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思觉得没意思透了,爸连这个都不懂,还下啥棋?正在这个时候,门开了小坏儿和小秋走进来,招呼于思出去玩儿。小秋是大老王的儿子,刚从老家三马屯到城里来念书。他一副乡下孩子的打扮,穿着一件对襟的小布衫,只有天灵盖上有一撮头发,整个脑袋都剃得精精光。老师让小秋坐在于思旁边的座位上,还让于思帮助小秋熟悉学校的环境。小秋和他爸住在锅炉房后面的小屋里,那是一间又黑又潮的小土坯房,于思早起找小秋上学的时候经常去。大老王在屋里得猫着腰,于思觉得只要一蹦就可以够着屋顶。
小秋的手里拿着一块大胶泥,于思忙问:“哪整来的?”“我昨天跟我爸去拉煤的时候,在医院后面的土坑里挖来的。我装了一筐,家里还有呢!”小秋很得意地说。“咱们出去玩儿吧。”小坏儿说。
于思看了看爸。爸挥了挥手说:“去吧,别淘气,别打架,好好玩儿。”
三个人从楼道里跑出来,走到那排单身教师住的红砖房后面。小秋一把把胶泥摔在墙脚的水泥沿子上说:“咱们捏小人吧!”说着揪下两块胶泥,分给于思和小坏儿一人一块。
小金和小军正在街边说话,看见他们玩胶泥,也凑了过来,磨着小秋要胶泥。小秋只好又分给他们一人一块。于思想捏一辆坦克,可才捏好车身,泥就没有了。他想管小秋再要点胶泥,就凑了过去。小秋已经捏好了一个小人,是个日本鬼子。那小人挺着肚子,还挎着战刀呢!于思伸手去拿,小秋忙用手护住说:“别整坏了,还没捏完呢。”小坏儿他们也都凑过来,争着要看小秋捏的泥人。
小金从兜里掏出一块锡纸包着的东西,举到小秋的眼前说:“你要是把这个小人给我,我就给你这块巧克力。”说着剥开锡纸,露出一块和胶泥一样颜色的方块儿。小秋看了一眼说:“那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把泥摔方了包在纸里吗?还拿着唬人哩,一泡尿就滋化了。”
于思突然觉得小肚子挺胀的,又听见远处有流水声,忙说:“我想撒尿。”小军说:“我也想撒尿。”
小坏儿腾地一下蹦起来说:“咱们比撒尿吧!”五个人排成一排,五根小水柱冲着墙滋了过去。大老王扛着一把锨正好打那过,笑着说道:“喝,瞧这几个小伙儿,多有劲儿!”他们越发地来了精神,互相比着看谁滋得高。小金个头最小,使足了劲儿,也只能滋到窗台下面。小军个最大,一滋滋过了窗台,浇在窗玻璃上。他高兴地叫起来:“瞧!数我滋得最高。”
砰的一声,红砖房的窗户打开了,小秋的泥人被碰落在地上,摔得瘪巴巴的。一个男人伸出头来,大声喝道:“你们这帮捣蛋鬼,怎么跑到这撒尿来了!尿水都顺着窗户缝滋到我的屋里来了,把我的书都给弄湿了。”
这个男人长得很精神,鼻子高高的,有点像电影里的外国人。于思记得从前这屋里住的是个老头儿。每次从这过,都可以听到他“唱书”的声音。有一次,他趴在窗台上,看见老头儿坐在一把摇椅上,摇头晃脑地在“唱书”。每唱一句,就用一把红木尺子敲一下桌子。有两句反复唱了好几遍:“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于思回家问哥,这两句诗是啥意思,哥想了想就说,这一段感情咋回想呢?只是当初就没指望。于思又问啥感情,哥哥不耐烦地说,我咋知道是啥感情。
这个男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不知啥时候住进了老头儿的房子。大家知道闯祸了,都不敢吭气。小金赶忙说:“李叔,不是我滋的。我滋不了那么高。”
红砖房里的男人摇了摇头,挥着手说:“去去去!边上玩儿去,再在这撒尿我把你们小鸡儿全割了。”
他们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到大煤堆后面才停住脚。于思突然想起小金管那男人叫李叔,便问小金:“你认识他?”
“当然。”小金昂着头说,“他叫李家伦,和我妈是校友。他们都是燕京大学毕业的。李叔现在是数学系最年轻的副教授,所以搬到这排红房子单人宿舍里来住。前天,他还上我家来,管我妈借书来着。”
小秋不以为然地说:“他妈的,我的泥人都让他给摔扁了。”“他还说咱们是捣蛋鬼,要把咱们的小鸡儿全割了。”于思愤怒地说。“我日他姥姥!”小军骂起来。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只有小坏儿不吱声。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咱们想个办法治治他,在他门口挖一个陷脚坑。”几个人齐声说好,只有小金支支吾吾地说:“我不去,我妈知道了该骂我了。“你不去拉倒。”小军瞪了小金一眼说,“胆小鬼!你不许说出去,要是说出去我就揍你!”小金扭过身,一溜烟地跑了。看着他跑远了,小坏儿说:“你们先去看看,看他在干啥,别让他瞧见,我回家拿把铲子去。”说完就朝他家的门洞里跑去。于思、小军和小秋猫着腰,轻轻地走到李家伦的窗户跟前,趴在窗台上踮起脚抻着脖子往里看。李家伦坐在桌子前面,脑袋埋在一堆书里,一边看一边写,根本没有注意窗外的动静。他们看了一会儿,就溜到前院儿。小坏儿已经拿来了小铲正蹲在正对门的地方挖坑。他把土一铲一铲地挖起来,堆在坑的周围。没过多一会儿,就挖好了一个一尺深的土坑。于思捡来一些树枝树叶,刚要搭在坑上,小坏儿冲他摆了摆手说:“慢着,让我给他埋颗地雷。”他蹲在坑上,扑哧拉了一泡屎一股臭气传过来,熏得于思他们直往后退。“吃啥好的了?咋这臭呢?”小秋笑着说。小坏儿用一片树叶子擦了屁股,提着裤子站起来。于思捂着鼻子,把树枝和树叶盖在坑上。小军和小秋捧了些浮土撒在上面。小坏儿看了看说:“行了,没问题。他肯定看不出来。”他们绕到花砖墙的后面,从砖窟窿里望出去,等着看李家伦的热闹。左等右等,李家伦就是不来。太阳从西边的楼顶上落下去,一股凉风吹过来,于思打了一个哆嗦。小坏儿说:“我得回家剁鸡食去了,不然,我爸该揍我了。”小军也说:“估摸着他今天不出来了。”小秋要帮他爸去烧锅炉。于思看他们都要走,也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打算回家。
正在这个时候,门吱扭一声开了,李家伦拎着一个饭盒子,从屋里走出来。几个人赶紧猫下腰,捂住嘴,大气也不敢出。门锁响了一下,然后是脚步声。紧接着扑哧一下,李家伦哎哟大叫了一声,左脚不偏不斜,正好踩在陷脚坑上,一直没到腿肚子。他的身体向前倾斜着,差点没摔倒。他拔出脚来,鞋、袜子和裤腿上,都沾满了小坏儿的屎。他一边哎哟哎哟地叫着,一边前前后后地甩着左脚,蹭得右腿的裤子上也都是屎。他们再也憋不住了,一齐哈哈地笑了起来。李家伦这才明白,是让几个孩子给捉弄了,他气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你们这几个小坏蛋,我非要抓住你们不可!”
他们一哄而散,笑着朝自己家跑去。于思跑回家的时候,爸正在收拾饭盒子。妈跟生物系的学生到长白山实习去了,家里没人做饭,每顿都得到教工食堂去买。爸递给于思一个饭盒子,让于思跟他一起去买饭。
食堂里挤满了买饭的人,乱哄哄的像火车站的卖票处,几条长队从卖饭口一直排到门外面,拐着好几个慢弯儿。两边的十几张桌子周围,坐满了吃饭的人,勺子碰碗的声音响成一片。泔水味和人体的气味混在一起,呛得于思直打喷嚏。
于思和爸站在最后头,等了半天也没往前挪几步。他心里烦了起来,觉得没意思极了,就去数前面的人。他在人堆里挤来挤去,顺手在每个碰到的屁股上打一下,觉得挺带劲。有一下,打在一个圆圆的屁股上,手被弹了回来。他抬头看见一副金边眼镜,还有一张又白又胖的脸。他记起小时候,有一次和爸上街,回来走到解放广场的时候碰见过他,穿着一身白西服,胸前的小兜口露一角红手绢,一条花领带被风吹着翻来翻去。他冲爸点点头,爸很客气地叫了一声徐教授。于思问爸他是谁,爸说是数学系的徐教授,从英国剑桥大学留学回来的,著名的数学家哈代的学生。那学问大了去了,发表过几十篇论文,在国际上都有名。眼下他也穿了一身灰干部服,冲于思皱了一下眉,侧开了身体。又一下打下去,于思的手被硌得挺疼。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子转过身来,看了于思一眼。于思知道他姓吴,听人说他是美国的神学博士,在哲学系当教授。他一年四季都穿着一身黑衣服,戴着一副圈上套圈的厚眼镜,绷着脸从来不会笑。于思经常看见他和他的老伴儿,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出出进进。
他觉得身后有些骚动,隐约有人喊: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淘气!他仍然很兴奋,一个屁股一个屁股地打过去。忽然,他的手好像打在一个布袋子上,空荡荡的。抬起头看见一张极丑的脸,他吓了一跳。立刻想起他是王弦,就住在自己家的前楼,是个名气很大的人。去年还到于思他们解放小学做过报告,讲了一大堆名词。于思听不懂他的话,但觉得他唾沫横飞的表情挺好玩儿,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结果被余老师单独留下,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老师说他是一个觉悟很高的人,上中学的时候就入地下党了。于思觉得他长得实在太丑,挺大的下巴往前翘着还有点歪,拉得整张脸像一个歪把子的西葫芦。有一次,于思在上学的路上碰见了他,他拿着一个小纸条,问于思认不认识余老师,于思点了点头说:“她是我们的班主任。”王弦说,请你把这个纸条捎给她。于思答应着接了过来,等王弦走远以后,他打开了纸条,上面写着,“小余同志,不知为什么咱们的关系老也处不好,我希望有机会能和你好好谈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时间,请设法通知我。于思把那张纸条交给余老师的时候,他看见她的脸红了。王弦摸了一下于思的头很宽厚地笑了笑说:“这么淘气可不好。”他的脸歪得更厉害了。
终于,有一下打在了一个软乎乎的屁股上,于思感到一阵震颤。还没有等到震颤平息下去,就听见一女人尖厉的嗓门响了起来:“谁们家的孩子呀!这么讨厌长大了肯定得当流氓!”于思认出她是鸣放的妈,可不明白她为啥发这么大的脾气。他见好多人都在看他,心里生出得意,顺手把饭盒扣在头上,在人群里乱跑起来。正玩儿得痛快,肩膀被人一把抓住,他踉跄着站稳脚跟,看见爸气得通红的脸。爸的身后还站着李家伦,他知道这回的祸闯大了。
“疯啥!再闹就揍你!”爸厉声喝道。于思立刻蔫了下来。一直走到家,爸都没有说一句话。吃晚饭的时候,爸还是不吱声。幸亏妈不在于思想,不然,一顿胖揍是躲不了了。楼下传来小坏儿他爸的喊声:“你咋寻思的?跑到人家房前头挖陷脚坑,还往里拉。”“我没有……”小坏儿在分辩。
“还说没有?欧阳家的小子已经说出来了,你还嘴硬。我打死你这个兔崽子!小坏儿的爸边说边出粗气,同时响起一阵东西被撞翻的声音。”你还跑,我让你跑让你跑!“小坏儿他爸的火气更大了。
“爸,你别打了,我不跑了。”小坏儿说。“跪下!举大盆!”随后是一阵金属的撞击声和哗哗的水声。每响一次水声小坏儿的爸就问一句:“下次你还出去惹事不了?”响过七八次水声之后,小坏儿开始求饶:“爸呀!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别加水了,我实在举不动了!”于思想象着瘦骨伶仃的小坏儿,举着大盆跪在那的情景,不由笑了起来。嘴里的饭一下喷了出去,溅到了哥的碗里。哥气得把碗重重地蹾在桌子上,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于思赶紧憋住笑,低头看着饭碗。
六
这天下午,家里没人,于思从抽屉里挑了两本小人书,揣在兜里。看看街上没人,又顺着绳子从阳台上爬下来。他是去找铁蛋儿的,要用小人书换他的弹弓玩儿。走到自行车铺的时候,见老米一个人歪着脖子正在敲穿钉。
“铁蛋儿在吗?”于思走上前去问道。“没在家。”老米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干自己的活。“上哪去了?”“我咋知道!整天像让鬼追着似的,不着家。”老米头也不抬地说。
于思没有办法,一个人在街上闲逛。走过老孙家的眼镜店,就拐了进去。矮子老孙又瘦又小,坐在柜台的后面,只露出一个像萝卜头一样的秃脑瓜蛋子。每次看见他的秃脑袋,于思都想笑。老孙的老婆正在擦柜台。她的脸上抹得红一块白一块的,好像总是在害羞。身体一动脸上的粉就往下掉,就跟下小雪似的。于思有一次听见胖老崔管她叫粉团,她听了笑得前仰后合的,举着扫帚疙瘩追着老崔打,招得半条街的人都看着起哄。老米还骂了一句:“这娘们儿,短揍!”只有矮子老孙坐在那顾自干活,好像周围的事和他没一点关系。
“粉团”擦完柜台就摆弄柜台里的眼镜。那些眼镜有黑的,有茶色的,多数是透明的,被阳光一晃,闪着各种各样的光泽。于思走到柜台前面,想看老孙怎么修眼镜。店门从外面开了,陆大兴的爸“大文明”走了进来。他也住在于思家的前楼,是英语系的教授。哥说他的英语极棒,在全国都排得上号。“大文明”手里拎了一个白色的草筐,上面缀满了红红绿绿的花草图案。
他在柜台前面站了一会儿,见老孙并不抬头看他,就用中指敲了一下柜台的玻璃台面,细声细气地问:“有蔡司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