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选一个人去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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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寂静的山谷(2)

“剑侠”总是戴着个旧草帽遮住半张冷峻的脸,当时山里的电视正演《射雕英雄传》,我十分崇敬大侠,于是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的样子跟大侠差不多,就差披一袭随风飘舞的黑色袍子和手里握着的一把寒光闪闪的剑了,但是我宁愿把他手里的锤子想象成他的剑,把他的皮围裙想象成他的披风。

“剑侠”是个心思很重的男人,大多时候都默默抽烟,很少跟别人说话,谁都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干完了活到哪里去。在我认识他的所有时光里,他只对我说过一句话:有一次他想出门,见我堵在门口,便用腿碰了碰我。“借光。”他冷冷地说。我忙把身子往旁挪了挪,看着他过去。

他去了小河边,在草地上躺下,头枕在两手上,闭上眼睛,云朵在他的上面慢慢地飘移着,河边一块石头,反射出的河水的光芒晃着他的脸。这一情景让人感到无比沉闷,时而有条闷得发慌的鱼跃出水面,不安地喘一口气。

吃饭的时候,他回来了,对送来的饭看也不看,蹲在外面,掏出烟来抽出一支叼在嘴上,阴沉地盯着河岸划着火柴吸着,就在这时,一些人恰巧沿着河岸走过去,他忽然间不动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群人。我想那群人里一定有某个重要的人吸引了他的目光。慢慢地,火烧到了手指头,他疼得一甩手,见我盯着他,便把火柴和烟捏成一团抛掉走了。

他走后,我随后捡起了被扔掉的那包烟,发现里面的烟一棵不剩全被捏得粉碎。我把烟带回家,趴在炕上,两手垫住下巴紧盯着它琢磨着。他为什么要捏碎这盒烟呢?我研究这个微妙的事情本身,比吸一支芬芳的烟还要过瘾。最后我得出一个结论,他心里面充满着一种仇恨,他一直是靠着这种淡漠的仇恨生活着。但他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他心里恨的那个人又是谁呢?我知道他的个性是深藏在满是窟窿的打铁衫子下面的,尽管我睁大了双眼想看清他心中的奥秘,但总是徒劳。

夜半下起了雨,听着雨声,我进入了静静的梦乡。我又梦见了那个服毒死去的年轻女人。我看见她躺在无遮无拦的墓穴里,一股股雨水从四面八方浸入墓穴,而她孤零零地躺在越来越深的积水里,面色苍白。当我俯视她的墓穴的时候,她一点点地睁开了眼睛,慢慢地坐了起来,苍白着脸冲着我微笑……我尖叫着一下子从炕上坐起来。

第二天我迫不及待把这个吓人的梦跟师傅讲了,还没等说完,突然,一边的“剑侠”一下子挺直了身子,砰地扔了锤子,一屋人被这巨响吓得目瞪口呆。

就在当天晚上,整个山谷里的人都能看见,铺子里的男人们像鬼魂附体一样全都跑到了大街上,他们个个勇得出奇,谁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剑侠”喝醉了,不住地嚎叫,好像忍受着身体里一种巨大的痛苦,他的样子让人恐惧,谁也不敢靠前。没想到,是平时懦弱的师傅最先冲了上去,他费尽了力气才治服了剑侠。

铺里的小伙计瘸腿,长到十四岁时才注意到自己的一条腿比另一条短一点,当他站直时,左腿总是离开地面两厘米。从那以后,他从不肯站直,一般都是懒洋洋地斜倚着点什么,或者坐在椅子上,把半个屁股甩在外面,他从不告诉别人,别人也不知道这点,直到我偶然发现,当做一个重大发现叫嚷了起来:

“哎呀,你的一条腿比另一条短呢!”

“啥?”他吼,立即赤红了脸。

从那以后瘸腿再也不跟我说话了,我心里十分难过。我不知道该怎样挽回过错,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罪人,那段时间这事几乎成了我的心病,我为此郁闷了好久,师傅见我这样,就去劝说瘸腿跟我和好,瘸腿不理,师傅又来劝我。两边都劝不好,他也挺愁的,只好故伎重演,拿出平时藏的糖剥了喂我,我拒绝吃,他就没辙了。晚上他思忖再三,放下活不干出去了,很久后带回了一本小人书(他为了借到这本小人书,跑了好几里山路,跟人家好说歹说才借到。那时有书的人家太少了)。

熄炉的时候,他郑重其事地掏出那本书来,宝贝得不得了,满意地叹着气在凳子上坐下来,先不给我看,手指沾点唾液翻开一页,大声读道:“艾丽斯看见十一只天鹅在天空里飞……”下个字他不认识,是凭着感觉猜出来的:“翔,她知道,那是她的十一个哥哥来看她了……”

我开始朝他看了,他很得意,更加宝贝着手里的书,念道:“十一个王子对艾丽斯说……唉,不对,哪是十一个,是十个嘛。”

“十一个。”我忍不住插嘴了,“我看过这故事,是安徒生写的。”

“不对,这上面就画着十个嘛,不信你看嘛。”

我凑去看,找出了那个画在石头后面的王子。于是我专心读起书来,忘记了所有的忧伤。

师傅的铺子是山里唯一的铺子,可是后来村长的儿子把商店开到了镇上,从食品到五金日杂,小到铁钉、铁丝,大到铁门、铁窗,商店里应有尽有,价格便宜,人们就再也没耐心等着师傅一锤一锤地敲打了。师傅的生意每况愈下,惨淡经营,等到我上了五年级,他再也拿不出学费来了。这使他一看到我,就像欠我似的,满脸愧疚和不安。

村长的儿子是山里的一个大人物,听说他到镇上开商店后,发了,买了一辆车,后来还把婚给离了,大家也都知道他和一个女孩子的事,过后他又抛弃了人家。

平时他收拾得体体面面的,只跟镇上的头面人物打交道,偶尔,他开着轿车从我面前转瞬即逝,车身亮得眩目,使我看不清他的脸,车过之后,车尾搅起的灰尘像梦一样笼罩了我。在我的眼里,他像一个幽灵,是禁止我这样的贫穷人进入的,遥远而又不可思议的世界一闪而过的幽灵。

有一次妈在井边打水,村长的儿子路过井边时在我妈面前称赞了打水声。他说从远处听那链子哗啦哗啦地响,像“鹤鸣”一样好听,他是被这响声吸引过来的。我妈不好意思地笑了,好看的瓜子脸上蒙上了一层红云。此后村长的儿子经常被这声音吸引绕道来听“鹤鸣”声。我不知道鹤鸣会是这种声音,还会把一个大人物给吸引来,有几次我故意把链子抖得哗哗作响,然而他开车路过时连看也不看我一眼。

一天放学,我意外发现村长的儿子竟然做客我家,从那以后他就经常到我家来,还给我带来大包好吃的东西,一见我回来就非常热情地拿出给我吃,妈也满脸笑容鼓励我收下。我警惕地看着那包吃的,心想着村里人对他的传闻。我对他没什么好感,我想,如果我吃了他的东西,就得对他好,就得喜欢他,还得喜欢他来,所以我忍着要流出的口水,硬是没吃他的东西。我骄傲地把这件很有毅力的事告诉给师傅,谁知他的脸一下子白了,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那天师傅没干活,坐在门外面一整天没进屋。

瘸腿把半个屁股甩在凳子外面香喷喷地吃着面条,忽然对大伙说了这么一句:

“有钱好哇。”

“什么?”我没听清。

“有钱好哇,吃香又喝辣,穿金又戴银,谁不喜欢有钱人哪,是不是?”他问师傅,师傅正想抬头,听他这么一说,立即又埋下头猛劲扒饭。他知道要是抬头会遇见我的目光。

没人说笑,空气像凝固了一样。我慌起来,感觉瘸腿像在说我。最近我感觉到了铺子里的气氛:师傅的话明显少了,只是带着一种幽怨的味道用力干活。

我开始用一种不同以往的敏感来审视我妈,我看到她果然和从前不同了:她爱打扮了,嘴上有了口红,脸上有了脂粉,耳朵上还戴了耳钉儿,这种变化使我感到惊异。从前我认为妈就是妈,只是给我做饭的妈,但是瘸腿的一句话把这个感觉打破了。我慢慢意识到,妈也是个女人,她也有自己的想法,她也爱美,大概她真的想跟有钱人结婚……上学路上我还悲伤地想着这事,这时老乞丐从我对面的小路上一摇一晃地走来。

乞丐走起路来东摇西摆,浑身乱抖,嗓子沙哑,说不出话来,张嘴时只有一些唏唏嘘嘘的声音擦齿而过,他已经老得活不下去了。过去我有点同情他,但是一想,如果不是他,妈妈怎么会不去铺子里,怎么会不理师傅呢,而且被村长的儿子乘虚而入呢?我怒气冲天,对他充满了无比的仇恨,当我们擦肩而过时,我狠狠推了他一下,他大吃一惊,猛地回头,两眼直盯着我,流露出深深的恐惧。我毫无同情心,重重地哼了一声走开了。

我带着愤恨问正在干活的师傅:“你当初为什么不把他赶走?”师傅看了我一会儿,没吱声,埋下头继续干活。

就在我十四岁的这个潮湿的春天,山里出了一件大事。

这是个躁动不安的季节,野猫凄厉的叫声回荡在山谷里的每个夜晚,它们在屋顶上扑通扑通地跑来跑去,我不得不用棉花塞上两只耳朵才能入睡。有一天我刚把一只耳朵塞上,忽然听见了一个比野猫的叫声还凄惨的声音。差不多整个镇子的人都跑了出去。

在乱纷纷的人群里,有一个人在地上翻滚着,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刚想挤进去细看,被几个大人声壮如牛的怒吼斥开了。第二天,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说村长的大儿子被人阉了,昨晚连夜被送往医院……我到处找人问是怎么回事,到处遭大人们呵斥。第二天我发现乡亲们对我家的态度全变了,只要我一走近正在谈话的人群,他们马上闭上嘴走开,我隐隐觉得这事非比寻常,一定跟我家有关。

坐在教室里,我没心情听课,不时朝外面张望。我看见门外不远处有人在套车,传来吁之声,一会儿,我看见了马头,村长套了车,跳上去赶上就跑,马车一会儿被几棵树挡住,一会出现在远方那条发白的小路上,转眼就在远方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听不进课,倾听着每一点风吹草动,眼巴巴地望着那片静悄悄的、空旷的、不时掠过一只乌鸦的荒野,盼望着村长从山外回来,带回一点好的消息。很多天以后,那辆马车空着回来了。听说村长留在了医院,看来事情比我想象得严重多了。

我哪知道,就在这年,我幸福的少年时光,已经随着那辆马车一去不复返了。

放学路上我被一群孩子截住,他们朝我刮着脸皮。我不敢听他们喊什么,夺路跑回家。

很多天后,我惴惴不安地去了打铁铺。我站在门口朝里张望,没敢进屋。屋里只有瘸腿和其他几个伙计,没见师傅。所有有作案动机的人都受到了讯问,警察也找了师傅。他们没干活,我站了半天,他们分明是看见我了,却不跟我说话,我清楚地确认,我在这里已是不受欢迎的人了。

夜幕降临时分,我慢慢从打铁铺往回走,依稀看见一个僵直的身影独坐树下,是老乞丐。那景象很孤独,非常的孤独,我站在他面前,那黄昏那暮色,心底里最深彻的忧伤像牦牛河一样深沉。我想起师傅说过的话:“我为什么要打他?他就指望着咱这口吃的呢,人总得指望点啥,要不然咋活?你说是不是?”师傅的口气也像是说自己,一瞬间,我听懂了师傅的话,使劲儿地点了点头。

“好孩子啊,你爸爸就是个好人,可惜死得早……”

师傅不久后就被放了出来,虽然没他的事,但他再也不想在山里住下去了,从镇上回来后,就直接收拾了东西回了老家。走之前我没能见到他。

村长儿子的伤害案很快告破,是“剑侠”干的,原来他就是那个服毒死去的女人的亲哥哥。我依稀回忆起他被警察带走的前一天的时光:那天很古怪,有一种特别柔和的光浸透了这个寂静的山谷,“剑侠”在河边坐了好久好久,一直坐到暮色深沉,最后的一丝光线依依不舍地闪烁在幽暗的河面上,隔着苍茫暮色能嗅出河水的气味。那一幕让人心情无比沉重。

剑侠被警察带走,师傅走了,打铁铺关门了。在随后一个月的雨季里,再没人去管它。屋子漏得不像样子,铁砧、铁锤变得锈迹斑斑,炉子被雨水淋垮了,红色的铁锈混成的泥巴流出屋外,蜿蜒一路直到人来人往的路边。

听说师傅后来回来找过我,可惜我没能看见他,因为在那以后不久,我也离开了山谷,我多想看一眼师傅再走啊。

走在路上我耳边好像又听见了锤子的声音,叮当,叮当,忙停下脚步侧耳细听,又什么都没有,山谷中寂静非常。

然而那锤子一直在响,在以后的许多年,它都在响,不论我是在城市还是在大学,还是每个洒满月光的夜晚,那声音就传出来,叮当、叮当……我望着那轮月亮,心里想念着我那可敬的铁匠师傅,他又在哪里敲着他的大锤了。

发表于《儿童文学》杂志2005年第3期,先后选入十多个选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