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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于思跟着小秋绕过煤堆,直奔解放广场。穿过东边的树林子,就是学校的后门树林子里一片鸟叫声,于思听得入了神。他从地上捡起小石子打鸟,连打了几次都没有打着。小秋在树底下钻来钻去,一会儿就用衣服兜了许多蘑菇,光着膀子钻出来。于思奇怪自己怎么看不见蘑菇,小秋说你光看天上飞的,当然就看不见地上长的了。他把采来的蘑菇倒在草地上,分成一堆一堆的。他捡起一根雪白的长蘑菇说:“这是鸡腿蘑,都单个长着,最不好找了,炒着吃可鲜了。”他拿起一坨灰色的小蘑菇说,“这是柳蘼,专长在柳树根周围。”他又拿起一坨灰色的小蘑菇说“这叫狗尿苔,长在狗撒过尿的地方,人不能吃,只能喂兔子。”于思听得入了神拿起一个油亮的深酱色蘑菇举到小秋跟前问道:“这是啥蘑菇?”小秋看了一眼说“这是松蘑,有松树的地方才长,可以用酱炒着吃,也可以晾干了炖着吃。”小秋说着把书包底朝下一抖搂,把书、本和铅笔盒都倒了出来,把蘑菇装进去,书包涨得满满当当的。他对于思说:“把我的书本先放在你的书包里吧。”于思答应着帮小秋收拾起草地上的书本,装进自己的书包里。两个人站起来,朝学校后门走去学校的后院儿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教室楼里的人也不多,楼道两侧的墙上贴满了大字报。走到前院儿他们才发现,人都在操场上。领操台上挂了一条横幅上面写着“解放小学**********领导小组成立大会”。同学们都排着队站在操场上“胖头鱼”站在最后面,正抻着脖子朝台上看。“小胡子”站在台子上,神气十足地在讲话。他平时总是穿着一身运动服,今天却穿了一身军装,腰上还像真事似的系着一条武装带。铁蛋儿和二黑正在掰腕子,两个人都使足了劲儿,憋得满脸通红。小金和鸣放在说小话儿,两个人的脸贴在一起,不时发出哧哧的笑声。崔玉芬蹲在地上,在玩一副哈嘎啦(羊腿的关节骨又名羊拐)。只有张小林和石泛函眼睛望着领操台上注意地听。看见于思和小秋,张小林就说:“你们咋才来呀?会都开了好半天了。”

“开啥会呀?咋是小胡子讲话?”于思觉得有点儿奇怪,往天开会都是校长和教导主任讲话。

“校长和教导主任都靠边站了,陈老师现在是‘文化革命’领导小组的组长。石泛函一本正经地说。”

于思这才注意到,校长和教导主任都在台下站着,他们的神色都有些鼠靡没有往日的精神,蔫头耷脑地听着”小胡子“讲话。他不由问了一句:“‘**********’是咋回事?”

“‘**********’吗?”石泛函想了一会儿说,“我爸说,‘**********’就是要革一切封资修文化的命。”

“封资修是咋回事?”“封资修就是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石泛函有些不耐烦地看了于思一眼说,“别说话了,好好听着吧。”“小胡子”说得正起劲儿,唾沫从嘴里喷出来:“现在我宣布‘文化革命’领导小组的第一项决定,全体教职员工紧急动员起来,投入无产阶级‘**********’。凡是出身工人、贫下中农和革命干部的请留下。出身中农和上中农、职员的同学,都到一楼合班教室开会。出身地主、富农和资本家,还有家里有其他问题的同学,都到三楼音乐教室开会……”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人群里就像马蜂窝着了火。有的问啥叫出身,有的问是指爷爷还是指爸爸,还有的说不知道成分咋整。铁蛋儿说:“我爸修自行车,当然是工人。”崔玉芬问“胖头鱼”说:“我爸给人剃头,算不算工人?”“胖头鱼”还没说话,二黑就抢着说:“当然是工人!”小金眼巴巴地看着“胖头鱼”说:“我爸和我妈都教书,我可以留下来吗?”“胖头鱼”看了看他,一本正经地问道:“那你爷是干啥的?”小金不吱声,眨了半天眼睛才说:“他在上海,我不知道。”鸣放说:“我爸死了。咋整?”“胖头鱼”说:“他活着的时候是干啥的?按他活着时候的成分算吧。”鸣放想了想说:“是翻译。我可以留下来吗?”“胖头鱼”想了一会儿,没有说啥。他突然冲同学说:“谁的爸是高干?”小军举起手来说:“我爸是高干。他早先是营长,后来转业了。他是高干。”“胖头鱼”没好气地说:“营长算啥高干?”小军讨了个没趣儿,大家都笑了起来。“胖头鱼”又问张小林:“你家是啥出身?”张小林蔫蔫巴巴地小声说:“我不知道。”

“你呢?”他看着于思问道。于思一直没有开口,他觉得没啥好事,就悄悄地站在边上。听见“胖头鱼”的话,便低声说:“我爸教书。”“你爷呢?”

“我爷死了。我没见过。”于思小声说。“家里有啥问题吗?”

“我不知道。”“他爸是****!”石泛函大声说。

“我爸不是。”于思的反击很无力,他剜了石泛函一眼。

“就是!我听我爸说的。”石泛函坚决地说。“胖头鱼”转向于思:“你爸到底是不是****?”她的口气冷得让于思浑身打冷战,他觉得太阳突然冻住了,像个冰球嵌在天空上。“我也不知道。”他的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他确实不知道,连“****”是啥都不知道。

“回家去问问!”“胖头鱼”严厉地说。于思转身走了。走了没几步,身后传来石泛函的声音:“我爸是党员!”走到校门口的时候,他觉得身后有脚步声。他回过头,见是小秋拎了一书包蘑菇也跟了出来。“你咋不留那开会?”

“又是开会!有啥劲!”小秋淡淡地说。“你爸是工人,你还觉得没劲?”

“工人有啥好的?整天干活,累得臭死,我爸自己都不愿意当工人,我才不愿意留下呢。”他们说着话走出了学校的胡同口。街上乱糟糟的,远远地就看见老染家的铺子门口,停了一辆两匹骡子拉的马车。车上坐了不少人,都是乡下打扮小秋说:“那些人都是我们屯的,咋都跑这来了?”他们加快了脚步,朝人群跑去老染背着他的罗锅子,站在人堆里,头低得垂到胸前。一个车轴汉子从车上跳下来,他走到老染的跟前,指着他的鼻子恶狠狠地说:“你虐待贫下中农的后代安的是啥坏心眼?”周围的人齐声喊道:“快说!快说!”老染的傻媳妇儿正坐在靠墙的大马扎上,没事人似的嗑着瓜子。小秋指着那个车轴汉子说:“那是我三舅爷家的大表哥。他是我们屯的民兵连长。”他拉着于思爬上马车。老染的头越垂越低,罗锅儿和脖子形成直角。他一声也不吱,好像听不见周围人们的说话声一个挺胖的大老娘儿们,冲着老染大声说:“你别装哑巴!是不是欺负我们娘家没人?人家黄花闺女嫁给你,你连饭也不给吃饱,还打人!”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喊起来:“瞧你个外来户,还想翻天不成!”老染还是不吱声,车轴汉子搡了他一把他差点摔倒,晃悠了几下又站稳了。胖大老娘儿们捅了一下车轴汉子说:“别动手他好赖也是你妹夫!”

小秋指着那个胖大老娘们说:“那是我三舅爷家的大表姐,在屯里当妇女主任。“这些个人都是你们家的人吗?”

小秋点了点头说:“差不多都是。”胖老崔挤进了人堆,对着那个车轴汉子说:“两口子的事说不清,你就别东拉西扯的了。让老染赔个不是就得了。”那车轴汉子不吭气,老崔又对老染说:“都是亲戚,你就出点儿血,让大伙儿吃一顿吧!”说完推着老染进了铺子。

正说着话,街北头乱了起来。有人在大声地喊叫:“红卫兵来了!红卫兵来了!”于思急忙跳下马车,朝街北头跑去。他刚跑到铁蛋儿家的自行车铺,就看见郑解放领着一队中学生冲了过来。她穿了一身旧军装,脚上蹬了一双擦得锃亮的大马靴,胳膊上还戴着红袖箍儿,上面用黄丝线绣着连笔字的“红卫兵”三字。跟在她身后的人,也都穿军装戴袖箍儿。“黑大个儿”也在队伍里,他拎了一桶糨糊,拿了一把条帚,胳肢窝里还夹着一圈儿红红绿绿的纸。他们每到一个铺子跟前,就乱翻一通,把那些不顺眼的东西扔到街上。有招牌的就把招牌拽下来,摔在地上连踩带踹。然后在门面上贴上红纸,红纸上写着语录。

老绝户家橱窗里的那只大钟,也被他们扔在地上。小房子里的那个小小子儿,随着大钟的破裂,蹦到了马路牙子上。于思第一次看清,那个小小子儿穿着一件大红兜肚儿,脑袋上还梳着两只髻儿。老绝户的老伴,是一个又瘦又高的老太太。她从屋里头跑出来,对郑解放说:“你们革命就革命,造反就造反,这钟可碍着你们啥事了?”郑解放理直气壮地说:“这是四旧,就该砸烂!”

矮子老孙家的橱窗上,贴了两大张毛主席语录,遮得严严实实的,里面的眼镜都看不见了。矮子还稳稳当当地坐在柜台后面,缩着脖子显得个头更小了。他好像根本不知道周围发生了啥事,头也不抬地继续磨他的眼镜片。“粉团”急了,冲着红卫兵们喊起来:“你们把橱窗挡得这么严实,谁还知道这是修眼镜的地方?这不是成心砸我们的买卖吗?”郑解放一边指挥红卫兵摘贾爱民家的招牌,一边粗声粗气地说:“革的就是你们这些资产阶级的命,你们还想做买卖?”“粉团”吓得不敢再吭气,靠在门框上直打哆嗦。

老贾扶着门框站着,好像是在向红卫兵们致敬。“黑大个儿”往墙上刷糨糊的时候,扫帚毛带着的糨糊溅到了他的脸上,他用手擦了擦,又伸到鼻子跟前闻了闻,顺手抹在了毛主席语录的背面,把纸角粘严实。

铁蛋儿家的门口立着一根电线杆,上面挂了一个车圈算是招牌。郑解放走了过来,顺手摘下车圈扔到马路上。老米歪着脖子从铺子里冲出来,连声喊道:“我是二级残废军人,你们革命咋革到我的头上来了?”郑解放走上前去,冲着老米说:“咋着?你竟敢阻挡我们革命?”“你们砸我的招牌,这叫啥革命?你们不讲理,有讲理的地方。咱们去找刘司令。”郑解放的脸上露出迷惑的神色,过了一会儿才问道:“刘司令是你啥人?”胖老崔慢悠悠地凑过来,笑嘻嘻地说:“小将们,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我给你介绍介绍,这位修车的师傅早先是咱们省军区刘司令的警卫员,可是革命的老功臣了!你们革命可别革错了对象!”郑解放想了想说:“你的话是真的?”胖老崔一拍胸脯说:“那还错得了?一条街的人都知道。”郑解放挥了挥手,一扬脸说:“走!”一伙人又朝前走去。

老崔跟着他们走到自家门前说:“这是我的小店,欢迎小将们来革命。如果有啥不合革命要求的,你们尽管革就是了。”一群人见小店破得连个招牌也没有实在也没啥可革的,只在墙上贴了一张毛主席语录,就走了过去。

老染家门前的那伙人都坐下了。老染大概是买菜去了,小秋也不知去向。郑解放走到门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座小棚屋,指着颜色已经褪尽的红喜字说:“这是四旧,把它撕了!”几个男红卫兵一哄而上,七手八脚地把那两个喜字给扯了下来。

那个车轴汉子,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厉声问道:“你们干啥?”郑解放看了他一眼说:“这是旧风俗,我们要革命!”车轴汉子叉着腰冷笑了一声说:“你们这帮学生可真是吃饱了撑着了?连人家结婚的喜字都敢揭,不怕缺德遭报应断子绝孙吗?”于思觉得他的笑声硬邦邦的好像是从骨头里崩出来的。

郑解放瞪了那车轴汉子一眼说:“我们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破四旧,立四新你敢骂我们缺德?你是啥出身?”

“啥出身?”车轴汉子又是一声冷笑,“贫农!三代贫农啊!民兵连长!咋着?你要革我的命不成?”

郑解放也叉起了腰,毫不示弱地说:“你还是贫农出身!居然敢阻挡我们破四旧,立场站到哪去了?毛主席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你要是敢破坏‘**********’,我们就是要打倒你!”

车轴汉子把袖子挽了起来说:“想打倒我?那你们就照量照量吧!”站在旁边看着的三马屯的那伙人,立即都抄起了家伙。红卫兵们也拉开了架势,一个个解下腰里的武装带,冲着那群人冲了上去。于思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他一下蹦到了马车上。

小秋拎了一篮子菜,跟着老染跑了过来。老染的罗锅儿急促地颤抖了起来他连声说道:“莫打哟,有话慢慢地讲喽。”小秋扔下菜篮子钻进人群,一把拉住车轴汉子说:“大表哥,别打!”车轴汉子一把推开他说:“你别管,快闪到边上去小心碰着你。”他用力太猛了,小秋踉跄着后退,撞在了郑解放的身上。郑解放用力一搡小秋,小秋的脑袋磕在了墙上,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车轴汉子急了冲着郑解放大声说:“你敢打孩子!”上去就抓郑解放的衣襟。郑解放连忙后退,“黑大个儿”上前用身体挡住郑解放,正好被车轴汉子一拳打在了胸口上。

在小秋哭出来的一瞬间,于思突然觉得自己的头也疼了起来。他急忙跳下马车,朝小秋跑过去。还没有跑到小秋跟前,老染就一手一个,把他和小秋都拎了起来。不知他哪来的那么大劲儿,像拎小鸡子似的,把他们都拎进了铺子。他随手把门插好,罗锅顶在门上,嘴里连声说道:“造孽呀!造孽呀!”

铺子外面喊叫声响成一片,夹杂着铁器和木器的碰撞声。小秋的大表姐,那个胖大老娘儿们,大声地喊叫着:“打这群缺德的东西!”郑解放也在喊:“教训教训这群土鳖!”车轴汉子喘着粗气,气息顺着门缝钻进铺子里,于思又闻到一股丁香的气味儿。老染的傻媳妇儿也在啊啊地叫着,叫声从东头传到西头,又从西头传到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