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选一个人去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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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我的哥哥吹笛子(2)

爸爸也是头一次发这么大的火。他大骂起来,接着我听见屋传来摔砸东西的声音。

我明白事情糟透了。

在哥哥逃跑以前——他是在爸动手要打他后逃跑的,和他一起不见的还有窗下的两捆葱,除了我在一天天长大之外,其他没有什么变化。我的生活还像往日一样,早起穿衣服,吃饭,然后去上学。青翠连绵的山脉依然如故,我平静的家园,恬静的心灵,也和从前一样。因为没哥来管我的学习,我把更多的时间都花在了玩耍上面,倒是自得其乐。

在那些无所事事的日子里,我致力于对风筝的研究上,对此非常入迷。但是放学后我时常会到哥哥常吹笛子的那片树林做一次短暂的郊游。

夜里我时常睡不着,静静地听某只迷途的狼在林子里忧伤地嗥叫。

我打开窗子,探头出去细细地嗅别风的味道,风里有一种让人不安的气味;在山峰之上,月亮发出寒冷的亮光,照耀着一群飞过的大雁,那凄凉的叫声划破了夜空。

天越来越冷了,寒风吹着谷仓门上生锈的铁链发出叮当的响声,这声音使我郁闷无比。我每天都很想知道,第二天早晨的太阳会不会带哥回来。

一个月后的一天,哥终于回来了,他看上去又黑又瘦,我差点认不出他,下巴上还多了些黑黑的胡楂儿。

不管怎样,我的心一下子就放下了,整天担心一件事真够烦的。

当时我和几个好伙伴正在试放自做的风筝,哥一脸喜气洋洋的样子走来,一句话也没说,上来就抢,我力气没他大,风筝就到了他的手里。

哥放开更多的线,让风筝高高地升上天空,我紧紧地跟在他后面跑。没想到他突然松开了手,风筝脱了线飞往高空!

我追赶、喊叫,风筝片刻就成了天空中一个黑点儿。

哥没追,而是得意地朝着它飞走的方向说:“哈哈,飞吧,飞吧。”

“坏蛋,你赔!”我气哭了,捶打着他。哥笑着攥着我的两手就是不叫我打,一边嘲弄地说:“还是这么没劲?快点长吧,就像我一样。”他举起一只胳膊显示着,上面已经有了肌肉和青筋了。

突然间他放开手,像兔子那样跑掉了:“来追我呀。看你追得上!”

我一跳就追了上去,速度之快,前所未有。

追到半路,我累了,哥也停下来,我们都张大了嘴喘个不停。尽管天气寒冷,可我们身上直冒热气。然后我又追,他又开始跑。

我们彼此总是有一段距离,最后都跑不动了。哥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

“不行吧?”哥喘息着,卷起裤腿拍给我看,“这是男人的腿,所以才跑得快,你的腿上连根毛都没有,所以才跑不过我。”

“呸!我也会长的!”

我喘息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站起来又追。

夜里,我好久都睡不着,从被子不时发出的窸窣声,我知道,哥也没睡。

“小田鼠,睡不着?”

哥把我的头从被窝里扒拉出来。我感觉到他的手和从前不同,粗糙皴裂,刮得我的脸生疼。

“嗯,你呢?”

“我也睡不着。来,说说话吧。”

在暗淡的光线中,他的眼睛闪闪发亮,闪烁着不寻常的激动的光芒,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觉得出他在笑。

“知道我为啥高兴吗?我挣到钱了!”

我吓得不敢问钱是怎么挣来的,是不是他真的去抢银行了?

哥说,他卖掉了家里的葱做路费,去给一家小煤窑背煤,每袋一百多斤,每天背三十来趟,忍受常人很难忍受的潮湿、粉尘、恐惧、难闻的气味,两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正好背了一个月。

“你摸我的背。”哥把背拱给我,“轻点啊。”

我摸了一下,慌忙把手拿出来。

老实说,他后背上的疤让我恶心,我再也不想摸第二下。

“我挣够了路费,要出去打工给你挣学费。你应该继续上学,不能像这里的人一样去生活,我是没啥希望了,但你有。我过两天就走,坐火车去!”

“真的?”我兴奋无比。

——我仿佛听见火车轰隆隆地驶过暗褐色的田野奔驰来了,它平顺快速地穿过凉爽苍翠的山区,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渐进传入耳鼓,那是种令人振奋的声音,是神秘的,关于远方、希望和美好未来的象征,让人不由自主地追随它而去。

“哥,让我去送你吧。”

“好!”

“到时让我坐一回筏子行不行?”

“行!”哥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

我高兴地扑上前抱住哥,要把他摔倒,哥假装挣扎一番,我们一齐倒在炕下,在地上滚成一团。

门外传来爸的喝斥:“还不睡,闹啥!”

第二天我早早起来,很勤快地把柴禾抱进屋去。妈见我主动干活,就支使个没完:“小田鼠,把水倒掉。”

我只好把盆里的脏水倒掉。

“小田鼠……”

我有点烦,趁她还没来得及支使我干更多的活,我赶紧溜了。

我漫无目的地在山坡上闲逛,找个没人的地方坐着发呆,冲着旷野出神,光想着牦牛河。

我的脑袋里装满了牦牛河的河水,长满芦苇的滩地,野鸭,筏子,根本没有装别的事的地方。我多么盼望那个时刻早点到来呀!

这一天终于来了。有一天哥一回家就兴冲冲朝我喊:“小田鼠,来了来了!”

我从屋里箭似的射出来。门外停着一辆崭新的马车,我一下子就跳上去,站到了车辕的位置。

终于,车轮和车辕嘎嘎作响,马车开始上路了。

我喜气洋洋,觉得自己成了个国王,心中充满了幸福和光明。蓝色的大山慢慢向后退去,仿佛在给我和哥送行似的,不久,我们身后那个桃花源般的村庄变得又小又暗淡,失去原有的光彩和魅力了,而在我的面前,展开了一个广阔、神奇、充满乐趣的天地。

一路上我雀跃不已,一会儿指给哥看不断变化的景色,一会儿又指给他看天空中的白云。一路上我学着鸟叫,幻想着像它们一样飞出这马车,早早飞到河上去。

“快看哪,小田鼠!”哥突然指着远方说。

远处闪着光的一定是牦牛河了!

我在马车上坐不住了,一刻不停地起身又坐下,脖子伸长了好几寸,眼睛瞪得圆圆的,以便看得更清楚。马车却故意跟我们作对似的,走得极慢,马垂着头慢吞吞地走,像在数自己的步子。

我和哥迫不及待地跳下车,朝河边跑去。离很远就听见了河水的咆哮声。

是的,那是牦牛河!汹涌的河水向下游冲去,在乱石之间奔腾而过,发出隆隆水声,有一种庄严的气势和一种一去不回头的雄伟气概。

整个世界尽在我的眼前:晴朗的天空、奔腾的河水、清新的空气,辽阔的土地,宽阔的河面,这一切多美丽呀!

我激动得浑身颤抖,恨不得马上就从河上荡过去,荡到空中去,荡进云彩里,在河面上飞翔。

哥欣喜地看着这景象,把背包往上一掂,两手扩在嘴边,洪亮地叫道:“过河啦——”

我也学哥哥,把两手扩在嘴边:“过河啦——”

管筏子的人就在对岸的什么地方,要有人叫他才肯出来。他在树丛里出现了,也把手扩在嘴边:“筏子涨了!”

“什么?”哥吃了一惊。

“涨价了!每人十块!”那人喊。

我哥呆住了。

“过不过?”对岸问。

哥看我一眼,眼神带着忧虑。

“哥,让我过吧,然后我再绕道回去。”我肯求他。

如果我绕回去,只收一个人的过河费,但是得走大半天才能到家,即使是这样我也愿意。现在就算有人用地球上最昂贵的奇珍异宝和我交换过河的机会,我也未必答应。

“不行,你没听说前年出的事吗?有个孩子绕山回去,结果掉山崖下去了。”

“不嘛,我就过!”

“不行就是不行!”哥坚持着,“少啰唆!”

我从来都争不过哥,这次当然也争不过。我木然地站在那里,大老远地跑来,难道白来了?一腔希望转眼全落空了,我无法接受这个打击,抽泣起来。

哥忙瞅向别处:“等等,我先算算啊……要坐客车,这样坐火车的路费就不够了,还要吃饭……”

我毅然地抹了一把眼泪:“哥,我不过了。”

“不行的话,我不坐客车了,走着去火车站……”哥还在算计。

“不,哥,我不能让你走着去,我不过了。”

“不,走着去没什么,沿路要点饭吃,只要能到城里就行。我弟就这点要求,我这当哥的还做不到吗?”哥眼里泪花闪闪,坚定地说,“哥一定让你过个来回!”

“我回去了!”我掉头就走,哥在后面大呼小叫的,我连头都没回一下。哥看见我这么犟,便说:“你不过就算了,送送我还不行吗?”

我站住脚,回过头,含泪微笑着看着他。他也笑笑,却低下头。

哥上了筏子,慢慢地向前移动了。他滑去的时候什么声音也没有,像在飘一样。我朝着他不断地挥手,他也是。

再见,哥哥。

站在河边,我极目远眺哥哥远去的方向。我看到他上了岸,在那片开阔的草地上越走越远了,一条大路一直延伸到无尽的远方。

在那里,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球,闪耀着壮丽的光辉;在那里,汇聚了世界上所有的美丽景致;在那里,每块土地都在讲述着未来和希望,神秘和未知;在那里,一切是那么的深刻而崇高,远非现在的我所能理解,而且会随着我的成长而成长……当哥走去的同时,我也开始了想象——我想象自己也坐上了这筏子,飞呀飞呀,朝对岸飞去。

我心里忽然诞生了一个新的想法:我要对得起哥哥,我要努力,将来也会为了某个成就远走他乡。我甚至想象到了我出山那天的情景:爸爸妈妈和村里的所有人都来河边送我,依依不舍,嘱咐再三;在学校里,老师还在讲课,桌子前唯独缺少了我;而我的同学满意地坐了靠窗子那里的位置;学习最好平时最傲的女班长也对我非常钦佩,可是你说我会理睬她吗?当我从山外回来的那天,我带回的新鲜东西让从没见过什么美好事物的可怜的爸妈惊喜激动不已……眺望着眼前的大地和群山,我心情渐渐明朗了起来,我应该马上为这愿望做点什么才对。想到这,一股激情在心里澎湃汹涌,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呀嗬——”

我大声喊,遥远的群山里响起了巨大的回声,好像它也和我一样满怀激情似的。

发表于《少年文艺》(上海)2006年第12期,后入选《中国儿童文学》及其他各种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