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相趴在案桌上,仔仔细细地调整那印信的大小。
景善若也十分好奇,凑在旁侧瞧着:“老人家,既然可以比照其原印拓记来做,为何不施个怎样的法术,模拟个押印,画在书函上?”
明相瞥了立在茶杯顶上的越百川一眼,说:“景夫人,那可不成,若是投机取巧,只怕有人往后不服,指认是造假所为呢!”
“老爷子,你这话意另有所指啊!”越百川自然听出来了,抱手不满地抗议道,“本道君行得正走得直,景夫人所言在理,放她自由,也是替我前身越百川补一桩憾事--哪有翻脸不认的道理?”
“这可是你自个儿说的。”明相笑道,“道君仁爱啊!如此深明大义,句句掷地有声,当要裱起来留作呈堂证供才是。”
“哼!”
越百川扭头去,不与这乐昏头的老头子一般见识。
明相又捣鼓一阵子,道:“应是差不离的大小了。”
他取了印泥,将越百川那印章往上面小心地摁了摁,在旁边找张纸,查看效果。
“景夫人你看……”
景善若接过纸张,拿着婚书比对一番,点头道:“我已经瞧不出有何不同了。”
越百川飞身过来,落在她手腕上,扬声道:“且让本道君一观。”
端详片刻,他悻悻地抚着下巴,说:“是差不多了,或许还可以再大一厘?”
“无此必要,再添一厘,又要多过了。”明相说着,便转身去,铺好越百川“亲手”写的那几页和离书,预备一一盖下印鉴。
“且慢!”越百川突然喊停。
“嗯?”
明相与景善若皆转首,警惕地望着他。
他面色严肃,昂首道:“本道君自己来。”
明相打量其脸色,心中有谱,拈着印信故意为难说:“这印是凡人越百川所有,又非是道君之物,何来‘自己’?谁替他盖上不是一样?”
越百川沉声喝道:“老爷子,此事更与你无关,何须你三番五次动手坏人姻缘?”
“神仙!”景善若急忙唤住他,不让他继续往下指责。
她再转首,对明相道:“老人家,你莫要再与神仙说笑了。既然他希望替百川完成和离状纸,你就成全他罢,好不好?”
明相哑然,点头,将印信交还给越百川。
那印章若是竖直立着,差不多就跟越百川一样高了。他伸手接住,抱在怀里,跳下景善若的手,径直大步往和离书走去。
景善若攥着手帕,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明相也屏住了呼吸。
越百川停下脚步,瞧瞧自己足边那几个字,面无表情地举起印章。
他突然转头,望向景善若。
后者抿了抿嘴唇,恳切地充满期待地看着他,彷佛生怕他改变主意一般。
越百川叹了口气,将手里的印章杵在纸上,停过彷佛数百年的长度,才又拿起来,移往第二页,同样落上印戳。
“道君……”景善若轻轻唤了声。
越百川没有理她,专心地盖好印,将印信往头顶上举起。只见那印章陡然缩小,重新恢复成芝麻粒一般的黑点,被他用袖子擦一擦,收起来了。
“咦?”
明相一愣。
越百川一挥袖,升起祥云翻身而上,驾云径直离开殿内,头也不回。
明相这才反应过来,嚷嚷道:“啊呀呀!那混账仙贼,分明就有法力令印信复原!”
“……”景善若呆呆地看着那封和离状纸。
“既然有法子可行,为何迟迟不恢复真身?分明就是故意拖延!”明相气愤得很,指着越百川离去的方向大骂出口,“若非老夫备有后手,岂不是当真被他给骗过去了?好个仙家败类!”
景善若轻声劝道:“……好了,老人家,莫要说了。”
“景夫人你不明白,那是--”明相转头,正要跟景善若解释,突然发现她眼里似乎有水光氤氲,神色也不若平日那么安稳恬静。
他愣了愣,迟疑地点头道:“好,景夫人,老夫不说了。你……”
“我先回去歇着,有些疲累。”景善若微笑道。
“喔,老夫这就唤你那小丫鬟进来。”明相慌慌忙忙地出了殿门,把阿梅叫过来,悄悄叮嘱其好生照顾夫人,领着她入内。
主仆二人告辞离开。
明相怅然回到龙公子寝宫里,一面琢磨今日之事,一面慢吞吞地替龙公子换熏香。
龙公子睁眼,道:“明相,所思何事。”
“公子爷,是喜事。”明相挤出一份笑意来,把景善若终于拿到和离书的事情告知龙公子,“公子爷,老臣今夜便将婚书先送回官府里,明日派人变作景家越家长辈模样,替他俩把婚事给了了……”
“不是喜事么?”龙公子看着他,问,“为何明相心思郁郁?”
“老臣……”
明相欲言又止。
龙公子等了一会儿,兴致乏了,又闭目道:“不愿说便罢了,退下吧。”
“不是的,公子爷……”明相匆忙开口道,“是、是老臣觉着自个儿强拆一桩亲,何等作孽?肩上负罪,沉之又沉啊……”
公子昱睁眼看他,说:“交给我,你退下。”
“啊?”明相一时不解其意。
“有何负罪,交予我身。你且退下歇息。”龙公子淡然道。
他说完,将脸颊枕在手背上,继续闭目养神,不再与明相谈话。
明相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拜了拜,退出殿外。
在他一脚踏出门槛的时候,龙公子突然开口,扬声道:“明相,多谢。”
明相睁着小眼睛,眨了几眨,眼泪哗啦一下就湿了前襟。
他一面擦拭,一面默然转头,沿着檐下慢慢地走开。
眼前模糊得连路都看不见了。
少夫人一路上没有说话,抬着头,步子很轻快,如同终于了结一桩心事般。
但是,眼红红的。
阿梅茫然地跟着景善若回居处,打了水给她用,看主人将巾帕在温水里漂来荡去,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少夫人?”阿梅小心翼翼地问,“你与仙君大人……”
“无事。”景善若笑道,“就是将话说明了而已。”
她这么模棱两可地解释一句,倒是将阿梅听得更云里雾里去了。究竟是什么话说明了?难道有不妥之事?
阿梅忐忑地服侍着主人。
后者随意翻阅了几本书,始终不平静,虽然天色还不晚,仍是准备歇息。景善若吩咐阿梅照顾众小童的晚点,遂入内躺下了。
阿梅左思右想,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看少夫人的表现,似乎很是要紧,却又不当回事……
看看日头,离晚膳还有那么一阵子,阿梅决定去三少爷那里问问情况。
--能不远万里漂洋过海到此处相会,也是缘分啊……若是两人有什么误会,她这做下人的,应当尽力排解才对。
这样想着,阿梅赶到了临渊道君居处。
问过仙宫内的侍从,她才知道,道君回去之后面色很差,众人见其有异,上前关心,却有好几人被其护身气流给击中了,不敢再靠近。
至于眼下,道君郁郁地把自个儿关在书楼里,那门扇并无从内上闩,可宫内人还是没那胆子进书楼去替阿梅通报。
“糟了,果然是闹别扭了吧!”阿梅心想着,对众人道,“我入内看上一看,若是被打飞出来,你们可都要接准些啊!”
众人心虚地点头。
阿梅鼓起勇气入了书楼,在一层厅里找了圈,连书筒都揭开来往内瞧瞧,不见那小小的人影,便往楼上去。
“少爷,阿梅来看你咯?”阿梅敲敲门,随后推开之,撩起帘子,看见道君侧对她坐在案前,双手支着额头。对方的脸全被手和袖子遮挡住了,看不见表情。
“三少爷?”
阿梅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琢磨片刻,才恍然大悟--少爷他什么时候恢复成正常人大小了?她欢喜地惊呼一声,刚要上前,却又被看不见的东西拦住了。
面前有一道无形的墙壁,不仅结实,还彷佛生着刺一般,阿梅只是略往前了些,便被刺得全身都痛了起来。
她急忙退回门外:“少爷,这是怎么了啊?”
越百川没有搭理她。
阿梅等了会儿,悄悄地再往内去,掀了门帘一角朝里面窥视。
却见越百川已经放下一只手,他正扼住自己的喉咙。他露出的脸面上留有泪痕,双眉紧皱,伤心欲绝,但整个人安静得很,并没有发出一丝响动。
阿梅被吓了一跳,想上前去,却又被那道墙给挡在外边,只能干着急。
她就看着越百川无声地哭泣了好久,手足无措,差点跟着哭了起来。
待越百川缓过了劲儿,转首瞧见阿梅,两人都愣了。
阿梅泪眼汪汪地抓着越百川的衣角,道:“三少爷,是不是少夫人跟你起争执了?你莫要气,少夫人也不是故意的,她虽然口中不说,可真正心疼着你呢!”
越百川摇摇头。
“阿梅,方才你看见了?”他小声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你我约定一下,此事不要跟你家夫人提起,好不好?”
“咦……好吧。”阿梅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