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是一块空地,只开了一片野花儿,别的啥也没有。大狼狗挣脱了绳子“嗖的一下向前蹿了出去,大黑松开了绳子,小跑着跟在后头。铁蛋跳了起来,顾不上隐蔽,跟着大黑跑了起来。小坏儿从树上跳下来,于思和石泛函也从地上爬了起来。跑了足有一二百米,狼狗突然停住了脚,扬起头朝一片高矮不齐的杂树林子汪汪叫了起来。后面的人都停住了脚,抻着脖子往树林子里张望。风吹动着树叶,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柳树稞子一丛接一丛,挡得严严实实的,啥也看不见。”
大狼狗缩了缩脖子,猛地一蹿,狂叫着朝前跑了起来。一群人都激动了,一起追了上去。圆脸的警察骂了一句:“妈的!可算找着了。”他撒开腿没命地跑,于思他们也紧跟在后头飞跑起来。一眼没看见,石泛函踩住了小坏儿的鞋带儿,小坏儿摔了一个大跟头,几个人忍不住都笑起来。小坏儿爬起来,紧赶了两步,嘴里连声喊道:“等我一会儿,等我一会儿。”
四个人喘着粗气跑了过去,看见警察都站在一个土坡上往下看。那个圆脸的警察已经把枪又别在了腰上。他们跑上土坡往下一看,不由都笑了起来。那只大狼狗吧唧着嘴,正在吃一堆。
老警察用枪筒顶了一下自己的帽檐,指着大黑骂了起来:“****你妈的,你的狗是咋训的!我看着这条狗,就看见你了。瞧你这个熊样!”
八
哥进门的时候,妈正在剁饺子馅儿。菜刀剁得案板山响,谁也没有听见开门的声音,是于思第一个看见哥的。他正要到厕所去撒尿,刚走出自己的房门口,就看见哥从外面进来了。他背着一个书包,手里拿着一个纸包,蓝学生装搭在肩上,白汗衫上满是一圈儿一圈儿的碱花儿。于思一开始差点儿没认出来,哥又壮了不少。
“妈,哥回来了!”于思大喊了一声,朝哥扑了过去。爸闻声从屋里走出来,站在门口眯着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哥。然后冲着厨房喊道:“齐家啊,小省回来了!”妈还在剁豆角,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啥?谁来了?”“小省,你儿子回来了。”爸乐得直冒鼻涕泡。妈从厨房跑出来,一把抱住哥哭了起来:“我的儿啊,你跑到哪去了?”哥笑着不说话。于思去接他手里的纸包,哥忙把纸包举了起来,连声说道:“别碰!别碰!小心撒了。”“啥玩意儿啊,这么金贵?”爸笑着问道。“土。韶山的土。”哥走进里屋,把纸包放在爸的书架上。
“你上韶山了?”妈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问道,“你哪来的钱呀?”“要钱干啥?扒车去的。”哥笑着说。于思已经好久没有看见哥这么乐和了,也高兴地跳了起来,搂着哥的脖子说“哥,我可想你了。”“我也想你们。”哥拧了一下于思的耳朵说。
“走了这么些日子,咋也不给家发封信呢?”妈沉下脸瞪着哥说,“你不知道我们多惦记着你。”
“哪顾得上写信呀!”哥摸了摸后脑勺子笑着说,“一开始就想上北京找毛主席评个理,一天走六十里地,估摸着有个半个多月咋也走到了。兜里揣着十几块钱和三十斤粮票,是你给我的伙食费,琢磨着省着花也够了。走了五天,碰见一伙红卫兵长征队,是工学院的。他们也要进京告状,我就和他们一块儿走。走了两天,觉着太慢,就扒着火车走。”
“哥,你见着毛主席了?”于思着急地问道。哥摆了摆手说:“没有。毛主席在中南海,我哪见得着。听说他要接见红卫兵等了些日子总也没接见,我就和一伙人去了韶山。从韶山回来以后,好多人都在那等着要见毛主席。我也想等着接见,可怕你们着急,就赶紧回来了。我还要走不见着毛主席我不回来。”
“这么说,你这包土背了好多天了?”爸问道。“可不。”哥笑着说,“我走到哪就把它带到哪。还不敢说是韶山的土,怕让人偷走了。”
爸大笑了起来,他拍了一下哥的肩膀说:“真是个孩子,幼稚。”“这幼稚啥?这是对毛主席的忠心。”哥一本正经地说。于思爬到哥的背上,凑到哥的耳朵边上说:“哥,你带着我去吧!我也想见毛主席。我在家里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你不行,太小。路上不方便!”哥说。
“你可不能去。”爸说,“‘**********’是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家不要掺和。”“那毛主席还让我们关心国家大事呢!”于思撅着嘴说。“你连自己还关心不了,还想关心国家大事?”爸拍了一下于思的后脑勺说。哥看他生了气,就胡撸胡撸他的头说:“你不行,太小,扒不上火车,那可危险了,闹不好掉到车底下,就让火车给碾死了。再说也太累,经常吃不上饭,有的时候一天也喝不上一口水。”
妈从厨房里出来,端着饺子馅和揉好的一坨面。她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对哥说:“快去洗洗,换换衣服,来包饺子。”哥答应了一声,走进了厕所。第一锅饺子刚下锅,就响起了砰砰的敲门声,有人在外面恶声恶气地喊:“快开门!快开门!”妈吓得一哆嗦,手里的干面碗掉到了地上,摔成了好几半,面粉洒了一地。爸放下擀面杖,走出去开门。进来的是鸣放的妈。她的手里拿着一串钥匙,身后还跟着四五个人,其中有一个人,就是在办公楼里斗小军他爸的那个麻子。他们都戴着红袖箍儿,上面印着“后勤处革命造反队”的字。
“你们要干啥?!”爸没好气地问道。“你是****分子,凭啥住那么多房子。”鸣放的妈扯着大尖嗓门吵吵着,“我们是住房造反委员会的,来通知你搬家的。限你在三天之内,搬到前面那两间平房里。”
“我们住这房子是按学校规定的住房标准……”爸的话还没有说完,麻脸的瘦子就叫了起来:“啥学校规定的?那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章程,当初制定规定的人就向着你们这些臭知识分子,如今都不算数了。现在我们造反了!这套房子已经分给了革命群众刘兰了!”于思知道刘兰就是鸣放的妈,那个最爱生事的女人,她这会儿正满脸笑容地站在于思对面,探头探脑地往屋里看。
哥从厕所里冲出来,冲着麻子他们喊了起来:“你们这是根据啥文件这么造反?!”
鸣放的妈说不出话来。麻子笑了笑说:“啥文件?这还用得着文件!所有不合理的规章制度都得破除,这是毛主席给我们的权利。这个反我们造定了!”
“那也得讲政策!”哥脸红脖子粗地说,“谁也不能借革命营私,这是国家的财产,不是你们家自留地,想给谁就给谁。”
“算你说对了!”刘兰把腰一叉,气急败坏地说,“国家是我们人民的国家,国家的财产就是我们革命群众的财产,我们造反派说给谁就给谁。”
麻子也走上一步,恶狠狠地冲着哥说:“你是哪个单位的?敢和革命群众为敌!”
“你管我是哪个单位的!”哥顺手抄起一把冬天铲雪用的锨,举在手里厉声喝道,“今天,谁要是敢进这个门,我就和他拼了!”
麻子先是一愣,后退了两步,随后镇静了下来,冲着哥冷笑了一声说:“好你个狗崽子,还想翻天!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我们今天就是要压压你的邪气!”他说着撸起了胳膊,拉开架子要动手。
爸赶紧把哥推到了身后,对麻子说:“他还是个孩子!”“孩子!还是个孩子就这么反动!”麻子恶狠狠地说。
“行了!行了!房子给你们就得了。”妈叫着跑了过来,接过鸣放她妈手里的钥匙,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刘兰撇着嘴说:“你还不服?自己的事还整不清,还敢和我叫板!”
……一伙人喊着口号走了,哥把爸、妈推到身后,砰的一下关上了门。
饺子已经煮烂了,像一锅片儿汤。门外的口号声还在不停地响着。妈把锅端下来,叹了一口气说:“都是刘兰那娘们儿挑的坏!她早就看着咱家住三间房来气说了好几次好人住赖房坏人住好房。”
爸把煮烂了的饺子盛到碗里,递到哥跟前说:“赶紧吃饭吧!”哥接过来端到嘴边,又砰的一声蹾在桌上。他气哼哼地说:“这叫啥革命呀!”
纯粹是欺负人。不行!我还得去北京,告这帮混蛋的状!”“算了!告也告不下来。”妈赶紧上前拉住哥的胳膊说,“小祖宗!你别再惹事了。这年头,只要人能活着,平平安安就不错了。”
九
那天晚上小秋本来是来找于思玩的。自从于思家搬到这两间红砖平房里来了之后,小秋就常来找他,他说:“这回好了,上你家不用爬楼梯了。”小秋刚坐下小军和小金就来了。小军是来找于思看电影的,他说校部大礼堂今晚上演批判电影《清宫秘史》,问于思他们去不去看。
“可咱们没有票呀。”于思说。“不用票。现在都是大学生把门,按单位入场。咱们跟他们说说,兴许能放咱们进去。”小军挺有把握地说。于思问小秋:“去吗?”小秋点了点头,小金说:“那我也去。”
四个人就从屋里走了出来。妈在后面喊了一声:“早点儿回来!”天已经有一点黑了,西边的天上有几颗星星一闪一闪的,于思觉得那星星的形状有点像肚脐眼。月亮刚刚出来,挂在东边的天上,淡淡的一弯。老范太太正从路边的树荫凉里站起来,左手拎了小板凳,右手用大芭蕉扇赶着蚊子,挪着她两只小尖脚,一摇一摆地朝着自家的门洞里走去。小军跑得很猛,差点儿没有把她撞个大跟头。老范太太晃了晃身子,两只小脚又站住了,嘴里说道:“这个愣头青,怎不瞅着点呢?!”小秋、于思和小金都笑了起来,齐声管小军叫“愣头青”
小军眨巴着眼睛不吱声,他突然放了一个屁,然后唱了一句《红灯记》“这就是铁梅对你的回答”。大家忍不住都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