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木塔画出来的,是淡淡黑色的天空,月朗星稀,几只夜鸟正在掠过天际。似乎有淡淡的清风,在夜色中拂动。木塔说,在这样的星空下,怎会没有香甜的梦呢,蓝朵。
我梦见绿色的深渊,幽深不见底,我正一点点往下沉。
而木塔画出来的,是晴朗天空下的草地,点点野花散落其中,还有白色黑色的绵羊,正漫步,吃草,抬头看天。木塔说,蓝朵你要相信,不管你从哪里落下,迎接你的双脚的,都是这一片柔软厚实的草地。
我还梦见自己满手鲜血,惊惶失措,而木塔,却在我的十指间,画满蔷薇,灿若星辰;我还梦见一个人奔跑在茫茫冰原,天寒地冻,而木塔,却将我,置身一片盛开的棉花田,阳光灿烂……
我拿出那只蓝色的瓶子,让小药丸们,随着古老的护城河顺水漂走。
6、
跟木塔在一起的日子,我渐渐安睡如婴儿。
醒来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隔壁的房间,看他对着窗户作画的背影,阳光透进来,照耀在他白色的头发上,恍若闪耀着金色光辉的王子。
我在背后念他的名字,木塔,木塔,木塔。他一遍遍的回应,嗯,嗯,嗯。
我帮他送画给左邻右舍,帮他喂饭给流浪猫,甚至帮他去银行取他父母留下来的钱。我带着他去散步,沿着护城河边慢慢地走,有时走着在走着,我竟会泪流满面,幸福的步道这么短,我们可不可以停下来?
开学的日子逐渐临近,我不得不离开小镇老街,回到城市去。我感到不安,不舍,但我还不明白,我的不安,是因为没有人给我画梦,还是没有了给我画梦的那个人。
夏季蔷薇也逐渐凋零,我站在凋零的蔷薇丛中和木塔说再见。
但是木塔,他背着画架,穿着球鞋,戴着帽子,拖着一只箱子,说,我跟你走,我决定卖画,因为我要跟你在一起。
不需要怀疑和犹豫,不需要顾虑和猜测,我跑过去,紧紧拥抱了他。
为了不引人侧目,木塔画了黑色的眉毛,还用颜料把裸露在外面的皮肤涂成了棕色。颜料的气息从他的皮肤上散发出来,并不刺鼻,而是有股幽幽的薄荷味。
他跟着我,坐上长途汽车,他抱着他的画架,略有局促,像一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我握紧了他的手,窗外金黄色稻田,一片片向后倒退。
7、
木塔在学校附近租下一间房子,他自己动手粉刷,画画装饰,最后,他在门口挂上一块牌子:画梦的人。
他还是不愿意卖画,他决定画梦,为那些有可怕梦魇的人画出宁静美好,也为那些有美好梦境的人留下永恒,还为那些一闪而过的瞬间片段,衍生出一幅幅丰富的风景。
他为我的同学朋友们画,也为附近的小朋友们画,为老人们画,但他不为商人们画。在他的笔下,没有哭泣,黑暗,惶恐,只有美好,饱满,明丽,他用的色彩,多是深深浅浅的蔷薇色。
他工作认真而辛勤,他说,蓝朵,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养活你,以及你的梦。
他给皮肤涂颜料,但汗水很容易把颜料冲得七零八落,让他看起来面目狰狞,有次还吓哭了两个来画梦的孩子。与此同时,他的皮肤在颜料的腐蚀下,冒出一大片一大片红色的疹子,又痛又痒。
我用了很大的勇气,终于对他说,木塔,我们得去医院。他想了一个晚上,答应了。
在弥漫着消毒水气息的医院走廊里,木塔晕倒了。
医生解开他的大围巾,摘下他的大帽子,脱掉他的大外套,把他放在病床上,给他打着点滴。他那么苍白安静,像从另一个星球来的孩子,不属于这烦嚣尘世。
医生说的病名很长很拗口,我试着说了几次都没能忍心把它记住。医生开的药,一大盒一大盒,吃的喝的涂的,还有注射针剂,让我几乎拿不动。
木塔说,自从父母去世,我很少走出过老街。外面的世界,留给我最深刻的记忆,就是医院的消毒水气息。那种气息,自我记事起,就一直跟随着我。我的童年,几乎是在医院里度过。但是没有用,我的皮肤仍然是白的。
但是木塔,他接过我手里的水和药丸,一仰头,全都吞进了肚子里。他说,蓝朵,为了你,我愿意再努力一次。
8、
颜料让他的皮肤受损严重,他不能再涂颜料了,他戴上围巾和帽子工作,在炎热的夏天里,汗水把帽子和围巾全都湿透。
他每天进出医院,吞下大把药丸还要接受物理治疗。
他的画,如他所愿,治疗了很多人的失眠和梦魇。但同样有商人看到了它们的价值和潜力,他们一个个登门而来,巧舌如簧开出高价只为求他几幅画。不要别的,就要他画的蔷薇和向日葵。
他不答应。
他的皮肤没有红润起来,却日渐干枯下去。
有一天,一个戴着眼镜貌似斯文的画商,拿着一组照片,踱到他的小店来,照片上的木塔,脱去了一切伪装,一片苍白地躺在病床上,画商说,给我画画,蔷薇和向日葵,我出钱买,不然,我就把这组照片张贴出去,看谁还敢来找你画梦!
他还轻蔑地说,不都是画画吗?不都是为了钱吗?替人画梦和画画出售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吗?假清高!
木塔完全怔住了,他张张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好久,他才抱住我的,轻声啜泣道,画梦是画给那些需要的人,送画也是送给需要的人,而愿意花重金买画的人,看重的,不一定是蔷薇和向日葵啊!你能明白吗?蓝朵。
我想我明白。可这尘世间的事,不是明白了,就能应刃而解了。
木塔不得不提起画笔,为戴眼镜的画商画了玫瑰和向日葵。
两天后,这两幅画,在一家画廊,标着高价出售,并很快被买走。
更多的画商,收藏家,记者,艺术青年,涌到木塔的小店门前来,他们来膜拜,来交流,来采访,来求画,他们带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和私念。甚至还有医生和护士,他们宣称,将用最好的医疗设备和技术,治疗木塔的病,全程免费。
木塔紧紧关着门窗,用棉花塞住耳朵,他以为,只要他看不见听不到,外面的世界,就不存在。
9、
这样的日子,没能持续多久。
一个清晨,木塔告诉我,蓝朵,我已经三天三夜没睡觉了,我不敢睡着也无法睡着。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黑压压的人群,像暴雨前的乌云一样,朝我沉沉地盖过来。蓝朵,我受不了……
他的梦魇,他自己画不出来,于是无法解脱。
他不属于这个繁嚣世界,他只属于那条长满苔藓的老街,就算以爱的名义,我也不能将他强留在这里。
我替他收拾行李,说,我送你回去。
木塔用他卖画和画梦赚来的钱,在学校的附近,买了一间很小很小的阁楼,它小得容不下一张大床,小得摆不下一张宽阔的沙发,小得摆不下一个大大的樟木书架。这些,都是我想要的,都是木塔想要买给我的。
木塔用小铁桶和上颜料,挥起了画笔。他掂着脚尖,他趴在地上,他一笔一笔地画,大床,蓝色的床单是海底世界,鱼儿和海草自由摇摆,枕头上面有海豚在嬉戏;沙发,沙发上有一片开满繁花的绿草地;书柜,一格一格,摆满我爱看的书《三国演义》《一个人住的第5年》《诗经》,书柜顶上,还有一只陶瓷瓶,瓶子里,一丛红蔷薇,开得正好……
他说,亲爱的,本来我想,让我画的这一切,都成为现实……
我抱着他,他的皮肤似乎更加苍白透明,身体似乎变得轻盈单薄,他似乎,正在一点点地,变成一个婴儿。
我们就那样抱着,很久不曾放开。
我送木塔回到老街的那天,是又一年夏季蔷薇繁盛的时节。
我没有进去,只是亲眼看见木塔,在我面前,慢慢地,沉重地,关上了那扇班驳的老木门。他把他自己,关在这扇已有百年历史的门里,和这个世界,隔绝开来。
他说,我再也不会走出这条老街,直到老,甚至死。
10、
后来呢?后来的时间,我用来读书、做梦、四处旅行,以此来忘记这个叫木塔的男孩。
再后来我19岁。头发长长,身体健康,宿舍楼下有男孩捧着玫瑰等我。
我想起了木塔。当我想起他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一点一滴,我都不曾有丝毫遗忘。
赶去小镇。可老街不见了。古旧的护城河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汹涌宽阔的大河,梧桐树也没有了,岸旁新种的柳树正随风轻摆,新建的大马路上,车来车往。
老人们在河边新建的健身区活动筋骨,我问一个拉吊环的老太太,老街呢?老街去哪里了?
老太太说,老街?淹啦!旧的护城河太窄,没挡得住洪水啊,你看,现在把河修宽了,多好啊,再大的洪水也不怕啦。
老街上住的人呢?
老太太说,人啊,大概迁走了吧。
迁去哪里了?
不晓得,这些事有政府管,不过,好像也有没来得及迁的,也有死活都不肯迁的,那些就不晓得了。
那么,木塔,你在哪里呢?木塔,你回答我。还有满院子的蔷薇呢,你们也回答我,从水底下跳出来回答我,可不可以?
木塔,你曾告诉我,会有一个男人,像我一样爱你,也能让你好好去爱。我相信。可你却忘了告诉我,去哪里才能找到那样的一个人,有如你一般灵巧的十指,苍白的皮肤,清澈的眼神,以及薄荷味一般的亲吻。
我捡起一块鹅卵石,对着它说了一句话,轻轻投进了河里,托它带给木塔。那句话,我不会说给你们听,我害怕我说出来,它就不灵了,还是让它,和蔷薇们一起沉入水底吧。
而木塔这个名字,我也不会再提起,因为我知道,我一提起他,就会想起他来。
南有嘉鱼
1、立春。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
那天是立春,黄历上写着: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
我在草垛下遇到了陈嘉鱼,她脸上搭着一张绣梅花的手帕晒太阳。那时我的记性已经不太靠谱了,很多东西都被分割得歪瓜裂枣七零八落。但我一眼就认出了陈嘉鱼,并且自那刻起,我就能记住与她有关的每个细枝末节。
学校南边是田野,春有麦子油菜夏有大豆高粱,绵延起伏一大片。我喜欢来这里吹风看云、听草木拔节、看鸟儿飞翔。我怀疑,我的出路很难是律师或者法官,气象员或者农民更适合我。
陈嘉鱼说,谢大山,你是志不在此,而我,则是生不逢时。
陈嘉鱼最向往的年代,是《红楼梦》里的年代,女孩们不必考大学背英语写论文,只要琴棋书画悲秋怀春就够了,林黛玉是她的偶像。
我们自认为与周围世界格格不入,于是惺惺相惜。我们靠在温暖的草垛上,隔着两只拳头的距离,说了很多直击心脏的话。那朵蓝色的鸟状的云,变成了两只白色的鱼,后来两只鱼重叠在一起,变成了一匹金色的马。
时光飞快。头顶月亮回到宿舍时,我想,奇遇开始,爱神降临了。
我迫不及待地向室友讲述我的奇遇,他们竟然都知道陈嘉鱼。
他们说,陈嘉鱼,江南女孩,以效仿林黛玉为人生追求。大嗓门,婴儿肥,头发枯燥,笑声响亮。据说会弹古琴又会作古诗,但都不怎么样,她还真是懂得自我陶醉呢。我惊讶又茫然,陈嘉鱼和我是中学同学,我记得的她,成绩优异,沉默寡言,根本不是传闻中的这样。但我想我是不会介意的,哪怕传闻千真万确。
当记忆像大海里的孤舟,变得越来越渺茫的时候,陈嘉鱼出现了,她让我重新知道,原来记忆,是可以刻骨铭心的。
2、雨水。桃始花。食庚鸣。鹰化为鸩。
雨水那天,黄历上写着:桃始花。食庚鸣。鹰化为鸩。
我要追求陈嘉鱼。
中学时我暗恋过她,但那不过是潮湿的心里“骨碌”冒出一颗小蘑菇罢了。可现在,小蘑菇蔓延成了森林,并毅然决然地占领了我。我写了一封情书,翻进花园折了一支桃花,意气风发地献给她。她接过情书,往我手上看了桃花一眼,说,为什么是桃花呢。就转身走了。
不是桃花又是什么呢?我跑到图书馆,抱起《红楼梦》一页页地翻,终于看到第三十四回,贾宝玉送给林黛玉的,不过是两张旧手帕。
手帕没有,T恤却很多,我找出一件,假装随意地塞进塑料袋里送给了陈嘉鱼。
她没有像林黛玉一样在上面题诗,而是套在了身上,并拉着我的手在田野里游荡。她说,谢大山,你知道吗?不过是两张旧手帕而已,但上面有他的汗水和气息,她懂得并且珍视。所以,他和别人成亲的那刻,她万念俱灰,狠心烧了它。
抒完情,她指天发誓地说,谢大山,你要是背叛了我,我就把T恤碎尸万段!
T恤穿了七八回以后,陈嘉鱼无比沉醉地对我说,你学过那篇课文的吧。黛玉初进贾府,和宝玉第一次见面。那真是一见如故哪。谢大山,中学时我见到你时,就有这样的感觉。
我们谈情说爱,谈人生理想,谈《红楼梦》。我送了她一本黄历,一年24节气,72候都有详细的注解。每到一个节气,我都带她去田野里寻找季节的征候。
我暂时忘记了记性变坏带来的烦恼,陈嘉鱼也像任何恋爱中的姑娘一样,开心快活,偶尔使性子。
3、小满。苦菜秀。靡草死。小暑至。
小满,天气热得出奇。黄历上写着:苦菜秀。靡草死。小暑至。
陈嘉鱼说在槐树下等我,要给我惊喜。我跑着去了,却看到三五个人望着树下窃窃私语,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我的嘉鱼,她穿着样式奇怪的古装,头上还插了一朵栀子花!
看到我,她笑着跑了过来。
那又笨又长的裙裾袢住了她,她一头栽了下去。我在一片哄笑声中将她扶了起来,她拍了拍裙子,像只是打了个饱嗝而已,她说,我还好吧?而我却尴尬得无地自容,仿佛众目睽睽之下穿着奇装异服摔倒的是自己。
那件古装裙,是陈嘉鱼自己亲手缝制的,是《红楼梦》里,黛玉穿的衣裳。我抚摩着她因为缝衣服而磨得通红的手指头,心里堵得慌。
我很想说点什么。比如,陈嘉鱼你跟林黛玉其实完全南辕北辙你只要做好你自己就可以了!何况她也不过是虚构的人物!但是看着她执著又可怜的样子,我说不出口,只好伸出手去拥住了她。
陈嘉鱼喃喃地说,黛玉真的很不幸,连一个拥抱也不曾拥有过。我只是抱着她,想,也许,我应该把《红楼梦》拿来,好好读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