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娜拍手跳起来:“太好啦太好啦!”
这半个月里,她们同吃同睡,晚饭后一起沿着护城河散步,感情亲密形同祖孙。罗娜没有外婆,也没有奶奶,所以,孙小姐弥补了罗娜生命里缺失的隔代之爱。孙小姐地给罗娜讲了一些她的故事。
孙小姐以前是大学老师,教的课程叫美学。这是她父母的房子,父母去世早,她也没有兄弟姐妹。这一次,她亲口告诉罗娜:“我没有结婚,只好一个人住。”
在十二岁的小女生心里,结婚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所以罗娜问:“你为什么没结婚呢?”她的语气情不自禁蕴含着关怀,而不只是出于好奇的探听。
所以,孙小姐也很平和地答:“因为想结婚的那个人没有来呀。”
“那他在那里?”罗娜天真地问。
“傻孩子,我哪儿知道呢?我要知道,我就会去找他了呀。”孙小姐笑起来,搂住罗娜的肩膀,“不用担心我啦,有你这个开心果陪我,我很知足啦!”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罗娜脱口而出,这不是宽慰,也不是客套,是她情不自禁地袒露心声。不过,她仍然心酸酸的。
妈妈回来了,罗娜恋恋不舍地搬回家去住。可孙小姐的书房每天都在等着她,她写完作业就去看书。孙小姐也在等着她,她看书时,孙小姐给她送来小点心,绿豆糕、糯米团、酥排骨,都是孙小姐做的。这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关爱,是罗娜生命的意外降临的恩宠。罗娜满心欢喜,感激。
期末考试,罗娜的成绩不但没退步,反而明显进步,作文还得了满分。这让罗娜妈妈大为惊喜,从此再也不阻拦罗娜看课外书了。这段时光成了罗娜精神丰盈的开始。
4、
罗娜十六岁了,她长成了娉娉婷婷,笑容灿烂的少女。
她会在看书时流泪,沉默时叹息,她自己挑选衣裙,进美发店修头发,用眉夹把眉毛夹成秀气的形状;她嫌弃自己不够白皙,额头又有小豆豆,她留意着一个男生,他在楼上的某一个班,他很爱摄影,脖子上总挂着一架相机,她常常拿着相机东拍西拍,他有浓烈的眉毛和挺拔的鼻子,他又高又瘦就像一棵树。她每天都期待他出现,走在路上时,也会为“假如下一秒就碰到他我该用什么表情”纠结不已。
罗娜也知道了,孙小姐唱的那些奇怪的歌,叫做昆曲,也知道了孙小姐常常唱的句子是这样: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了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首曲子跟一个曲折忧伤但结局美好的爱情故事有关。
她还坚定地认为,世上所有的爱情,无论过程是否曲折忧伤,都会有一个美好结局。
星期天的中午,罗娜在一本发黄的旧书里,看到一张小小的照片,照片的女孩,明眸皓齿,巧笑倩兮,纯真而不造作。她能把网络上那些名校校花校服女神之类的都比下去。照片后面有日期和名字,那是十九岁的孙小姐。
孙小姐原来也曾年少如花。
而此刻年少如花的她,也有一天会成为孙小姐。
她心酸地啜泣起来。
孙小姐恰好来送银耳汤,她放下碗,揉揉罗娜的头发,说:“难过啥呀,傻孩子。萌芽,生长,繁荣,最后枯萎,是每个生命必经的过程。”
罗娜并不能得到安慰。孙小姐失去了她的年少如花,得到的结局是孤单老去。那些本该出现在她生命里的爱情呢?它们去了哪里?她不敢问,也不忍问。但她得到了启示:如果有爱情,要趁年少如花。她决定把启示变成行动。
她打听到那个男生的名字,他叫薛良辰。
她反复默念这个名字,真觉得意蕴深远,柔肠百结。
她提笔给他写了一封信。她在信里说,我经常看到你,你在我的窗下打球,夕阳照在你身上,你浑身披满光辉的样子,让我心生欢喜。她说,爬到教学楼的天台,能看得见对面的山,听说那座山里,有很多桃树,三月开花的时候,桃花能映彻天边的浮云。我想跟你一起去看那些花和云。她还说,虽然我不了解你,但是,我喜欢你。
但她又纠结,究竟是贴了邮票寄出去?还是趁他打球时走过去拿给他?如果寄出去,她就算署名,他也未必知道她是谁,如果亲自交给他,那得多大的勇气!她纠结了好几天,那封信还放在书包里。
这天早自习,她打开书包,忽然发现,那封信不见了!
她仔细想了想,认为是她昨天拿书时带出来弄丢了,究竟是丢在自己房间?还是孙小姐的书房了?如果是自己房间,妈妈今天轮休,可能会打扫她的房间,说不定会看到那封信!天哪!她和妈妈是传统型母女,她们对彼此的感情都通过日常生活来表达,她们从来不会跟对方说“我爱你”,也不会和对方分享自己的情感世界,她根本不敢想象,妈妈看到那封信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学校离家远,她中午都不回,在学校吃午餐。但今天她无论如何也要回去!如果妈妈还没来得及收拾她的房间,她还能逃过一劫。每节课每分钟对她来说都是煎熬。终于放学了,她飞奔下楼,冲向车棚,推着单车往校门跑。
校门旁的花坛边,孙小姐穿着黑色镶金边的旗袍,微笑地站在那里,手里拎着一个紫色绣花手袋。罗娜迎上去:“孙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等你呀,你落下了东西在我那儿,我猜你会着急。”孙小姐说着,眨眨眼,“顺便请你吃意大利面呀,你不是说过你想吃吃看吗。”
罗娜的脸顿时绯红如桃花,但她也庆幸不已,幸好是孙小姐,不是妈妈!
5、
孙小姐和罗娜坐在餐厅安静的角落,玻璃窗外有一丛翠绿的芭蕉树,芭蕉树顶端,垂挂着一大串暗红色的花。
罗娜扭头看着那串花。
孙小姐从手袋里拿出了那封信,放在罗娜手上。
“对不起,我看了它,因为它就摊开在那里。”孙小姐说。
罗娜红着脸,把信折来折去,忐忑地问:“我是不是很可笑?”
孙小姐摇摇头:“一点也不可笑,相反,这很真诚,也很珍贵。可是罗拉,你知道吗,它不是爱情,只是你的心事而已。你和那个男孩没有接触,也没有交流,更谈不上了解,对他来说,你只是一个陌生人,你要是唐突地将自己的心事交付给他,他未必会懂,又怎么会珍惜呢?”
罗娜似懂非懂。
“这种暗暗的感情,就像刚萌出土的嫩芽,你要好好呵护它哟,可不能仓促地就交付出去。”孙小姐挤挤眼,又说:“你也可以让他发现你的存在,但你什么都不要做,静静地等待就可以了!”
罗娜心中豁然明亮,其实,她纠结的实质,并不是送信的方式,而是孙小姐说到的,现在是否是交付的时候,她也认为不是。她眼湿湿地望着孙小姐,暖暖的感激快要溢出来,她说:“谢谢你。”
意大利面很好吃,孙小姐又点了咖啡。喝咖啡时,孙小姐说:“呐,罗拉,我看了你的心事,为了公平起见,我也把我的心事告诉你,你可是第一个分享它的人噢。”孙小姐的眼神闪闪亮。
罗娜听到了一个上世纪的爱情故事。
那年孙小姐十九岁,正是照片里青葱美好的模样,在大学里,她和一个男生相爱了。那个男生聪明,有才华,性格温厚,说话容易脸红。孙小姐活泼,大胆,古灵精怪,经常捉弄他,逗得他一惊一乍。他们像所有的恋人一样快乐。孙小姐以为,他们会像童话里的王子公主,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男生比孙小姐大两岁,早她一年毕业。男生在毕业前才告诉孙小姐:父母已经为了他娶了妻子,他和妻子没有爱情,但他要回去尽责任义务。
也许是为了安慰孙小姐,他还说:“我会给你写信,你才是我心灵上唯一的爱人。”
为了不错过他的信,孙小姐一直住在这里,可他没有写信来,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四十年,一封信也没有。
罗娜看过类似的电视剧,剧中的男主角要么死了,要么把女主角忘了,她很难过,又气愤。可孙小姐说:“他一定还活着,我每年都会去一次他家乡,我能感觉到,他就在那里,呼吸,生活。我相信他会写信来的,或者,他写过了,我没有收到。”
“你是为了等他,才没有结婚的吗?”
“不是啦,我后来也恋爱过,但因为他出现过,所以我知道了,我想结婚生活一辈子的男人是什么样子。”孙小姐轻啜一口咖啡,“我不想将就嘛,只好单身到底啦!”她的语气里眉眼间,闪烁着少女般的任性娇羞。
6、
因为分享了人生最珍贵的秘密,罗娜和孙小姐更亲密无间了。
罗娜把那封信卷成一个圆柱,塞进一个细脖子的玻璃瓶子里。那是她青春的第一份心事。她要永久珍藏。她继续默默关注薛良辰,他在摄影大赛中获了奖。
罗娜妈妈人缘好,院子常聚着大妈大婶,她们打牌,打毛衣,聊婆媳,聊孩子。孙小姐也会来,她不打牌也不会打毛衣,也没家长里短可聊,但她聊做菜,聊保养,聊养生,大家都很爱听。
有天,一个大妈忽然说:“哎,孙小姐,你想没想过找个老伴儿啊?这年纪大了,难免有个病痛,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咋行?”
一个大婶附和:“是呀!我认识一个退休干部,正托人找老伴儿呢。”
“那帮孙小姐介绍介绍呀!”
女人们七嘴八舌,罗娜在一旁拿狗尾草逗猫玩儿,孙小姐虽然有智慧有学问,然而不善于应对这种局面,她求助地望着罗娜。罗娜立马心领神会,她站起来说:“孙小姐,我刚有道题目不会,你来给我讲讲吧。”
孙小姐趁机逃脱。
在罗娜的书房里,孙小姐当罗娜是闺蜜,她说:“每当别人对我说起这些时,我就很想念那个人。这个月,或者下个月,我想去紫州看看他。”
紫州就是那个男人的家乡,孙小姐所谓的“看看他”,并不是看看他本人,而只是去看看紫州的大街小巷,感受他生活的气息。在孙小姐心里,“紫州”两个字就是爱情坐标。
罗娜晃了晃狗尾草:“下个月,月考完有三天假,我跟你一起去!”
她们乘船去,逆流而上,船到紫州时,天空落着蒙蒙细雨,细雨里的城市繁华又安静。她们坐上公交车晃悠。
紫州好大!有无数的街道和小巷,有无数的房子,无数的门。罗娜想,到底哪一条街,哪一条小巷,那个男人会经常走过?到底哪一扇房子的哪一扇门里,才是男人吃饭睡觉的家?孙小姐能从这个冰冷的城市森林感受到的爱情气息,是那么渺茫微妙。
然而,正是那一缕气息,支撑着孙小姐度过了四季流转。
一个愿望如成熟的果实落入草丛般,坠落在罗娜心里:她要帮孙小姐找到他。
孙小姐告诉罗娜,他叫王平,她也通过紫州派出所找过,但一无所获。而且,她们住的这条街到改过名字,如果他在改名后才写信来,她收不到也难怪。
罗娜也能理解,孙小姐为什么不试图去找可能存在的信,因为,它也可能并不存在。与其得到“他根本没写过信”这个结果而失望,不如怀着“他就快写信来了”的希望积极生活。所以,她打算悄悄行动,如果没有好消息,她就不对孙小姐提一个字,让她继续心怀希望。
7、
罗娜在网上搜:“那些无法投递的信,最后会被怎样处理?”
有很多答案,有人说,退回寄信人;有人说,抛弃;有人说,卖废纸;还有人说,我爸爸是邮递员,这种无法投递的信和广告单特别多,他都装起来放着。
如果王平给孙小姐寄过信,那些信,可能还沉睡在某个邮递员的大麻袋里!
罗娜骑车飞奔到辖区邮局,对负责人说:“我想找一封信,时间是1972年到现在,收信人是孙兰香,地址是新华街,但寄信的人可能不记得详细地址,信没能投递出去。”
负责人找来档案,告诉她,从1972年到现在,负责她家那条街道的邮递员是新来的,他说,他确定没看到“孙兰香”的信。而以前负责那片的邮递员大叔调走了。但他告诉了罗娜那个大叔的电话号码。
罗娜打过去,说明来意,邮递员大叔说:“我哪里还记得清呀,但我手上那些投不出去的信都在家里搁着呢,没有卖掉,如果你想找,就来找吧。”
邮递员大叔家也是一条老街,新旧高矮的房子夹杂着。大叔说他家是西12号。她转来转去也没看到,正茫然无措,身旁树上跳下来一个人,说“嗨!”
罗娜一看,吓了一跳,是他!薛良辰!突如其来的惊喜让罗娜不知所措。她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哈,”他笑着说,“好意外啊,在这儿碰到你,你来这儿找谁?”
“我找邮递员大叔,他家住西12号,我想找一封旧信。”罗娜竭力保持平静。
“哦?”薛良辰挑挑眉毛,“跟我来吧,那是我家。”
罗娜的惊喜瞬间遍布宇宙。那个邮递员大叔,竟然是薛良辰的爸爸!她再一次感激孙小姐,如果不是她的缘故,她没有机缘巧合在这儿与他偶遇。而且,如果不是孙小姐,她很可能把那份心事寄给了他,结果也许难堪,此刻偶遇,她一定会转身而逃。
薛大叔问罗娜为什么要找一封也许根本就没寄出来的信,她说了孙小姐的那段故事。大叔听了,带着罗娜去阁楼,指着几只大麻袋说:“呐呐都在这啦,我工作这些年的,都在这里了。”
几只大麻袋,有成千上万封信,想从这里找到孙小姐的信,简直是大海捞针,况且还不一定有。罗娜没有犹豫,但她需要帮助。她还没有开口,薛良辰就说:“我来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