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相抹了把老泪,向景善若递去一本厚厚的账簿。
愣愣地接过账本,景善若低首翻了翻,只见上面记载的全是鳞片脱落的时间与地点。
“……洪字二号。”
她轻声读着,明相立刻从众多龙鳞中找到她点的那一片,兴高采烈地指给她看。
景善若低头,继续念道:“丙午年四月,公子爷化龙身,粗二尺,廊间嬉游,不慎钩挂檐角,落此鳞,得而存之。”
龙公子本还抄着手在旁得意洋洋地听着,见她念到这一条,急忙伸手夺过账册,窘道:“时候不早,明相,送夫人回景家居处。”
景善若与明相都戏谑地瞧着他。
龙公子尴尬地咳了一声,对明相道:“明相,你且先出去候着。”
“是,公子爷。”
明相依言出了门,又转身将大门略合拢来,只留一道缝儿。
见他回避了,龙公子把那账簿往龙鳞架子上一丢,佯怒道:“夫人,嘲笑夫君,可是万万不妥。”
“我几时嘲弄于你了?”景善若上前,撒娇地挽住他的手臂。
“还说没有?你与明相倒是通作了一气。”龙公子说着,伸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端详片刻,又道,“先回令堂那边,将弄乱的妆粉补好。”
“你嫌弃人家妆纹都给弄花了?”景善若故意嗔怪道,“难道不是你干的好事?”
龙公子笑说:“怎敢嫌弃啊!是觉着夫人这般销魂模样,若是给外人见了,指不定多出几个慕名之徒呢。”
“你——”景善若急忙掖了掖被他亲昵得凌乱的发丝,又拉住领口,道,“我不与你说了,反正都是你占便宜。”
“今夜我更是要占尽便宜!”龙公子理直气壮地答说,“快些随明相回了吧,稍后我便去接你。”
“这回要坐花轿了?”景善若期待地问。
龙公子点头。
既然是与凡人成亲,那人间的昏礼之仪,自是不能短少。龙公子偷偷跟曲山长等人借了凡间书籍,将整个过程温了一遍又一遍,虽还有些紧张,但至少大的程序上,应该是不会出错的了。
瞧见景善若满心欢喜的模样,他便知道自己的筹备十分值得。
“道君?”
“道君呐……”
时近时远的呼唤声,似乎是在叫他,又似乎是在唤另一个人。
越百川从茫然的状态里略清醒了些,缓缓睁眼。
他仍是在那牢房之中,阴暗不见天日,无法得知已过了多少个时辰,甚至多少天。
试着动上一动,那早已麻木的手腕处立刻传来当啷声,看来桎梏并未解除。
“啊,醒来了,人家好担心呢!”竹簪女冠手里拿着一支烧过半截的红烛,笑盈盈地望着他。
越百川瞧她一眼,面无表情地垂下头,不打算再给出任何反应。
“道君,怎么这般冷淡?”竹簪女冠面露委屈之色,伸手撩起他额前垂落的长发,将其在指尖上打了个圈,“竹簪好容易才抽空来看望道君,为何道君却并不欢喜呢?”
越百川闭目道:“要做什么,赶紧做完便消失罢。”
竹簪女冠笑说:“道君一日不食那蛇蝎之毒,竟然还不知餍足了么?只可惜,我今日前来,非是为荼毒道君这宝贵的仙灵之气呀!”
越百川不语。
“怎么,不说话了?”竹簪女冠勾扯着他的发丝,见其如同入定一般,不免觉着无趣,“道君,你可知道,我才刚刚从蓬莱洲回来?”
越百川身上僵了一僵。
他缓缓睁眼,道:“景夫人早已与我无关。”
“贫道自然是知的。”竹簪女冠嘻嘻地笑起来,“可是,即使景夫人如此作想,道君你……恐怕仍口是心非,暗暗存着点念想的吧?”
“没有的事。”越百川矢口否认。
不愿对方再深入此话题,他抬眼瞥着竹簪,故意道:“如你这般妖孽,怎能明了神仙之心。若是好生吸纳天地精华,以你之根基,在归墟谋得一席之地,也非难事。只可惜,尽是旁门左道。”
那竹簪眼中突然一红,怒道:“旁门左道又如何,如今我在昆仑呼风唤雨,谁能阻拦?道君,你能么?”
“见不得天日,改头换面,显赫一时又如何?谁人真正认可你,尊崇你?”越百川鄙夷道,“外表再是光鲜,内里……终究仍是暗道阴沟那条卑劣诡龙罢了。”
话音未落,竹簪五指猛地伸展,掐住越百川的咽喉,将他抵在墙壁上。
“道君,你性命已落入敌手,竟还敢放言惹怒对方!真正好胆魄!”她咯咯地咬着牙,逼近越百川,道,“若非要等着那一线神脉一并炼化服用,我就在此,将你生吞活剥——”
说完,她当真张口咬到越百川的喉间,双齿一错,硬生生地撕下了一块薄皮。
“唔。”越百川闭目忍着疼痛。
待得对方退开,他才仰头道:“你不敢,如此生啖纵然快意,却凭白便宜了竹簪之体。”
竹簪女冠嚼着口中皮肉,轻拭唇角血迹,笑道:“是,待到我本尊前来之日,你便在劫难逃了。届时,可莫要大惊失色,失了仙风道骨啊。”
“劫么?”越百川道,“我最擅长的,便是避劫。”
“这一回,你好运不再。”
竹簪女冠尖声笑起来。
她娉婷几步,踱到台阶边,回首道:“啊呀,被你一顿胡搅蛮缠,竟然忘记特意前来所为何事。”
越百川斜眼瞥着她。
竹簪女冠道:“你可知道,我去了一趟蓬莱洲,是为何呢?”
知晓对方不会回答,她便径自幸灾乐祸地继续言道:“道君,你那宝贝的景夫人,嫁予他人了。今日成亲。”
越百川一怔。
“婚事办得挺大呢,远近多少龙神都去观礼了。”竹簪女冠悠然地说着,将手里的烛晃了晃,“喔,我有没有告诉你,谁是新郎官?”
越百川不言不语。
“贫道以为,道君你心里应当早有答案才对。毕竟人家……也那么拼命在追求景夫人嘛,道君自然看在眼里,我说得对不对?”竹簪女冠说着,旋身得意地出了门,吩咐守卫之人将牢门紧闭。
囚室内一时静极,如同关的不是活人,只是一具尸体。
越百川低首。
他用无人能听见的声音,悄声对自己道:“果然是他,果然是他吗?哈哈……哈哈哈……”
说着,他竟再也管不住身体,双拳紧握,拼命挣动,想要解除自己身上的桎梏。明知无能为力,却依旧往死里挣着,彷佛恨不得将双腕都齐齐地断在这铁环上一般。
竹簪女冠伏在门边,听着内中传来的铁链声响,面上浮出了诡异的笑颜。
矮油你还敢插播道君这边你不是找死嘛
天上的事儿再怎样,都离得远了去。
却说蓬莱洲景府,今日是热闹非凡,除了各路龙神之外,还有方丈洲人邀请的诸位访客,以及众多闻讯而来凑热闹的仙族海族。
景父景母坐在大堂内,乐呵呵地受着各方来客恭贺,几乎每回被告知对方来历,都要惊讶一番。景莅呆站在侧,早就吓得说不出话来了,景母递给他小果糕点,他便愣愣地吃上几口。
小仙呢,也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来同乐。
虎妖与道童正好扮一对童男童女,立在门边,递送小吃,陪说两句吉祥话儿,甚至帮忙拿走几个红包。而仙草童子则找到了新玩伴,同龙神爷带来的小龙崽们玩得格外起劲,宴席间就见他几个追来跑去,时而尖叫,时而大笑。
天色已晚,新娘迎进门,一对新人出来拜过天地高堂,便被众人簇拥着送入洞房。
这还没完的,众龙神散仙都巴巴地,等着龙公子出来敬酒呢!
——可是龙公子一进去就不出来了。
“去去!”明相赶走听墙角的小孩们——连朱砂一道驱开,自己整了整衣冠,隔着门请龙公子出来给宾客敬酒。
龙公子在房内,闷声闷气地表示今天很累了就这样罢,你们热闹便是。
话语间被不知什么事儿打断好几次,显然,他心神早就飞得不见踪影了。
明相见状,不顾众孩童的抗议,自个儿趴在门边听了阵子,方才红着老脸,继续叩门,说:“公子爷,此为礼数,请务必周全,莫要——”
“老人家,你就别为难公子了嘛……啊……”
景善若在屋内软软地抛出一句话来,可那骤然变调高昂上去的尾音,实在令人遐想不已。
明相提着拐杖,在门口愣了半晌。
他默默地抹了把脸,将乐开花的表情还原,回头,把所有小孩都赶出院落。
“啪”,落了锁,不让任何人靠近。
将方丈洲人叫过来,嘱咐千万照顾好新人,明相就颠着步子,甩着拐杖连蹦带跳地到前面去吃席了。
远远地瞧见玄洲岛几位岛主在同一席,他立刻想起自己同那仙伯真公还挺有共识的,遂乐呵呵地赶过去。
可是众岛主却告诉他,真公出外寻找仙豆芽,因有了眉目,不愿错过,只得忍痛缺席景夫人的喜宴。
“有少主下落了?”明相惊奇道。
“是啊,听说是在中原,还……还靠他那灵醒的脑子与口舌,搞了个什么教派出来。”众人忧心道,“只是,这拜的神灵似乎不妥,真公便是查此事去了。”
明相点点头。
几位岛主笑道:“罢了,不提此事。今日是景夫人大喜啊,来,众人先举杯再说!”
“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