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选一个人去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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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李丽萍:天地之间的文学求索者

薛涛

这是一群行走在清晨河滩上的英雄,路途遥远,天地辽阔,河滩笼罩在一片黎明前的玫瑰色里。天空中有一只鹞子悠悠水流般的盘旋翱翔,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我们三个的身影在移动。我们迎着清晨初生的太阳走向大山,我们要到天的那边,到天国去,去找刘春光。我想告诉他我很想他,我希望他回来。

我们三个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停下来。秋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哥,刘正月,你们别送了。就到这吧。”

“好吧。尽快回来。别忘了捎上我的那句话。”我说。

秋宝庄重地点了点头,和我们挥手告别,然后就走了,走得不紧不慢,从容又安详,好像这一去准能找到他。天边变得一片火红,秋宝走进了草丛里,朝着我们挥手,一轮朝阳冉冉从他背后升起,他就摇摇晃晃地走进了一轮红日之中。

这是李丽萍的获奖小说《选一个人去天国》中结尾一段描写。唯美、雅致、浪漫,韵味无有穷尽。这是我喜欢的文字。秋宝去了天的那边找刘春光了,把我和刘正月留在河滩上,小说写到这里就结束了。李丽萍似乎把我们这些读者都送上了开往天国的火车,然后,她留在站台上在窗外跟我们说:路途愉快。小说结束了,旅行开始了。我们甚至不知道,还有多少滋味和景致在前面等着我们。

就是有这样一些儿童文学作家,他们只是给读者一张车票,送他坐上车,然后就跟他的读者说旅途愉快。他们决不一路陪着他的读者又玩又闹。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儿童文学作家,他们面面俱到,跟他的读者很“贴近”。他们无疑都是好心的“阿姨”,买票、送车,还要一路陪护他们,甚至给他们周到地讲解窗外的风景。独自品味风景的机会被善意地剥夺了,文学的隐约之美被大大地损伤了。有些孩子,出门旅行也是需要这样的陪护者的。有些读者,也是需要那样一种文学。不过,李丽萍不是陪孩子上车的人,她只负责买票,负责送上车门,然后她跟她的读者说:下次旅行再见。

我和她的相识,却是在火车上。这列火车开往2003年秋天的杭州。我们一起去那里参加首届中日友好儿童文学奖的中方颁奖仪式。一路上,我很快就发现李丽萍不是合适的“聊友”,便顾着和肖显志老师聊天。有了这个空档,我女儿跟李丽萍成了好朋友。他们的年龄相差20多岁,却很融洽。其实,她跟我女儿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流露出对那个8岁女孩的喜欢。她没有太多修饰,用女孩子们很喜欢的方式表达她的赞美,只听她不时地对那个8岁女孩说:“你太可爱了,你太漂亮了……”可想而知,幸福再加一点一点被赞美的虚荣便陪伴那个小女孩到了杭州。后来,据我知道他们没再有过多的交往,再遇见她,她总是向我打听那个小女孩的情况,也不时地说着,她太可爱了。我女儿也记得那位喜欢她的大朋友。有时候,一在书刊上遇见她的作品,我女儿会兴奋地跟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嘿,李丽萍又写新作品啦!她写得怎么样,我去看看……”我女儿跟她俨然是老朋友一样,直呼其名了。

我跟肖老师聊天的中间,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她写的几篇童话。我提出一点看法,大意是说那些童话沾染了太多的西洋味道,甚至连人名都是外国的。我跟她说我不喜欢这样的东西,要写就写出中国味道,云云。李丽萍对我的意见没表现出夸张的谦虚(我不得不承认,那样的谦虚是容易换取对方好感的),她只是说,这个意见她一定认真考虑,口气淡淡的,却可见真诚。

李丽萍不善于交际,我估计她自小就患上了“交往焦虑症”。对这一点,她自己也心知肚明。我发现自己欠缺了一种重要的沟通能力,甚至无法完整清晰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而且就算写了满架的书,也仍然没有一种作为作家的自信。在日复一日的孤寂写作中,我离世界越来越远,仿佛成了这环境中的陌生人。

不善于交际,似乎是当作家的必备禀赋,只有这样的人才肯很好地面对内心。好像很多作家都是这样的原因被文学选择的。李丽萍更愿意一个人蜷缩在自己的内心里,她的心智可能还没有长大,10岁?8岁?或许更小?将来,她的好朋友——我女儿长大的时候,她也许还没有长大。她像彼得潘一样,蹲在永无岛上,她时常陷入到回忆,她循着一条河流上溯,上溯到深远的童年经验和童年记忆。那条河,在她的小说里叫做牦牛河。

她最早被关注的作品不是童话,她是以鲜明的小说家的面目走进儿童文学的。再早些,大约从1993年开始,她先在《芒种》《鸭绿江》等文学期刊发表了一些********,经过近十年的创作摸索,才在儿童文学这个领域安顿下来。

辽宁最活跃的儿童文学作家大都是以小说家的面目出现,少年小说,是辽宁儿童文学的主调。老一辈的胡景芳、吴梦起小说;肖显志、车培晶小说,常星儿、董恒波、老臣小说;再后来的刘东、于立极、许迎坡也小说;单瑛琦、商小娜、王因梦(钟墨)小说;还有阎耀明、周学君、周莲珊小说……这些作家大多为中国儿童文坛拿出了苍凉厚重之作。那些撼动心灵的小说,丰富了当代儿童文学的审美积淀,平衡了当代儿童文学审美走偏的状态。

李丽萍喜欢细节、喜欢真情、喜欢有力量的东西,喜欢人性、喜欢宏大、喜欢广阔、喜欢温情,喜欢有人文关怀……她恨不得把她所喜欢的东西都组织进、灌输进作品里。于是就有了那些丰盈饱满的小说。那些故事大多发生在牦牛河的左岸右岸,她为它们冠以“牦牛河系列”在国内多家重要儿童文学期刊发表,它们也被多种海内外的选家看中,多种文学评奖看中,如《选一个人去天国》《亲爱的斜角街》《寂静的山谷》等,这些小说,无疑深深打上了“辽宁儿童小说”的烙印,于有意无意之间坚持了辽宁儿童小说的传统,并有所拓进和提升。辽宁的儿童小说创作,因李丽萍的加入显得更为丰富,同时也向当代儿童文坛显示了辽宁儿童文学旺盛的后劲。读者、儿童文学选家和一些奖项及时肯定了李丽萍的这批小说,也是对这种辽宁文学坚守的褒奖。

可是,李丽萍还是在一篇文章里无奈地说,就算写了满架的书,也仍然没有一种作为作家的自信。我认为,有了这样的小说,李丽萍完全有资格拥有“作为作家的自信”的。可是,作家内心的挣扎,是无法停歇的。对文学顶级境界的追寻,也是无法停止的。作家就像西方神话里那个被惩罚推石头上山的神,一旦停止向上推动,只能被粉碎。

我之所以要如此不厌其烦地复述《梦幻花园》,是因为这篇作品生动地传达了李丽萍童话的创作风格与审美追求。李丽萍从辽宁的黑土地走来,展开她的浪漫翅膀,用诗一般的韵律,唱出发自心灵的歌声,唱出她的深爱,她的深思,她的愿景。这分明是一个穿行在浪漫密林的北国童话精灵。李丽萍的童话是一种纯粹意义上的童话,其想象之瑰丽,结构之机巧,意境之深邃,文笔之优雅,在新生代童话作家中是十分突出的。难得的是,她来自东北,来自辽宁的黑土地。谁说辽宁的黑土地只能产生男性作家,产生小说?其实在坚硬的现实主义周边,也有柔顺的浪漫主义。李丽萍的童话创作,丰富了辽宁与北国的儿童文学,按照她现在的创作劲头与发展潜质,完全有资质成为北国童话创作的前沿人物。

这段有些激动的文字出自王泉根,是王泉根为李丽萍的童话集《燕子的生日派对》《脏猫笨狗满天飞》写的序言。

进入这个世纪,不知不觉中,李丽萍的创作从小说倾向童话和幻想文学。她认为,幻想的作品,更能将我的内心表达出来。不觉中,她的创作领域里长出了一片童话的森林。

《我的大鱼朋友》是一篇获奖童话,写的是一个看似幽默实则沉重的故事。一个孩子遇见一条大鱼,并毫无根据地认为它是一条中华鲟。然后他们开始了交往。这个孩子哪里知道,他们的交往暗藏杀机:他的中华鲟朋友其实是一条鲨鱼,尽管它是一条威风的鲨鱼,可是它活得并不富裕,河水面临污染,到处找不到吃的,它太饿了,不得不打起这个孩子的主意。可是这个孩子却以自己的单纯和善意,让自己一次次度过了危机。最后,当他得知并说出大鱼的真实身份时,他的大鱼朋友“叹息了一声,深深吸了一口气,潜入水中不见了”。这篇童话仍然可以读出李丽萍在小说中形成的艺术品质,即她不会给读者一个浅白好玩的故事,她要在童话中蕴藏丰富的人道关怀和人性力量。

《好猫爱德》写的是一只外表浪荡不羁,心地善良狭义的猫。想象绝对鲜活,对话幽默俏皮,结尾浪漫唯美。我很愿意把它的结尾引出来供大家欣赏:

“我该说些什么?”芳芳问。

猫仰望夜空:“什么都别说,看看景色吧,多美呀,你不觉得吗,月亮高悬空中,像一张明亮的脸。上帝正沉默不语,我们也沉默不语。”

“好吧。”

于是,在月光下,一个女孩子和一只猫坐在一起仰望夜空的身影投到地上。猫和女孩子都沉默着,她们的脑海中涌现出无尽的遐想,这画面是这样地简单、美丽和自然……李丽萍以多篇(部)品质不俗的作品迈进了童话的地界,成为一位风格特异的童话家。

童话是我将要写一辈子的东西,并希望童话有人性的力量在里面。童话也要让人流泪,给人欢笑,我喜欢抒写人与人之间,人与动物之间的爱与温情。

她是执意要把才情留在她的童话森林了。这是童话领域值得庆幸的事情。

通常,一位作家,早年往往怀揣一颗赤子之心写作,那时候的作品都出自真性情。后来,那颗赤子之心往往被日复一日、日渐职业化的写作损伤,写作乖巧了,不真诚了。那根最敏感的神经一旦麻木,写作便陷入一个僵局。对那些动情之物:一片草坡,一条河,随便一个物件……不感动了,不动情了,木然了。不觉中,故乡里那块最温润的草滩干瘪了(最先干瘪的是内心)。不觉中,写作成为乏味的劳动。这个时候,除非在另外一个地方找到替代,否则,就算是被文学开除了。那些最终走向成功的作家,无疑是长久地怀揣赤子之心的写作者们。他们有一个了不起的本领,自始自终都呵护着那颗赤子之心。或者,他们的那颗赤子之心,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损伤到它,世俗的力量改变不了它,重复的劳动麻木不了它。它乃是一颗强大的赤子之心!

回望李丽萍的创作轨迹便会发现,早期,大多是若干自叙传式的小说,它们无疑是作者多年积攒下的家底,陈年滋味,醇厚绵长。它们过于精到了,作家在那时候还不懂得节省,肆意地提取库存的储备。它们为作家的儿童文学之路奠定了端正的方向,这使她很难走到“邪路”上去;稍后期,便多一些童话和幻想作品,想象肆意,华美灵慧。它们让李丽萍体会到作为儿童文学作家的自信和快意。当李丽萍陷入回忆的时候,产生前者。这个时候,作家是大地之子;当她要出离现实的时候,产生后者,这个时候,作家是灵异女巫。前者在地,后者在天,李丽萍的创作在天与地的两极之间纵横。她完成了一个跨越,即,从掘地式写作向拓荒式写作的转换。

我还是更喜欢李丽萍那类从“地”上生长出来的小说。这类小说不是很多,不过,它们标正了李丽萍的艺术品格。有了它们,即使李丽萍搞出些别样的东西出来,哪怕有些尝试不甚成功,也不容许我小视她。对她我总是有信心做出最乐观的期待:她不会让儿童文学界失望。

我为身边有这样一位写作伙伴感到欣慰:艰难而又风光无限的求索路上,我们又多了一位同行者。

原载于《儿童文学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