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岛的深夜,时常安静得只能听见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然而,那天阿梅是被鹤唳声给惊醒的。
想到以前木缘国的小人说过天上有吃人的海鸟,难道海鸟来了?她缩在被子里不敢动,但少顷,听得屋内有动静,她又呼地一下掀了被子翻身坐起,轻呼:“少夫人,你安心歇着,别起来啊!”
屋内亮起灯光,屏风上映出的影子移了移:“阿梅,我听见仙鹤鸣叫。”
阿梅一面匆忙穿衣,一面劝着主人:“咱甭管那是什么鸟叫,总之莫要出去就是啊!那小人国的不是都提醒过么?”
“不是的,”景善若沉默片刻,似是在寻披衣,“我还是出去看看。”
“别啊!”阿梅趿着鞋子冲过去,焦急地拉住景善若,“少夫人,真不能出去!性命要紧啊!”
景善若拿着灯,笑说:“没事,我心里大概有数,就看一眼。你去睡吧。”
这这这她怎么能安心睡呢?
阿梅没法子,只得妥协道:“少夫人,这样好不好?咱先把灯灭了,不急着出去,开窗户瞧瞧?”
“……也好。”
两人开了窗缝,小心朝外张望。
月色正好,夜空中确实有飞鸟来去,偶尔发出鸣叫之声,清脆响亮,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它在此一般。
景善若瞧见那掠过月娘的影子——自己听得没错,果然是仙鹤到这附近来了,只不知肉芝所言的海鸟是什么样子,无法排除其外形与鸣声与仙鹤相似,所以小心点也不坏。
“啊,少夫人你看!”阿梅指向窗外,“那海鸟往园心湖扎下去了!”
景善若纳闷地瞧着,没一会儿,又见仙鹤飞起来,喙中叼着什么细长的东西,它扑棱着翅膀,往远处去了。
“难道那湖里有鱼么?”两人诧异。
也就一盏茶功夫,仙鹤再次返回,又叼了根细细长长的黑影飞走。
那鸟衔了黑影打高处过,有水落下,滴滴答答地响。
“看来确实是湖里的东西……”景善若终于反应过来,“啊!是仙家送来的种子!”
“生、生芽了么?”阿梅也惊住了,“为什么那鸟会叼走?”
两人不知所措,呆了一夜,没睡也没敢出去。
到第二天清晨,那鹤鸟似乎消停了,没再飞来飞去。主仆俩差遣石仆去园里查看,后者回报说不见异状,但湖边多了只仙鹤,不知是不是主人所问之物。
“还没走?”阿梅吃惊道,“赶走它呀!”
石仆却说:“金鹤是道君遣使,小仆不敢驱逐。”
——道君遣使?
景善若听了,再同石仆询问清楚,确认无误之后,带了阿梅去见那仙鹤。
仙鹤折腾了大半宿,眼下也疲累,只立在水浅处,望着湖心不知在琢磨什么事儿。景善若二人到湖边,它也没有动弹,任由对方靠近。
而景善若见了它,发觉这金翅丹顶仙鹤格外眼熟。她仔细想想,越百川出关那天,这鸟确实有出现,便放下疑虑,询问说:“此乃私人家宅,鹤仙深夜来到,忙碌半宿,不知是在做什么?”
金翅鹤只是转头望她,神情平和得很。
此时阿梅眼尖,发现湖面上与平日不同,惊呼起来:“少夫人,少夫人快看!”
景善若望向阿梅所指处,意外地瞧见水面上出现了一片片茶杯盖子大小的圆叶。
“啊,终于能见着长了。”她欣喜道,“这回的种子长得可真叫慢呢!”
话音未落,圆叶之间突然咕咕地翻腾出气泡,连带着整片湖水都浑浊了起来!
“咦?”
说时迟那时快,金鹤像是突然来了精神劲儿,清鸣一声,展开双翼,贴着水面掠了过去!
那喙子往水里一捞,就有一根细细长长的草茎被提了起来。
那玩意长着几片黑乎乎的叶子,跟活物一样,离了水还在拼命搅动着!
仙鹤飞到岸边,躲开景善若二人,将那茎叶往石板路上狠命地抽,抽了数十下,对方才老实下来,没有声息了。
整个过程,阿梅横在景善若前面,紧张得一动不敢动。
景善若也给这么大的动静吓了一跳,她方才还在想,趁那些仙人种子还没长出人形,赶紧设法摸上一摸的……现在看来真可怕,当心靠近了被拖下水去!
却说那金鹤,折腾完毕之后,回首默默地看了景善若,叼着草茎扭头飞走了,转眼消失在天际。
景善若与阿梅二人愣愣地仰头望着,待望不见仙鹤了,便都又转头,看向如今静谧一片的湖心。
良久,阿梅怔怔地说:“少夫人,还是仙豆芽比较可爱。”
“……是啊。”
这么说来,实在冤枉了那些老老实实泡在水里没闹腾的幼芽。不过它们吸引人注意的能耐还是挺大的,没过半天,太阳底下,那湖面上就漾开了绿油油的一大片圆叶,远看与莲叶差不了多少,近看却见叶片根部是净白的,到叶子边缘处才泛出生气盎然的绿意来。
有它们在,园心湖整一个消夏胜地的感觉了——虽说天气实在是一点也不热。
送种子来的小仙算着时候差不多了,便再次到访,查看仙草生长的情况。这回,他们给景府带了不少礼物,其中还有部分是附了名笺的,上书某地某洞府某某某敬赠,望景夫人笑纳。
这用意,大概跟前回岳卿上人要给授徒礼差不多,想跟景善若打好关系,如此一来,便可先人一步,把小花草仙给预订了。
送走客人,景善若与阿梅将礼品清点一番,发觉多是仙丹妙药,有的算是耳闻过“传说级”的东西,还有些压根不知道是用什么制成、起什么效用的。
两人瞅着满桌的瓶瓶罐罐和锦盒锦囊,无奈地招招手,让石仆收到仓房里贮存起来,说不定哪天道君过来玩,便可以让他列个清单,把能用的东西挑出来用用看。
可是,等到又过了数月,道君还是没来。
景善若是没有专程去打听,对于越百川的消息,她表现得就像双方只有点头之交一般。即便是前来帮忙照顾仙草的小仙,也只是知道景夫人认得临渊道君而已,从没将两人关系朝(前任)夫妻想过。
阿梅原本是急的,后经景善若开导,也觉着自己现在是跟着夫人了,有吃有住,生活安逸,何必操那份神仙的心?于是专心伺候夫人,不提它事。
这时候,仙草一株株地都生出了两尺宽的圆叶,浮在水面上,稳当当地。植株顶部冒的是各色的花骨朵,还没开放,便有香气溢出了。
按理说这是挺不错的场景,只可惜,眼下长出来的仙草虽然安静,却各有各的性子。
于是一旦沿着九曲平桥往湖心去,越是靠近仙草……
——就越是嗅到各式香气混合而成的怪异气息。
阿梅捏着鼻子道:“若是岛上有蚊蝇,这气味倒是驱虫了。”
众仙草皆是将花蕾顶得高高地,听见阿梅这样说,便都羞愧地低了首,尽量收敛气息。
“哎?别难过呀!”阿梅趴在低矮的栏杆上,“今儿又有仙家送了好礼来,说想要一个懂事可爱的小童做弟子呢!高不高兴?”
仙草不会开口说话,可想而知,没一个响应的。
阿梅倒是心情挺好,她照常将仙草的数目清点一番,夸奖了长得最好的几株,然后哼着曲儿回岸上去了。
湖心一片寂静。
然而,长得最高大的几株草,趁着没有小仙和仙鹤的干扰,迅速拔高身形,将花蕾歪歪斜斜地撑到了平桥旁边。
歇了会儿气,仙草彼此扶助着,好容易才把花朵整个搁到桥面上。
那些花蕾触了地气,便离开花萼,咕噜噜地沿桥滚往岸边。除开其中一个滚偏了,又倒霉地掉回水中之外,共有三只花骨朵成功登陆。
上岸之后,花蕾可就来劲了,蹦蹦跳跳,沿着湖边小径来到花园入口,遇上了一名立在此处发愣的石仆。
发现彼此之后,双方沉默地对视片刻,石仆抬手指向某个方位,仙草花就弹跳着朝那边去了。
一路问着道儿,仙草花跳到仓房院里,钻进了窗格。
不一会儿,里边就传出了乒乒乓乓的声响,似是摆放着的不少瓶子给摔破了。
再过半刻钟,仓房的门从里面打开,三个小孩儿偷偷摸摸地溜出来,又跟石仆打听宅邸主人住在何处。石仆索性就引他们去了。
景善若正用膳呢,突然听见门外有孩童话语声,脆生生地,由远及近。
没等她差遣阿梅去查看,门帘就已经被掀开了,几个小孩冲了进来,先后撞到阿梅身上。
“哇啊,哪来的小娃娃?”阿梅吃惊地叫了起来。
那小孩儿都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抬头望着阿梅,齐刷刷道:“阿梅姐姐好!”
“呃?”阿梅愣住了。
小孩子滴溜溜转着眼睛四处张望,转过屏风,瞧见了景善若,都欢欢喜喜地扑过来,围着她上下打量:“是景夫人!”“看,这位就是夫人了啊!”“没错,我记得长相的!”
景善若纳闷地看看这几个四五岁大小的孩童,又望向阿梅。
后者也是一头雾水。
此时,小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接着扑通扑通地跪下,对景善若道:“多谢景夫人栽培,养育之恩没齿难忘!”
“……咩?”景善若不解,“你几位是——”
领头的小孩抬首,甜甜地说:“夫人不认得么?我们乃是你府上的池中客啊!”只见她生得唇红齿白,双眸灵动,煞是可爱。
景善若一想,池中客?莫不是仙草化的小孩?
阿梅诧异:“是仙籽种出来的?不是说还要等几个月的么?”
那小女童解释道:“道行深浅,境界有别,故而长势亦有差别——我等应是仙觉最高的了!”
“道行?”景善若与阿梅皆是不懂。
于是小童都笑起来,跟她俩说:“二位原来不知呀?仙人籽种下之后,便如一张白纸,可受生魂死魄攀附融合,形成新生之物。像那被金翅鹤叼去的,应是邪魔外道所生,仙家不容的。”
领头的小女童笑道:“例如我吧,依稀记得过去诵经修行的模样,还记得挂单道庙是在城内的。即是说,我成仙之前,应是名修道之人!”
旁侧一男童点头,说:“在下原为虎妖,并不作恶,却为仙家擒灭。到如今,只给如此补偿,当真不公!”
那女童责备地瞥他:“反正都是成仙得道,以后又有大仙罩着,抱怨什么呢真是的!”
景善若惊奇地听他俩说完,再看看最后一人。
那孩子瞧不出是男是女,神情也不甚活泼,见景善若望着自己,他怯生生地退了半步,惴惴道:“我、我没有过往的印象,或是无魂魄相附……”
女童笑嘻嘻地抚他的头,道:“身为纯净仙体,理应是得意受宠之人,你做什么这般局促?来,笑一个。”
对方却像受了惊吓一般,避开女童的手,扑到景善若怀里。
“啧!”女童顿时变了脸,但碍于景善若等人在场,不便发作,悻悻地对虎妖小童道,“你瞧,这就学会撒娇了不是?”
虎妖并不搭理她。
景善若拍拍那小仙草的背,却发觉他似是在发抖,双手也紧紧捉住她衣服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