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拉着响笛开来的时候,人群里发出一阵欢呼声。这一天,一共死了十三个人,伤了二十几个。还有三个人失踪了。第二天,于思在教室里才听说,铁蛋儿也死于那场灾祸,一根钢筋戳碎了他的小卵子。“不能吧?不能吧?”在回家的路上,于思在心里不停地叨咕着。他不愿意相信铁蛋儿死了,他甚至不想哭,因为他老是觉着不定啥时候,铁蛋儿又活蹦乱跳地回来了。他特意绕道走过老米的修车铺跟前,看见铁蛋儿的妈红着眼睛坐在桌子后面。老米歪着脖子,脸色比往日更阴沉,正低着头用力地搬一辆车的大腿。第三天铁蛋儿没有来上学,第四天、第五天铁蛋儿也没有来上学。于思看着他的座位,觉得教室一下大了许多。一个月以后,班里转来了一个新同学,坐在了铁蛋儿的座位上。于思这才死了心,明白铁蛋儿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二
小金的妈被隔离审查了。这个消息于思是听石泛函说的。石泛函说的时候,紧皱着眉头,满脸严肃的表情。于思是在上学的路上遇见他的,他拉着于思的胳膊,神秘地卡巴着眼睛凑到于思的耳朵边上嘀咕了半天。他说的话,于思多半听不懂,好多词都得问了又问。啥特嫌、啥关系暧昧、啥疑点很多……于思这才想起,小金这两天挺蔫的,和谁都不咋说话,下课的时候,老是一个人坐着,眼睛看着窗户外面发呆。小桑也不那么挺胸撅腚的了,她不再和刘仰青她们那些大人们混在一起,上学、放学,都是一个人走。她已经升到了中学只有在上学的路上,于思才能看见她。看见于思,她就把脸一扭,装作没看见于思觉得她脸上的雀斑更多了,看上去脸色很暗。
石泛函大概实在找不着啥人可以说话,就拉着于思,一下倾吐了这么多的秘密。
“你咋知道的呢?”于思忍不住问道。“我当然知道。”石泛函用手搭着凉棚,挡住太阳强烈的光线,透着得意说,“我爸这会儿在北方大学的清队领导小组里。”于思突然明白,大喇叭里一直都在播放最新指示。自打两大派联合之后,广播站就由学校的革委会直接领导。早先互相叫劲的两个广播站,现在只剩下了一个,每天早起播放《东方红》的乐曲,晚上放《大海航行靠舵手》。播的稿子,也都是革委会的通告啥的。有时是军宣队的队长,有时是工宣队的队长,直接在喇叭里讲话。这些天,连革命歌曲都不咋放了。整天都是警告阶级敌人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的话。许多大人都垂头丧气的,见面连个招呼也不打。说话的时候,压低了嗓门。连老范太太来家串门都袅悄地,干坐着不说话。有一天,妈让于思去合作社打瓶醋,他走过王弦家楼道门口的时候,正碰见刘仰青从里面走出来。王弦的麻脸老婆,那个瘦得像一根麻秆儿一样的女人,自打生了怪胎之后就不往人前走。这会儿,也抖了起来,出出进进哼着歌,对谁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这会儿是抓隐蔽得最深的那些人。”石泛函的鼻子喷出的热气,嘘得于思的耳朵直痒痒。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就听见石泛函小声说:“特别是那些以‘左派的面目出现的人,小金的妈就是这样的人。”“她不是十几岁就入党了吗?”于思想起夏舟老是很革命的样子。“那是混入革命队伍!”石泛函说着,抽了一下鼻子。于思从他的话里,大致听明白了夏舟的问题。她在燕京大学念书的时候,和好多全国知名的文化名人都有来往。还和司徒雷登有来往,经常给他提供学生运动的情报。那些文化名人,后来都成了大右派,眼下已经查出来,其中不少是特务。在抄那些人家的时候,发现了好多他们过去的日记,几乎每一个人的日记里,都提到了夏舟。有一个人的十本儿日记里,有八本儿写着夏舟,所以她的历史特别复杂,疑点很多,必须要隔离审查。
“她的作风也不好。”石泛函最后还说,“她结过两次婚。第一个丈夫,就是小金的亲爸,也是特务。现在在北大荒劳改,前些时候还来找过她。”
于思想起那个长着鹰钩鼻子的高个子男人。他咬着牙,忍住了溜到嘴边的话,没说啥。
那一个上午,于思都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夏舟的事来得太突然了,这使他忘记了铁蛋儿的死。“李大腚”让大家把《反对自由主义》背熟,教室里一片嗡嗡的背书声。他看着书上的字,好像都不认识似的。老是模模糊糊地串行,张着嘴嘀咕着不知道自己念的是啥。他想着小金的妈那张长得很端正的脸,鼻子很高,脸往下陷,眼窝很深,是有点儿像外国人。可和刺杀列宁的那个女特务,那副阴险丑陋的样子还差得很远。就是中国电影里的女特务,也都是妖里妖气的。夏舟就是漂亮点儿,可也算不上妖气,咋会是特务呢?!他想起石泛函说过的话,“以’左‘派的面目出现……”也许这就叫隐蔽得很深的,他暗自寻思着。
晚上,于思在李家伦的家里碰见了小金。他是去给李家伦送药的,李家伦托妈给他在校医院抓的中药。小金坐在床沿上,驼着背缩着脖子,看着更矮小,也更像个小老头儿了。
“你妈的事和你也没什么关系。”李家伦一边吃饭,一边歪着脑袋看着小金的脸,“你何必背这么重的思想包袱呢?再说,也没有查清楚,不算是结案。”
“他们抄了我家。半夜三更的时候进来的,是王弦领着的人。他们把所有的信件都抄走了,有好些是我集邮的邮品,都是空信封。有的邮票还来不及剪下来,就让他们给抄走了。他们还一个劲儿地追问,信都上哪去了?王弦还说,只有信封没有信,肯定是有问题。有个屁问题!我妈十几岁就入了地下党。”
“毛主席不是让咱们相信群众相信党吗?如果没有问题,迟早是会查清的。”李家伦安慰着小金。
于思想起石泛函说过的那些话,心里糊涂起来。小桑来找小金的时候,眼圈儿是红的,好像刚刚哭过。她让小金回家,说他爸叫他。
“你爸好吗?”李家伦问道。“就那样。一句话也不说,唉声叹气的。”小桑小声说。“让你爸想开点儿。”李家伦放下碗对小桑说,“这么多的人都受了冲击,又不是就你妈一个人。等问题查清了,做了结论就好了。”小桑的眼泪流了下来,不再说啥,只是点了点头,拉着小金走了出去。第二天的中午,于思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小金的爸推着自行车,从街上走过来。他耷拉着眼皮,脸上罩着一片黑气。
消息传得很快,没过几天,全班同学都知道小金的妈是特务。他的桌子面上被人画得乱七八糟的,抽屉里经常有许多小虫子。有一天,他刚坐下,立即又大叫着跳起来。不知是谁,在他的抽屉里放了一条蛇。全班同学都笑了起来,直到“李大腚”走进来,才把事情平息下去。
石泛函和潘德诚他们都不再理小金。二黑和街上的同学,还在放学的路上截住小金,骂他是特务的狗崽子。小金怯怯地躲着他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每天放学的时候,小桑都在半路上接小金。碰上二黑他们截小金,就破口大骂自打她妈被隔离审查以后,她就变得特厉害,骂起人来不打嗑巴,又顺溜又脆生有一次,二黑被她骂急了,撸起袖子要揍她。一个结结实实的小伙子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二黑,把他摔了一个嘴啃泥。
那个小伙子是小桑的同学,比她高两届。他爸是省革委会的军代表。人们都传说他从小就练武术,还会点穴,所有的街流子都怕他。二黑也不敢和他叫号从此以后再也不和小金为难。人们还传说,小桑和“黑牡丹”结了干姐妹。“黑牡丹早先是二中的学生,是市级的三好学生,这会儿,是街里有名的女流氓。她老是穿着一身黑衣服,裤腿瘦得紧裹着腿,显得人又高又瘦。她还老戴着一副墨镜牵着一条大狼狗,站在马路牙子上东张西望。连男流氓都怕她,看见她就叫姐还按月给她送钱。于思看见过小桑和她在路边说话,她插着腰站在那,一口一个”他妈的“。后来他听小桑说,她们是在百货公司认识的。有一次,小桑看见一个小偷儿掏她的包,就告诉了她。”黑牡丹“揍了那个小偷儿一顿,抢回了自己的钱包打那以后,她就管小桑叫妹妹,还让小桑到她家去玩儿。”我不愿意和她来往,小桑撅着嘴说。
在不上学的日子里,小金孤零零地晃来晃去。他老来找于思,在于思家一泡就是半天。他跟于思说,那个结结实实的小伙子叫毛勇,正在追求小桑,三天两头往他家跑。他一来,小金就躲到于思家。
“小桑愿意吗?”于思好奇地问。“小桑端着。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小金说完,很难看地笑了笑,又说了一句,“小桑就是愿意也不会承认的。”那天,小金拿着两张电影票来找于思的时候,于思正在看电路图,他打算装一个半导体的收音机,琢磨着需要买啥。那是工人文化宫的电影票,上面有三位数的号码。“是批判电影,肯定好看!是毛勇送来的票。”小金说。
天已经很凉了,空气里飘着一股甜甜的苹果味,满街堆着白菜。他们走过校部门口的时候,“牛肉”和“红屁股”一前一后,押着一队人从大门里走出来。那些人都垂着头,阴沉着脸,眼睛看着地上。脚下走得很急,就好像后面有人追着似的。
于思一眼看出走在最前面的是周樵的老婆,也是李家伦早先的恋人。她的髻已经剪掉了,头发松松地垂到脖子上,不像以前那么黑了,焦干焦干的发黄,连个卡子也没别。
小金突然大叫了一声“妈——”,朝那队人跑了过去。于思也看见了夏舟。她排在最后,穿着一件灰色的一字领上衣。人比早先瘦了好多,眼窝更深了,脸色青得发黑。她的眼神散乱地四下里搜寻,看见小金就聚在了一起。于思看见她脸上的肌肉不停地颤抖着,嘴角直往下拉。想说啥,又没说出来。夏舟停下了脚步,迎着小金迈了一步。
“牛肉”从前面跑过来,一把抓住小金的胳膊,恶狠狠地喝道:“干啥?不许捣乱!她正在接受审查,任何人都不能接触!”
“她是我妈!”小金在“牛肉”的怀里挣扎着。“你妈咋着?!就是你祖宗也不许说话。她有历史问题,还有特务嫌疑,你不和她划清界限,站在啥立场上?”他说着一搡,小金一个仰八叉摔了下去,躺在一堆白菜上。
“小金——”夏舟喊了起来,跑出队伍要来拉小金,被“红屁股”从后面拦腰抱住了。她扭动着身子,眼睛直直地看着小金,使劲儿地喊:“别打我的孩子!”
“夏舟!你老实点!”“牛肉”“红屁股”一齐吼起来。他们一个在后面抱住腰,一个在前面抓住肩,连搡带拽地要把她拖进队伍里。
夏舟挣开抓着她的人,一边跑一边拼命地叫喊:“小金,快回家去——”她的声音沙哑凄厉,剪开了甜甜的苹果味儿,散发出暗红色的铁锈味儿。
“牛肉”在她后背上推了一下,她踉跄着站稳了脚步。又回过身朝小金跑过来她的头发披散着,眼睛里露出凶狠的光芒,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母狼。“她疯了。”于思正想着,“牛肉”和“红屁股”从后面追上来,一个人架着她的一只胳膊拖起她去追赶队伍。那队人已经过了马路,走进了两座楼房之间的夹道里。夏舟被拖着走进夹道的时候,又回了最后一次头。她的眼神里透着绝望和哀伤,泪水流得满脸都是。
小金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靠在路边的一棵大榆树上,呜呜地哭个不停。“别哭了。”于思想着夏舟的眼神,对小金说。小金擦去眼泪,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一甩头发,和于思一起朝街上走去。走了一道,他都不吭气,不停地用脚踢起地上的石头。他穿了一双新的回力鞋,得九块多钱一双。
在工人文化宫的门口,他们遇见了刘仰青,她正站在柱子旁边,和石磊说着啥。小金高兴起来,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刘阿姨!”,刘仰青愣住了眼光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看着小金。她看清小金的脸之后,立刻扭开了头,装着啥也没看见的样子,转身走了。小金的样子很难看,想哭又哭不出来,嘴角抽动着满脸的皱纹。他看着刘仰青的背影,突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很难看,脸整个扭曲得歪了。他的笑声也很难听,叽叽咕咕的像是在哼哼。于思觉得后脊梁直发凉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那天演的不是批判电影,是样板戏《海港》。小金蔫头耷脑地走进大厅找到座位,从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直到电影演完的时候,方海珍们集体亮了一个相小金才愤愤地骂了一句:“四眼狗!”他的脸终于舒展开了,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很平整。于思不再吱声,他被人挤着往外走。
三
于思是在解放广场上遇见“长脖子”的。那天学校里不上课。吃过早饭,他去找小金。小金不在家,到毛勇那去了小桑一个人坐在床上,正在塑料窗纱上,绣一幅彩色的毛主席画像。小桑看上去很安静,不像以前那样疯疯张张的。她的脑门子上留着齐眉穗,脸两边还各梳出一缕头发,圆脸变成了长脸。辫子梳得很低,紧紧地贴在脖子上。她升入中学后好像变了一个人。
“绣这干啥?”于思没事干,闲得发烦,没话找话。
“学校里搞三忠于四无限。”小桑头也不抬地说,“这是向毛主席表忠心!”“哪买的这种彩色的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