少的,好像只有阿芒和他的爸爸。阿芒没有妈妈,他爸爸只会做木匠活,不会做鞋子。

果然是他。听,他在唱山歌哩!“黄箬壳,青竹篾,一黄昏编只小斗笠。蒙蒙雨,雨蒙蒙,雨打斗笠淅沥沥……”

我蓦地想起了那根亮闪闪的钉子,觉得屁股上一阵麻,便一掀被子下了床。

外边在下雨,蒙蒙的雨。

围墙的花格子那边晃动着一只淡黄色的斗笠。我打开窗子喊:“阿芒,进来!院子门没闩。”花格子里伸进一只手来,打了个“注意这里”的手势就缩回去了,斗笠也不见了。小巷里又响起呱嗒呱嗒的木屐声。花格子里放着一只烘山芋,用张新鲜的桑叶包着。桑叶上刺着一个“奖”字,对了,必定是用那根钉子刺的。烘山芋的皮是黑的、硬的,掰开来里头却是黄的、软的,立即窜出一股白气,香得叫人流口水。我把烘山芋拿进屋,放在桌子上,赶紧到院子里漱口。正漱着,听到妈妈在屋里大惊小怪地咕哝:“呀,这是啥?哎哟!”

我满嘴牙膏沫,说不上话。等我回到屋里,那烘山芋已躺在簸箕里了。我把漱口杯碰得山响:“这是阿芒特地送我的!这是对我第一次早起的奖励。”

“那不卫生,吃了肚子痛,你看,妈妈给你买馒头来了。快趁热……”

我背起书包朝外走。妈妈追上来给我馒头,我死活也不要。

到了学校,阿芒问我:“楠楠,烘山芋夹生不夹生?”我支吾了一下,说:“有,有一点。”阿芒用空心拳敲了下额角,“都怪我太性急,夹生了,不好吃。”

我心里很难过,总觉得阿芒受了委屈。

3

坏习惯要用好习惯来替代。每天早晨,我不再睡回笼觉,一醒来,就期待着阿芒的木屐声。小巷,窄窄的,铺着青石板、黄石板,石板下边是空的,是阴沟。穿木屐在小巷里走,有几种回声,形成一种特别的韵味。阿芒脚下的木屐是柏树做的,声音比一般杨树木屐的钝一点。呱嗒,呱嗒,呱嗒……似乎包含着一种不容违拗的意思,使人想起阿芒倔犟的嘴角。

如果是雨天,木屐声还伴着一首水淋淋的山歌:“黄箬壳,青竹篾,一黄昏编只小斗笠……”歌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

如果不是雨天,嘎一声,阿芒就推门进院子来了。他不进屋,把书包放在合欢树下的石条上,自顾自看书,削铅笔。他就是这样的脾气,不爱说话,尤其不高兴主动招呼人。

当阳光照到树冠上,院子里就飘荡起一种橘黄色粉末般的东西。或许这就是书上写的晨曦?合欢树要开好几次花,花是粉红的。小鸟们吵吵着,在花枝间跳来窜去;有的像在思考什么,头侧来侧去。

阿芒在石条上或站或跑,尖起嘴唇用啾啾的口哨和小鸟们对答。我喜欢看他这时候的侧影——眼睛亮晶晶的,仿佛融进了阳光;脸蛋轮廓线上的汗毛,茸茸的,被阳光染成金黄色……想不到,清晨竟是如此美好!从此,我再也没有迟到过。每当木屐声响起,我就会毫不犹豫地从被窝里跳出来。有一天,我没有等到木屐声。我吃过早饭直奔阿芒家里。

阿芒正在试穿新布鞋。我想起来了,因为天气渐热,穿木屐的人多起来,昨天学校出了个不准穿木屐上学的布告。阿芒穿了布鞋,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像麻雀一样跳跳蹦蹦,一会儿用这只脚跳,一会儿用那只脚跳。

阿芒的爸爸是个和木屐一样爽直快乐的大块头,看着儿子的高兴劲儿,把含在嘴里的米糕一会儿挤到左腮,一会儿挤到右腮,眼睛眯成了一丝缝。等到我们要走了,他才说:“且慢!阿芒,还有楠楠,我这当儿正在想,你们也来想想看:天下最补人的补药是啥?”

这问题提得挺突然,我说:“是人参!”阿芒说:“是蜂王浆!”阿芒爸爸直摇头。我又说:“是白木耳!”阿芒说:“是鳗鱼!”阿芒爸爸还是摇头,险些把夹在耳朵上的一小截扁铅笔摇下来。

听我们越猜越荒唐了,他得意地笑起来:“不对!都不对!我说最好的补药是交情、是情分!不相信?昨天放学回来阿芒愁眉苦脸的,今天呢?乐得像跳蚤,因为有鞋了,能上学了。这鞋要是买来的,阿芒哪会这么高兴,我哪会这么心暖?这鞋是隔壁刘二婶大半夜没睡赶出来的。”

我和阿芒不大懂。他又说了:“真难为人家了,阿芒,记着,这鞋要珍惜着穿。听到没有?去吧,去吧!”

补药?这比喻真新鲜,不过,好像不那么贴切。

4

阿芒果然很爱惜这双鞋。走到校门口,他才脱下木屐换上布鞋;放学走出校门,他又换上木屐。

这样,每天一早,我照旧能等到动听的木屐声。穿木屐凉快,走在麻石街上,呱嗒呱嗒,没有拖鞋疲沓的调门,听着叫人精神抖擞。没劲儿的是我妈不许我穿木屐,她怕我滑跤,怕我脚底嫩,会生什么“鸡眼”。她就是这样,老是唠叨怕什么,怕什么。游泳,她怕我红眼睛,烂耳朵,更怕淹死;骑自行车,她怕我跌了、撞了,和汽车香鼻了……唉,烦死了。其实,她管不了我那么多。东东说:“男子汉不会骑车多失台型!”阿芒说:“不会游泳,要吃亏的。”真对!避着妈妈眼睛,我什么都干。我当然也有一双木屐,那是阿芒亲手给我做的。我怎么能没有木屐呢?妈妈怎么不想一想,在一大群穿木屐的男孩子里,夹着一个穿皮拖鞋的人那是多么丧气,多么“现世”。

有一天,我正走上高高的石拱桥,发现妈妈从对面上桥来。我在慌乱中踩到了一块西瓜皮,跌倒了,滚到桥堍。妈妈奔过来,惊叫起来:“血!血!”

我扭伤了脚踝,头上破了点皮,没啥大不了的,可我妈妈心疼得要命,挂了急诊,嚷着叫医生给我输血。

从医院出来,妈妈要背我走,我不要,还是趿着木屐走。这下子给她抓住了“罪魁祸首”,一迭声问我:“谁让你穿木屐的?是谁?谁?你怎么不回答?”

我死咬着嘴唇,只顾走路,木屐敲打着石子路,呱嗒呱,像在示威。

一到家,妈妈要劈掉木屐,我来了倔劲儿,说没有木屐就赤脚。她妥协了,反复唠叨一句话:“咳,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她才四十岁,能算老人吗?

5

第二天星期天,妈妈不许我起床,要我躺着养伤;一早熬了赤豆糖粥,说那是补血的。粥太甜,不如烘山芋那隐隐的甜来得自然。

阿芒不会来,星期天,他忙着哩,有时还跟他爸爸做木匠活。他食指和大拇指的内侧有一条V 字形的老趼,就是在推刨时磨出来的。

妈妈上班去了,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闷得慌,只好折纸乌龟,一只、两只……“呱嗒呱,呱嗒嗒呱嗒……”咦,这不是木屐声吗?但那不是阿芒,阿芒的节奏和声调不是这样的……噢,我听出来了,是两个人,其中一个是阿芒。

果然是这样,嘎一声门响,院子门框里出现了阿芒和他的爸爸。阿芒爸爸拎着一只有盖子的饭篮,阿芒托着一只小竹笼子,里边有活跳跳的绿色的东西——一定是纺织娘。

我高兴了,从席子底下抽出木屐,趿着,一拐一瘸迎出去。隔了一夜,脚踝反而肿得厉害。

阿芒爸爸放了篮子,两只大手捉住了我的肩膀,仔细看我的头,说:“满头缠纱布,伤在哪里啊?”

阿芒不说话,蹲下去看我的脚踝。

阿芒爸爸说:“出了不少血吧?纱布上还有渗出来的血哦?”

我拍拍头:“哪是血?是红药水。”阿芒爸爸笑了:“不要紧,不要紧,大伯给你送补血药来了。看,鸡蛋!吃一个鸡蛋长一砻糠爿爿血。你不信?你不信就试试看!哈哈哈……”他的嗓门真响,他的手劲儿真大,轻轻一下子,我不知怎么就坐到床上了。他取下我脚上的木屐,翻过底来,呱呱拍打着,朝阿芒说:“看!看!底里的防滑槽这么浅,这么浅,躲不下一只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