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路的路口是个大下坡,一个人披着块雨布,拉着一车大木箱,迎面走了过来。箱子大概挺沉的,他弯着腰弓着背,一步一打滑。哥突然叫了一声:“张十雨!”于思也看清楚了,他确实是小秋的表哥张十雨。张十雨抬起头,于思看见他满脸都是汗。他看清是哥,脸上挤出一点儿笑,龇着牙说:“快!搭一把手。于思和哥走过去,帮他把车推上了坡。张十雨伸直了腰,把车支上,捡了一块砖头,垫在车轱辘底下。他喘着粗气,从破棉袄的兜里摸出一盒烟,递给哥一根儿自己也叼上了一根儿。
“你咋干这个呢?”哥喷出一口烟问道。“不干咋整呀?吃啥?”张十雨简短地答道。“也是。”哥点了点头。“一天一块八毛六呢!除了抽烟吃饭,还能剩下点。”“你住哪?”
“车站的大工棚里。”“我们可都得下乡当农民。你咋整?”
“我本来就是农民。”张十雨吸了一口烟说,“回村还得受管制,不如在城里混着,打零工也能养活自己。”
哥不再说话,把抽剩下的半截烟扔了。“啥时候,上家来吧。”哥对张十雨说“好嘞。”张十雨答应着,又套上绳子架起了车。哥推了车一把,他就一步一滑地走起来。
哥看着他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说:“他早先是我们班的好学生,从来考试就是前几名。”说完就回过头走起来。
下了坡就是澡堂子。撩起门帘子,于思从他的胳肢窝底下钻了进去。热乎乎臭乎乎湿乎乎的气味迎面扑来,熏得他头直晕。他捂住鼻子,等着哥买好票,一起走进更衣室。哥找到空床位,又在靠墙的一排木箱中找到号码,用钥匙打开存衣服的柜橱。于思坐在床上东看西看,周围的人有的在脱衣服,有的裹着往里走,有的躺在床上养神。……所有的人都没了形,不由乐了起来,直到听见哥招呼他,才清醒过来。
他们脱了衣服,一走进里屋,立即被一堵围墙挡住了。哥拉住于思的手,好不容易挤到水池子边上。他跳进水池子里的时候,烫得张着嘴直喘气,立即又跳了出来,瓷砖很滑,差点摔倒。他试着把一只脚先伸进水里,适应了温度之后,再把另一只脚伸进去。哥站在水莲蓬下面,正在往身上打肥皂。于思突然发现他浑身上下布满了肌肉,胸、背和胳膊腿上,都隆起一块儿一块儿的疙瘩肉。身体稍一扭动,那些疙瘩肉就滚动起来。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肋巴骨一根一根地露着,皮紧紧地贴在骨头上。他曲起胳膊,使足了劲儿,只挤出鸡蛋大的一小块。这让他很丧气,放下了胳膊。
回家的路上,于思问哥:“你咋有那些肌肉呢?”“干重活练出来的。”哥不动声色地说。“那我也干点重活吧!”于思说。
哥扑哧一下乐了,拍了一下于思的后脑勺。于思觉得哥还是早先那个哥,就亲热地撞了哥一下。
以后的几天,哥就又不再说话,也没有出门。他从床底下拉出书箱子,翻出一本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整天躺在床上看个没完。只有卷烟的时候,才把书放下。于思只好一个人跑出去玩儿。有一天的下午,小金招呼他堆雪人,他就跑回家拿铁铲。一进门,看见“长脖子”坐在饭桌旁边,正和哥说话。他的狗皮帽子里露出一圈儿白绷带,胳膊上也缠着绷带吊在胸口。他毕恭毕敬地看着哥,一会儿点一下头,还给哥上烟。于思从来没有见“长脖子”对谁这么客气过,就跑出门冲小金他们喊了一声:“我不玩儿了!”然后回到屋里,挨着哥在床边坐了下来,听他们说话。
“我不知道你是这种人,要是早知道你是个流氓,当时我就不救你。”哥说。
“就是,就是!”“长脖子”不好意思地摸着自己的后脑勺,笑得挺腼腆,“那刘瘸子,也太狠了!我根本没提防,他们就把我堵在了胡同里。一砖头拍下来我当时就躺下了。我的名声不好,过路的人都不管。亏了你大哥仗义,不然,这回我这条小命就没了!”
“有啥劲呢打来杀去的。就算你真成了镇街王,不也就落个人人都怕你吗?哥摇晃着脑袋说。
“可不!”“长脖子”也笑了起来,“我和大哥你不一样,念过书,有文化水还好钻研个啥。我打小没爹没娘,没人管教,遇见事也没人护着,总受人欺负被欺负急了,就得打。这会儿这人,你不欺负他他就欺负你。在地面上混,没点儿威哪行呀?”
哥不说话,笑了笑,开始卷起烟来。“长脖子”赶紧掏自己的衣服兜,嘴里连声说道:“抽我的,我这有好的。”可他掏出来的,是一个空烟盒。他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看了于思一眼,掏出一张破破烂烂的五毛钱递给他说:“小思,麻烦你跑一趟,帮我买一包大生产的烟来。剩下的钱都归你。”
于思接过钱出了家门,直奔合作社。他想起人们常说的那段顺口溜:
“省中华,市牡丹。一般干部迎春烟。牛逼小伙儿大生产。革命工人蝶花烟。”
他知道“长脖子”这二年赚了些钱,他把换来的东西再出手,卖给用得着的人,要不就卖给委托行,一转手就能赚不少。他还买了一辆旧的自行车,这儿偷着卸人家一个轮子,那儿偷着卸一个前叉,没几天就攒成一辆新的自行车。眼下他上果窖批果子,都是用自行车去驮,再也不用背筐背了。
合作社里的煤烟直呛鼻子,他打了一个喷嚏。两间门脸的屋里,生着一个大铁炉子,几个出大力的壮工,正蹲在炉子旁边烤火。二毛子愁眉苦脸地靠在货架子上,垂着眼皮直发呆。“买一包大生产烟。”于思说着把钱递过去。二毛子抬起眼皮,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于思,过了半天才接过钱说:“才多大点儿个人呀,就抽烟。”顺手拿起一盒大生产烟,扔在了柜台上。她回身,从钱匣子里找出一张一毛的票子和几个钢镚子,交到于思的手里。于思把烟揣进兜里,点了点找回来的钱是一毛八。他想了想,把毛票叠好,塞进衣服口袋里。又把八分钱的钢镚交给二毛子说:“再要一盒勤俭烟。”
“长脖子”和哥聊得正起劲儿,看见于思就收住了话头。他接过于思递给他的烟,放在桌子上。于思刚要把找回来的钱交给他,他挥了挥手说,留着买炮仗吧。“长脖子”顺势握住于思的手说:“以后,谁要是再欺负你,你就找我来,我替你揍他们!”于思觉得手被他攥得生疼,骨节都快碎了。“长脖子”撕开烟盒,弹出一根交给哥,自己也弹出一根,叼在嘴上。然后打着火,先替哥点上,再给自己点上,吧唧着嘴抽起来。
“你是条汉子!”“长脖子”冲着哥挑起了大拇指说,“敢做敢当。书念得不少,苦也吃得了。不像我,除了赚钱就是打仗,混不出啥意思来。”
“人生识字糊涂始。”哥叹了一口气说,“想想都是让那些书给害了。”“要说也是。不念书的人犯事,念书的人也犯事。说整就把你整一顿,当反革命蹲笆篱子不说,还要都赶到乡下当老屯。倒不如像我似的,趸点啥,一倒手也能赚下点儿,能顾住自己。活个松心,看见不顺眼的人就揍他一顿,多痛快!”
哥乐了,挠着头皮说:“人总得有点儿思想,要不活着跟死了有啥两样儿?”“长脖子”又咧开嘴笑了起来:“要不咋说你跟自己过不去呢!”妈披了一身雪花从外面走进来,看见“长脖子”皱了一下眉头。她放下手里的包,捅开了炉子。“长脖子”赶紧站起来,冲妈鞠了一个躬说:“于娘,回来了。”妈答应着,铲起一铲煤添进炉子里,随口问道:“真稀罕,你咋来了?!”“长脖子”傻笑着说:“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是登门道谢来了。往后您有个啥事就开口,他妈就是我妈!”妈乐了说:“平白的我又多了一个儿子。”等“长脖子”走了以后,妈瞪着哥说:“越来越长出息了,啥人都往家招。你少跟这号的流氓打连连!”
七
崔玉芬已经好几天不上学了。张铃一个人坐在那打蔫。她走到二黑的跟前,愣喝喝地问道:“崔玉芬咋的了,咋总也不来上学呢?”二黑立即凶狠地瞪起眼睛,那样子恨不得吃了张铃,“我咋知道呀?你问我,我问谁去?”街东的男生都捂着嘴笑起来。张铃用鼻子哼了一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崔玉芬有喜了。”二黑上厕所的时候,潘德诚小声对于思说。“啥叫有喜呀?”于思傻乎乎地问了一句。
“连这都不知道?!”潘德诚骂了一句。街东的男生都放肆地笑了起来,“真是蔫萝卜难擦,没想到这个黄毛丫头,不言不语的还有这两下子。”潘德诚笑着说于思不敢再问,他看见张铃的脸红了。晚上,他问妈:“有喜是啥意思?”妈正在补衣服,看了他一眼说:“有喜就是怀孩子了!”“我们班的崔玉芬怀孩子了。”他对妈说。
“别胡说!”妈瞪了他一眼说,“胡咧咧,人家还是个小闺女,咋能怀孩子呢?“我们班的同学说的。”于思分辩着。“甭管谁说的,你别跟着瞎吵吵。小心胖老崔来撕你的嘴!”于思不再吱声。第二天上学的时候,他绕道到胖老崔的铺子跟前。门上挂着厚厚的大棉门帘,窗户也挡得严严实实的,好像关张了。有一个大老爷们儿,也走到剃头铺跟前,他扒着窗户往里看了看,然后用中指敲了敲窗户,问道:“咋不开门呢?给我刮刮胡子呗。”胖老崔从棉门帘后面探出头来,恶声恶气地说了一句“关板儿了,关板儿了。你上别处刮去吧。”于思发现他瘦了好多,两个腮帮子塌了下去,眼窝周围青了一大片,睹着脸像输了钱。
第二天、第三天,于思又绕到剃头铺跟前,仍然只看见垂着的门帘和挡得严严实实的窗户。“看来是真的关张了。”他心里想。崔玉芬再也没有来上学。张铃也不再打听,好像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关于崔玉芬的议论也慢慢平息下去。每天照样背语录,念《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永放光芒》后来二黑也不来上学了,于思在上学放学的路上,有时候看见他爸领着人,贴标语挂旗子,庆祝最新指示的发表,可咋也看不见他。
整整一个冬天,街上连着出事,接长不短的就有一些穿得花里胡哨的女人天黑了以后在街上走,让人用刀子捅了屁股。蹲坑的老朱急得团团转,咋也破不了案。三九的第一天,市百货公司又被人抢了,保险柜让人用炸药给炸开了,所有的现款都丢了,还有布票。妈不让于思晚上出去,说外面太乱。
几年以后,于思随家里从乡下插队回来,上到了高中。有一年的夏天,到三马屯去支援夏收拔麦子。他远远地看见崔玉芬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黄布衫,领着一个大脑瓜壳儿的瘦小子,在地里拾麦穗。于思招呼了她一声,她直起腰擦了一把汗,呆呆地看着于思,先是一喜,嘴角刚咧了咧,立刻脸又阴沉了下来。拉起那个像蝌蚪一样的孩子,转身走了。她转身的时候,胸口的衣服底下一颤一颤地颠着。于思看着她被汗水溻湿了衣服的背影,心里犹豫起来:“许是认错人了。那天,刮着东南风,天上密布着云团,路边的大杨树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雷声从天边滚过来,眼看着大雨随着风刮了过来。雨帘越来越近,像幕布一样移动着。所有的人都顺着风跑起来,于思不再多想,踩着麦茬子跟着人们跑到了幸福桥的桥洞子里,很快就把那个拾麦穗的女人和大脑瓜壳儿的孩子忘得一干二净。崔玉芬的事,他是听”长脖子“说的。那天下午,”长脖子“又来找哥,他借了俩钱儿,找了一辆车,打算到远郊县贩狗肉,运回来卖给高丽饭馆。让哥和他一起去,回来赚了钱俩人劈。他新理的发,吹了一个大背头,油光锃亮得能滑倒苍蝇。
“你真够派的呀!”哥笑着说。“没法子!胖老崔不开张了,近处没有别人剃头,只好上街里找了一个正儿八经的理发店。连理带洗吹风刮脸,一个全活总共花了八毛呢!”“长脖子”大大咧咧地说。
“真是。”哥突然想起了啥,“胖老崔咋不开张了呢?”“病了。”
“啥病呀?”“肝炎。跑熊儿跑的,身子骨亏得厉害。”哥嘎乎乎地笑起来,“长脖子”也笑了,他看着哥说:“你笑啥?真事!这家伙真邪性,把自己的姑娘给干了。”“是吗?!”哥吃了一惊,“你咋知道呢?”“谁不知道!一条街上的人都嚷嚷开了。”“长脖子”脑袋一歪说,“他家就那么两间小屋,外屋剃头里屋睡人。他不是和他姑娘,能是和谁干那事呀?”“那也不一定,兴许是营养不良,或者吃得不干净!”哥摇了摇头说。“咋不一定?他姑娘前些日子刚刮了一个孩子。”哥瞪起了眼睛,看着“长脖子”:“兴许是别人的。”“咋是别人的呢?”“长脖子”的眼睛也瞪了起来,“要是别人的,胖老崔还不得去告呀!再说也审出来了,是老朱审出来的。街道上不给开证明,那医院能给刮吗?!”
“他老婆能不管?”“可管得了呀!”“长脖子”乐了,“他那股邪劲一上来,能把他老婆踹死。他老婆连哭都不敢大声了,稍微大声一点儿,他就揪着他老婆的头发往墙上撞。”“这也太邪乎了!”哥摇着脑袋说。“这就是你们念书的人。”“长脖子”仰起脸说,“在街上胡同里,这种事多得是。后街的老田头儿,和他儿媳妇儿长年干那事。他儿子让车撞坏了腰,长年躺在炕上不能动。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装着不知道。好歹也得有个娘们儿,给他们做饭呀!”“这不是跟动物一样吗?”
“你不是动物,还是植物呀?”“长脖子”乐得仰在床上。“我×,你这小子。”哥大笑起来。
“这有啥?”“长脖子”满不在乎地说,“我十四岁就睡了一个小媳妇儿。不是吹这些年我上过身的女人,少说也有一打。有大姑娘,也有小媳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