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恰巧被最喜欢躲在教室外偷窥的班主任尽收眼底。
他大手一挥:“你们都跟我来!”
王微微成绩优秀,也是老师们的宠儿,比起经常迟到、上课昏昏欲睡栗子,班主任自然偏袒她,所以,她只是受到了谆谆教诲,而栗子则要写一份书面检查,以及赔偿日光灯一盏。
雅子心存感激,又心怀不安,她在办公室外等栗子。
栗子出来她就迎上去:“谢谢你帮我,栗子,对不起,害你被连累。”
“没事儿,”栗子豪迈地笑,“我早就看那几个人不顺眼啦。”
雅子又拿出一盒巧克力:“这个,给你。”
栗子有点好气,又有点好笑:“你家是卖巧克力的吗?再说,我又不是因为吃了你的巧克力才帮你的。”
雅子有点尴尬,却坚持说出本意:“我想和你做朋友。”
这么直白的表达,在十六的年纪,略显天真笨拙。然而,雅子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卓然不群的她,在人情世故中,仍保持着孩童般的天真笨拙。
栗子早已没了这样的天真笨拙。她不像雅子,从小养尊处优享受父母的庇护,她从小受尽冷落白眼,不得不早早学会察言观色适时进退。她被雅子的天真笨拙打动了,从小到大,从没人主动和她做朋友。她的心异常柔和,她握住雅子的手:“嗯,我们是朋友。”
这也是雅子的第一次,雅子高贵骄傲,卓尔不群独来独往,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伸出友情的臂弯。
她们没有回教室上自习,而是跑到操场上,坐在梧桐树下的高低杠上,吃巧克力,聊天,说笑,唱歌。栗子想,也许雅子,就是她心中绽放出的,千万朵蔷薇中的一朵。
3、
雅子搬来与栗子同桌。她们形影相随,同进同出,分享彼此的青春时光,欢喜悲伤。
早读课,雅子带来水果糖,她们一边读英语一边吃糖,那些单词句子都发出酸酸甜甜的气息;课间,她们同看一本漫画书,雅子看左边,栗子看右边,两人都傻笑;在食堂,栗子冲锋在前去打饭,雅子紧随其后去找座位,她们对饭菜的喜好都一样,一边吃一叽叽喳喳。
她们什么都和对方说,坦诚相见,似乎没有秘密。
但栗子知道,她还有秘密,关于那个唱歌的男孩。
雅子也有秘密,关于她的脚趾,以及一个男孩。
每天晚自习前,栗子和雅子都会去足球场散步。她们总能看到一个穿蓝色球衣的男生,在球场上飞奔,他眉目俊朗,意气翩翩。栗子认出他来,他就是那个在阳台唱歌的男生,从前,她一个人来球场散步,也经常碰到他。
她背着雅子悄悄打听他,得知他叫江希阳,是高二的学长。他成绩很好,热爱足球,偶像是贝克汉姆。栗子想,也许,江希阳,也是蔷薇的一朵。
栗子有了变化,她不再在听不懂的课上睡觉,她开始在纸上写自己对于那一朵朵蔷薇的憧憬和幻想,它们变幻出稀奇古怪的故事。
雅子也有了变化,她买了单车,她和栗子并排骑车回家,她们走过中学路,清水桥,然后在香樟树路口分手,雅子往东,栗子往南。东边是欧式别墅区,南边是杂乱的老城区。
雅子请栗子去她家吃饭,她家的阿姨烧的饭菜很好吃,她说:“栗子你一定会喜欢的。”
栗子想了一下,说:“好啊,不过还是先去我家吧。”
星期五下午,数学考试结束后,栗子带着雅子驶向自己家。
栗子家在老城区的一栋旧楼里,房子不大但干净整齐,家具灰旧但墙角摆放着开花的植物。栗子妈妈做了丰盛的饭菜招待雅子。栗子的朋友不多,且从不带到家里来,何况是像公主一般的雅子。栗子妈妈很欣喜,甚至是骄傲。
饭后,栗子对雅子说:“你是第一个我请到家里来的朋友,我有东西给你看。”她的语气郑重又小心。
雅子跟着栗子进房间,栗子脱下校服,踢掉鞋子,打开CD。
音乐响起时,雅子很惊讶,这曲子不是四小天鹅舞曲吗?她从前练习时常常用到它。
忽然,栗子踮起脚尖,伸展手臂,她滑步,起跳,旋转。这太不可思议了,栗子会跳芭蕾舞,而且跳得这么好!
栗子跳完一曲,雅子忘情地鼓掌:“栗子,太棒了!”
栗子停下,轻轻笑:“没人称赞过我呢。事实上,也没什么人见过我跳舞。”
雅子更惊讶:“你难道没有上台表演过?你跳得这么好!”
栗子摇摇头:“我小时候,邻居姐姐在芭蕾舞团,她在家练习时,我常跑去看,她看我很喜欢,她就教我跳。她说我有天赋,让我妈送我去学,可我妈哪来这些闲钱啊。后来,这个姐姐出国了,出国前,她送了我一些碟片,我就跟着碟片学。我没什么朋友,一个人跳舞也挺快乐的。”
“我好羡慕你,栗子,你有天赋,如果你进行专业学习,会比许多人都做得好。”
“我才不要专业地学呢。”栗子摆摆手,“那样就没乐趣啦。”
雅子若有所思:“也是。”
她们趴在窗边,窗台上灰旧的瓦罐里,小葱开着花,月季开着花,仙人掌也开着花。黄昏的光线在她们之间树起一道屏障,雅子的脸藏在阴影里,栗子的脸映在阳光下。
4、
五月的周末,栗子奔赴雅子的邀请。
栗子很郑重,她将头发扎成乖顺的马尾,换上素净大方的裙子。她还带上了一盆开花的风信子做随手礼。
雅子的家是一栋宽敞的大房子,房子里的陈设耀眼美丽。
“我也有东西给你看。”雅子说着带栗子上楼。
楼梯的墙壁上挂着画。画面都是跳芭蕾舞的女子,她们美得令栗子惊叹。雅子说,这是乌兰诺娃,这是罗兰·佩蒂,她们都是芭蕾舞大师。
雅子推开一扇门:“这是我的房间。”
洁白宽大的房间,书橱里陈列着闪闪的奖杯、证书、照片。照片里的女孩在跳芭蕾舞,她高贵骄傲,像一只神气的小天鹅。她是雅子。
栗子彻底震惊了:“哇,你这么厉害啊,雅子!你以后一定可以成为她们!成为大师!”
雅子淡淡地笑:“曾经我也梦想过,但现在不可能了,你也看到我的脚了……不能再用脚尖站立旋转了……”
栗子的心沉沉的。她当然知道脚尖对于芭蕾舞有多重要。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雅子。雅子却扶着她的肩膀笑起来:“但是你能,栗子,你能成为她们!”
“我?”栗子笑:“我不可能啦,我连想都没想过。”
“你现在想也来得及啊。”
“像我这种家庭的人,怎么敢有梦想?何况是那种不切实际的梦想,当然我也考不上好大学,但起码要学一个实用的专业……”栗子急切地分辨。
雅子拿出一套裙子和一双舞鞋:“这是妈妈从国外为我定做的,我用不上了,送给你。”
栗子连连摆手:“不要不要,我又不参加演出什么的,我用不着这么正式的衣服啦。”
“我想看你跳舞,栗子,自从我受伤,我再也不看别人跳舞,但我想看你跳,看到你跳舞,我很快乐。”
雅子说得诚挚动情,栗子接过芭蕾裙换上。
雅子打开音乐,栗子在地板上翩翩起舞。
大大的落地窗敞开着,窗帘在微风里轻轻拂动。窗下一株白玉兰,开满硕大洁白的花朵。属于两个女孩的五月午后,是这样蓬勃美好。
雅子家的晚餐很好吃,但雅子妈妈眼神让栗子不自在,她问栗子诸如学习成绩家庭成员之类的问题,也让栗子很心虚。这一顿饭,栗子吃得无比艰辛。
雅子并未觉察,她欢欢喜喜送栗子出来,她将裙子和舞鞋装好坚持让栗子带回去。她还说:“如果你愿意,我也能教你跳舞。”
栗子抱了抱雅子,心里满满都是感动。
其实,她很想学跳舞,不为别的,只为跳得更好。她想,也许,芭蕾舞,也是蔷薇之中的一朵。
5、
栗子骑着单车穿过大街,她看到了那条小巷,蔷薇小巷。像有什么东西驱使着她,她往小巷驶去。
小巷的天空里,远远亮起了三五颗星,江希阳穿着蓝色球衣,一手托着足球,一手骑着单车,正从那一头迎面而来。江希阳望着栗子,眼睛宛如星辰闪耀:“嗨,你怎么在这里?”
栗子没有回应,她的心跳得飞快,她的车也骑得飞快,晚风吹着蔷薇枝藤从她耳旁呼呼而过。
这天晚上,栗子穿上雅子送的芭蕾裙。她从镜子里认真看自己,她从来没穿过这么漂亮的裙子。她从来没像这样美丽过。她想起江希阳与她擦肩而过时眼神,和那一声沙沙的:“嗨。”原来他也记得她。如果他能看到自己跳舞的样子呢?他会怎么想?他会微笑吗?
她想,如果能让他看见,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她又想,如果想要他看见,那她必须站到一个更高更光亮的地方去跳舞,而不是在自己的房间。但要站到那样的地方去,她需要努力,需要练习,需要专业的指导。
栗子思来想去,纠结许久,她终于对雅子说:“我想你教我跳舞。”
雅子很兴奋:“好!我们从今天就开始!学校舞蹈室中午和傍晚都没人,我们吃了饭就可以溜进去!”
从此,每天中午和傍晚,雅子和栗子都翻窗进入学校舞蹈室。栗子的形体和天赋都很好,领悟力很强,她欠缺的专业知识,雅子能教给她,她学得认真,进步很快。但她依然很现实,她依然不会以成为乌兰洛娃或者罗兰·佩蒂为目标,她依然知道,考大学读一个实用的专业才是自己该走的路。
但她心中有了梦想,关于芭蕾舞的梦想,关于爱恋的梦想,尽管遥远飘渺,但它们存在了,就像天边星辰,即使只能遥遥相望,却也能感受到温暖的力量。
这样的感觉真好,栗子从来没有感觉这样好。
练习累了的时候,她们坐在地板上聊天,窗外的泡桐树开满花,她们的声音温暖悦耳。
她们虽是同学眼中的另类,但少女系列的小癖好小心思她们也有。她们吐槽食堂的饭菜,说同学间的小八卦,议论最新的偶像剧,还探讨哪个牌子的卫生巾好用,分析各种减肥的小妙招。
她们还说,等高考结束,我们就一起去旅行,要不就去看海,穿上性感的比基尼在沙滩上花枝招展地走;要不就去与世隔绝的乡下住几天,饿了就去偷农民伯伯的玉米烤着吃;
她们都是布拉德·皮特的脑残粉,她们说自己心中的王子,就是皮特的样子。
但她们仍守着各自的秘密。
6、
夏天来了,夏天过去,秋天又来了。
雅子和栗子升上高二,江希阳升上高三。因为要在舞蹈室练习,她们很久不去足球场溜达了。栗子也很久都没看到江希阳了。
栗子发现自己在想念,想念他踢球时意气风发的样子,想念他冲她微笑的样子,想念他沙沙地说“嗨。”
周日下午,栗子去送花回来,她又穿过那条蔷薇巷,江希阳正在她前面,仍是一手骑单车,一手抱足球。他往学校方向走。
栗子想,他一定是去足球场。她悄悄跟在他身后。
一个拐角处,他消失了。栗子跟上去。江希阳忽然从拐角处蹦出来,脸上绽放大大的微笑,他沙沙地说:“嗨,栗子!”
栗子吓了一跳,他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我要去学校球场,要不要一起去?”他大方邀请她,其实他明明知道她在跟踪他。
栗子脸颊绯红,心里很慌,但强作镇定:“好啊。好久没看到你踢球了。”
“对哦。你最近怎么没来球场溜食了?”他笑着问。
他管饭后的溜达叫溜食,栗子被他逗笑了,也不那么紧张了。她想说,因为我在练习芭蕾舞呀。因为我想要跳舞给你看呀。可她自然是说不出口的,她只是笑:“你星期天也会去踢球吗?”
“是啊,踢球的时候,我最快乐。”
下一个星期天下午,栗子来到球场,江希阳果然在,他跳起来朝她飞舞双手;下下一个星期天下午,栗子又来了,江希阳还是在;后来,一连好多个星期天下午,他们都在球场相遇。其实并不是相遇,而是相约,是一种无需言明的默契。
她看他踢球,她在球场边慢慢走;有时他们坐在球场边聊天,讲笑话;有两次,他们甚至步行到后校门,江希阳请栗子吃烧烤;他们又说又笑,十分快乐。
这是他们唯一的交集。高三楼和高二楼在不同的教学楼,平常时间,他们在校园里很少遇见,他们连好朋友都算不上。但星期天下午的默契,却像树木天地一样确凿存在,让他们欢喜,牵挂。
7、
时节已是初冬,球场的绿草渐渐干枯,江希阳的高考复习也越来越紧张,但他每个星期天下午还是会到球场上,奔赴他与栗子的默契约会。
栗子再也不在晚饭之后去球场溜食,即使雅子提出要去,她也找各种巧妙借口推辞。她生怕雅子看出来她的秘密。不是她不信任雅子,只是,这个秘密关系到她的自尊,羞耻。就算她是妄想,她也害怕雅子以为她是妄想。毕竟江希阳那么优秀。
一天午饭后,栗子拉起雅子的手,想像往常一样奔向舞蹈室。但雅子却挣脱了,懒懒地说:“我今天不舒服呢,你自己去吧。”
雅子从不找借口,栗子也不怀疑,她打来热开水叮嘱她喝,然后坐在座位上背书。
但是第二天,雅子又说:“还有卷子没做完,做完再去吧。”
第三天,雅子又说:“太冷了,等天暖了再说吧。”
这时栗子才明白过来,雅子不想教她了。
既然雅子如此委婉,她更不好直接问雅子为什么。她有些赌气,一个人跑到舞蹈教室去跳舞,她感到孤单又寂寞。真奇怪,从前,她也是一个人跳舞,可她从不觉得孤单寂寞呀,现在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你不曾拥有某样东西,和拥有之后再失去,这完全是两回事。
天气真的冷起来,栗子不再去舞蹈室,芭蕾裙也被收起来。高二功课太忙,栗子也要加油才好,于是,从前练习芭蕾舞的时间,栗子用来看书,做题,背英语。
雅子也比从前更用功了,虽然她的英语已经很好,但她周末还参加补习班。
她们依然是朋友,依然是同桌,她们依然结伴吃饭,上厕所,分享零食;放学同行到香樟树路口。但到底还是有些什么,像薄薄的雾气一样,阻隔在她们之间,说不分明,又无法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