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土飞扬着落下来,像云雾一样笼罩着他。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形状,看着好像有又好像没有。脚下嘎嘎吱吱地响着,楼梯颤颤悠悠地摇晃着。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往楼上走,可脚老是踩不稳当。他觉得紧张,不知啥时候楼梯会断裂,自己会落入万丈深渊。
他战战兢兢地走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眼前突然一亮,尘土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厅当中。四周的墙上都雕刻着好看的花纹,地上是带花纹的光滑石头。天棚上垂下缀满珠串的大吊灯,发出五颜六色的光彩。四面墙边都摆满了书架,上面排列着各种各样的书籍,有硬壳儿的精装书有发黄的线装书,还有不少外文书。他揉了揉眼睛,想努力看清楚书上的字迹可眼睛上像蒙了一层水汽,咋也看不清楚。
他乐坏了,朝最近的一排书架奔去,书架向后退去。他赶紧停住脚,书架也停住了。他后退了几步,书架又迎着他往前移动。书架像月亮一样,他进一步就退一步,他退一步又进一步。如此反复了许多次,无论如何,他都走不到书架跟前大厅像一个有弹性的气球一样,一会儿鼓起来,一会儿又缩小。书架随着大厅的收缩和膨胀,一会儿远一会儿近。
血冲上了头,大厅开始旋转。周围的一切很快地变成一团金黄的色块儿,失去了线条。他身在一片混沌之中,好像被紧紧地裹在一个鸡蛋黄里。头晕得睁不开眼睛,左脚绊着右脚,整个人都失重了。先是被抛起来,又重重地被摔了下去脚下发出破裂的声音,只听得哗啦一声,他觉得自己头朝下摔了下去。他吓得大叫了起来……一他醒过来的时候,看见“长脖子”正坐在哥的床上,俩人吞云吐雾,一边抽着烟一边唠嗑。他恍惚记起,自己是在吃过晌午饭以后睡下的。那时候,爸到系里开会去了,妈也上班去了,哥躺在床上看一本数学书。那书是几天以前,从李家伦那借来的。他和哥到李家伦家借书的时候,李家伦问哥:“你怎么对数学发生兴趣了?”哥笑了,笑得很憨:“国家的事,今儿这样,明儿那样。花说柳说的没个准谱。也就是数理化,还有点儿真格的。”李家伦笑了笑,没说啥。
时针指着四点,于思估摸着自己已经睡了三个多钟头。头天晚上,小金来找他,问他去不去毛勇家,他想也没想就跟着小金走了。街上没有啥人,星崩的一两个人,都好像没有眉眼,黑糊糊地走过。卖冰糕的老太太站在路灯昏黄的光圈里,接长不短地吆喝一声。冰糕箱上放着一盏电石做的嘎斯灯,一撇小火苗摇摆着跳动在长长的灯芯头上。每一个路口,都有人在烧纸,一条街上隔着不远,就有三四个火堆蹿着烟,明明灭灭的火光和忽隐忽现的人影,都让他心里发毛,不知身在何处,有点像梦里的情景。烟雾和煤焦油的气味一起飘散,街面像一条浅浅悬浮的河,灰烬被风吹动着,盘旋在脚下。“今天是清明节”,于思想起吃早饭的时候,小丹的妈来家告诉的,今天回老家给小丹扫墓去,托付妈帮她照看炉子,心里瘆起来,浑身打了一个冷颤。
毛勇家在复兴路,走了有半个钟头才走到。小金领着他走到那个院子门口的时候,于思才发现那是早先郑解放的家,只是门口多了一个当兵的,他的腰里还别着枪。大门关得紧紧的,上面的小门虚掩着。于思心里有点儿紧张,不由放慢了脚步。小金挺着胸脯走上前去,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对那个当兵的说:“我们是毛勇的朋友,是他请我们来的。”那个当兵的绷着脸,像一尊雕像一样,硬邦邦地站在那,连眼睛都不眨。他听完小金的话,挥了挥手,算是同意他们进去,自始至终就没说一句话。
他们前后脚地走进那扇小门儿,立即看见那栋小楼里灯火通明。人影透过薄纱的窗帘晃来晃去,男男女女胖胖瘦瘦的人还不少。一支缓慢的俄国歌曲,从屋里传出来,夹带着唱针划过唱片的杂音。于思听出那是《伏尔加船夫曲》,心里紧了一下。这是黄色歌曲呀!外面早就没人敢唱了,他们咋还敢放着听呢?!他在心里嘀咕着。
小金显然是熟门熟路,径直推开了那两扇厚重的木框玻璃门。他得意地朝于思点了点头,走了进去。门厅的衣架子上,挂了不少呢子的军大衣,小金摸了一下说:“这是将校呢,早先的将军和校官才有资格穿。”
“谁来了?”于思听见毛勇在屋里说。“我!”小金答应着,拉着于思走了进去。屋里铺着地毯,是红底大花的,比早先的更鲜亮。于思犹豫着,不敢迈步小金已经大步走到了沙发跟前,一屁股坐了下去。一股酒味儿迎面扑了过来,于思觉得有一点晕。
“过来吧!”毛勇仰在沙发上,两只脚跷在茶几上。手里拿着一个高脚的大酒杯,不停地晃动着,深红的葡萄酒浆从杯子里溅出来。
他还站在那犹豫着,不知应该坐下还是继续站着。屋子里很暖和,飘散着烟雾。门边一大棵棕榈树,长在一个大木桶里。一架留声机在桌子上转着,边上还放着一大堆唱片。足有十几个人,都七仰八歪地坐在一圈儿沙发上。一个个醉醺醺的又唱又叫,都像是半疯似的。这些人于思都不认识,他只认出“黑牡丹”一个人,她正跷着二郎腿,熟练地洗着一副扑克牌。嘴里还叼着一根烟卷儿,冒出来的烟熏得她眯缝着眼睛。她还是穿着一身黑,脚上蹬了一双半截的烟色皮靴子。
毛勇指了指茶几上的酒瓶,小金从茶盘里拿出一只酒杯,斟满一杯葡萄酒递给于思。于思摆了摆手,不咋想喝。毛勇立即说:“别端着!不抽烟不喝酒,白在世上走。是汉子就喝了它!”于思不再犹豫,接过杯子咕嘟喝了一大口。又甜又凉的酒浆,顺着嗓子眼流下去,他不再紧张,找了一个空沙发坐了下去。这才看见茶几的后面,放了整整一箱酒,旁边还扔了不少空瓶子。
后来发生的事他几乎记不清了。隐约记得毛勇不时换着唱片,换了一张又一张,全都是外国歌曲。小金不时地给他灌酒,一杯接着一杯。“黑牡丹”拉着他玩儿了好久的打升级,他有一阵儿输得一败涂地,有一阵儿又赢得很顺手。他醉了跑到厕所里吐了一次,觉得肠子肚子都要吐出来了,才觉得舒服了点儿。他仰在沙发上,难受得不行的时候,“黑牡丹”走过来,在他的脑门子上亲了一下。他闻到一股香味儿,那香味让他心慌,紧忙抬手推开她的脸。那是一种没法说清的慌张直觉得浑身燥热恶心得想吐。后来在乡下,他也有过一次这样的慌张。那是一个老娘们儿,趁他不注意的时候,一把朝他的裆里掏过来。他吓得撒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惊慌得大叫:“你干啥呀?!”老娘们笑着说:“我想量量你的抻子a。”
a 生殖器。
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墙角的立钟,整整响了三下,所有的人都睡着了,有的蜷曲在沙发上,有的仰面朝天地躺在地毯上。小金和“黑牡丹”搂在一起,口水一直流到“黑牡丹”的脸上。毛勇睡着了的样子很傻,张着嘴露出两颗小虎牙。
他穿上棉大袄,走出了那栋楼房,当兵的还是像雕塑一样站在门口。街上没人,路灯在高高矮矮的房屋中间,照出一条通道。他加快了脚步走起来,小心地绕过每一个灰堆。他觉得心里冷得发抖,想大声地喊叫,运足了气又憋了回去。身后隐隐响起了脚步声,他紧走了几步,身后的脚步声也加快了。他放慢脚步,身后的脚步声也放慢了。“这是谁呢?”他在心里嘀咕着,可不敢回头看,撒丫子朝家里跑起来。他推开家门,在爸和哥的呼噜里钻进被卧的时候,还听见自己的心在跳。
早起,妈叫他起来吃饭的时候,他哼了一声,翻了一个身又睡了过去。吃晌午饭的时候才起,他总是把夹着的菜掉在桌子上。“咋了?你丢了魂了?!”妈大声喝斥着。他顾不上理睬,胡乱扒了几口饭,又爬到床上睡起来。“长脖子”是啥时候来的,他完全不知道。
“醒了?”哥问道。于思没吱声,他觉得脑袋发木。身子一仰,又躺了下去。“别睡了。”哥说,“你已经睡了有十几个钟头了。老这么在床上仰歪着,非睡出病来不可,出去走走吧。”
“长脖子”扔掉手里的烟头站了起来,一边踩灭地上的烟头,一边笑着说:“跟我玩儿去。”
“上哪玩儿去呀?”于思揉着眼睛问道。“上大江家。”
“上他家干啥去?”“我得给大江送钱去。前天上果窖批苹果梨,差了十几块钱,是打他那拿的,一直没空给他送去。”“长脖子”说。“好吧!”于思没多想,跳下床,穿上鞋和半大棉袄,跟着“长脖子”走了出去。街上的人很多,来来往往的很热闹。白头发的老太太还站在路边卖冰糕,接长不短地吆喝一声。老郝头儿的镲声,不知打哪冒了出来,长一声短两声地响着。老染的洋铁铺子挂着大棉门帘,里面传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胖老崔家的门上贴了封条,还没有人搬进去住。贾爱民家的修锁铺,门关得严严的。老米还蹲在门前修自行车,他的脖子歪得更厉害了。眼镜店和往常一样,老孙头还坐在柜台后面低着头干活。从橱窗里看进去,他的头好像和许多眼镜陈列在一起……于思懵懂起来,觉得自己头天半夜走过的不是这条街。走出街口,穿过三四条胡同,插过一片杂树林子,就到了果窖。再朝西走十几米,有一片破破烂烂的地窝棚,有一半是在地底下,露出来的也就是一米多高。
大江家的院子是用板皮夹的,板皮钉成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女人们的说笑声。“大江!大江!”隔着老远,“长脖子”就扯着嗓子喊起来。“谁呀?”棉门帘支了起来,探出一张抹着粉的女人的脸:“我哥不在家,上车站当力工去了。是你呀,快进来吧。”于思认出那是大江的妹妹小翠。“长脖子”快走了几步,撩起棉门帘,弯腰躲过低矮的门框,探身走了进去。于思跟着“长脖子”的身后,摸着走下了台阶。
大江家的房子有一米多在地下,墙上的土已经磨得光光溜溜的了。屋里的光线很暗,啥也看不清楚,只听得丁零当啷的一阵乱响,于思才知道自己踢翻了一个撮子,赶紧收住脚。他定住神,看清是一间小屋,比小秋家的房子还小。一盘炕占去了一多半的地方,旁边盘着一个大炉子,上面坐着一个大铁壶,开水“咣咣”地掀动着壶盖,一股一股的蒸汽冒出来。墙上贴了两张画儿,每一张上有八幅小画,一张是《智取威虎山》,一张是《奇袭白虎团》。炕上的被子褥子都旧得看不出颜色,却叠得整整齐齐,小屋收拾得很利索。
大江的爸盘着腿坐在炕沿子上,正在卷一支烟。他的脸像是戴着面具,脸皮发死往下垂着。左眼睛睁不开,用一根火柴棍儿支着。他早先在灯泡厂吹灯泡后来老了,吹不动了,就在厂子里打更。这些,于思都是听”长脖子“说的。他还说,这老头儿十多岁的时候,嫌他爹没出息,憋了一口气,从山东老家跑出来挖参淘金啥都干过。后来参加了抗联,正经和杨靖宇唠过嗑儿。抗联被打散了就跑到城里来打短工混日子,赚了钱就逛窑子。四十岁上和一个窑子娘们儿好上了,就凑足了钱,把她赎了出来,那窑子娘们儿给他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就病死了。这俩孩子,就是大江和他的妹妹小翠。“谁来了?”老头儿用唾沫粘好了烟卷儿,抬起头来问道。“是俺,福海。”“长脖子”答道。于思第一次听见“长脖子”的大号,觉得挺有意思。打小他就听人管他叫“长脖子”,从来不知道他有这么一个大号。“还有谁呀?我咋瞅着有俩人影呢。”他翻动着混浊得像化石一样的眼球。“是俺的一个小哥们儿,他爸是北方大学的老师。”“长脖子”说着一抬屁股坐到了炕沿上。“你还有这样的哥们儿呢!”一个尖嫩的女声说。“你寻思咋着,我就认识你们这道号的!”“长脖子”笑着说。小翠赶紧从炕上跳下来,连声说道:“快来!快来!炕头上坐,这暖和。”她顺手拽过一个炕垫子,铺到炕头上。于思犹豫了一下,脱鞋上了炕。“瞧人家。”小翠冲坐在炕里头的几个女的说,“家里有文化,还不牛逼!”于思被他夸得不好意思起来,垂下了脑袋。
“长脖子”接过老头儿递给他的烟笸箩,卷了一支喇叭筒,点着了火,抽了起来。
于思适应了屋里的光线,看清楚了炕里头一共坐着四个女的,除了小翠有一个是小娟儿,其他的他都不认识。于思听出她们是在议论崔玉芬。
“也别怨她爹,她也挺骚性的。那天,她回娘家,跟没事儿人似的,穿着一身条绒的红袄红裤子,挎着一个红包袱,头上还插着一朵红绒花呢!”小娟儿撇着嘴说,“寻思谁都不知道她和她爹那点子事似的!整个一堆臭狗屎,还美呢!”
“你别老说人家,你也不那么正经!”小翠白了小娟儿一眼说,“要不也不能让人在屁股上捅一刀,人家咋不捅别人呢?!”
“我不管咋说,好歹还是个姑娘身子呀!哪像她呀,让自己的亲爹给开了苞了!”
“长脖子”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你好,你贞节!赶明儿让市革委会给你立个贞节牌坊,在全城飘扬飘扬a。”
小娟儿的脸臊得红了起来,抻手拽过一个枕头,朝“长脖子”砸了过去。嘴里骂道:“你不瞧瞧自己的那个德行,连亲爹亲娘是谁都不知道,还笑话别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