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次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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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1)

这个夏天,雨季迟来,阳光充沛,空气柔软如草垛,桃花溪的水,干净得让人想哭。

溪中间的青色大石头上,两个穿白裙的姑娘,架着一个龇牙咧嘴的男孩,三个少年,齐齐说,田七……笑靥如花,千娇百媚,有雀斑,有酒窝,还有一颗虎牙。

时间倒退11个月,同样的石头上,我和浆果,还有甘南,也这样簇拥着说“田七”。明明我感觉我们拥得特别紧刚刚好的。可照片拍出来,浆果的一只手和甘南一条腿不见了。

现在想起来,也许那照片就是一句齑语,我们相爱,但终将离散。看似无心,其实早已经是命中注定。

只是,浆果说,那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我们学校很末流,建立在一个机械生产基地的废墟之上。名字我真是懒得说,我们都管它叫风舞学院,当然,它确实有一条著名的校园大道,叫做风之舞。那是一条笔直的,干净的,粗糙的鹅卵石路,两旁全是古老的法梧。树下终年堆积着枯叶,踩上去嚓嚓作响。我们三个常常手拉了手,呈螃蟹状走过“风之舞”,一边走一边唱,在没有方向的风中开始跳舞吧,或者系紧鞋带听远处歌唱。

校园里杂乱而荒凉,大树和野花间,散落着旧日的繁华。一段残破的假山,一座荒废的门岗,几盏老式的路灯,满是裂痕的玻璃橱窗内,褪色的红纸写着,1988年先进人物……

这些景象,让我们孤单而哀伤。有一种青春走到尽头的悲凉。我们对同类迸发出前所未有的亲切和好感。就那样,我们认识了。

图书馆有一个古旧的小阁楼,我常常带了书窝在那里看。连续好几个黄昏,他都坐在天台上,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鸟。那天,他走到我面前,说,我,我看过你写的小说,我写了一首诗,想请你看看。这个举动有点秀逗,诗句也并不出采,但我却记住了,他写的是:人生一世,行云流水。哀痛有时,歌唱有时。

他不高也不帅,他眼睛明亮气息黯然。但我一下子就记住了他。他就是谢甘南。诗人谢甘南。

我常在熄灯后一个人爬上宿舍天台,一个人小声唱歌,偶尔,想想甘蓝莫名其妙的诗。

浆果是我在天台认识的。她径直走到我面前,掏出一包烟,说,抽一支吧。是白色的茶花。烟盒上有两行字: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她说,每当我想他的时候,我就会爬上来,抽支烟,发发呆,默诵他给我的信。他给我写了很多信,如果哪天他不爱我了,我就把那写信,烧成灰,溶在水里,喝下去。立刻,我就喜欢上了这个姑娘。

她的本名叫做曾美丽。我一听就想哈哈大笑。好在,她确实美丽,像一枚饱满多汁的浆果,于是,我就叫她浆果了。

我们常常一起在夜里爬上天台晒月光。楼前梧桐树的暗影里,总有一对对晚归的情人在依依不舍的道别,经常还有踩着男生肩膀艰难地翻越两米多高的围墙的女生,爱情让她们勇猛无比。我们会小声喊,加油加油!

在某一个晚上,甘南站在了梧桐树的阴影里。他说,曾美丽,我喜欢你。说完他就跑了。他跑起来的时候,像幼鸟在低空飞行,白衬衣鼓起来,像一张帆。

第二天,吃火锅的时候,浆果酝酿很久,说,甘南。我一直当你是哥们。甘南一愣,随即狠拍浆果的脑袋,你吓死了我了,我看你表情那么严肃,我还以为你要真情告白呢。头天晚上白衬衣的少年,仿佛是我们看花了眼。

这是第一次。

第二次,是半夜,窗外有人喊,曾美丽!曾美丽!那个声音,确凿而响亮。我们裹着被子冲到阳台上。甘南就站在一盏路灯下。他望着我们,说,曾美丽,我喜欢你。然后,又跑了。次日,他照样一脸无辜。后来,他宿舍的同学说,谢甘南简直就是一外星人,大冬天的,半夜起来用冷水冲凉,还大声念着他那些鸟诗。还有人说,谢甘南有梦游症,半夜经常莫名其妙走来走去。还有人说,谢甘南脑筋不好,他总是走错寝室。.还有,他总是把衣服穿反,鞋子穿反。他的诗,充满了幻觉幻象。

但这些,我和浆果却是喜欢的。在这个荒凉的学校,性情相似的人,除了相惜相好,别无他法。

我们每天腻在一起,逃课吃火锅玩游戏戴着耳机在网吧里五音不全地唱rap。

可是,诗人甘南,男生甘南,他有一个只有诗歌和幻觉组成的小世界,他独自一个人沉迷其中。没有人能够进入,他只是,为我们打开了一扇窗口。所以,浆果说,小橙,我总当他是哥们。是孩子。其实,除了半夜他跑来我们楼下那来两次,他从没表白或承认过他对浆果的爱慕。但是,他的爱慕,我们都能感知出来。比如,我感冒了,他会很着急,为我买药片,打开水,一天三个电话。而浆果感冒了,他反而手足无措。他,太爱她,所以不知如何是好。就像浆果对她的信中人一样。那个信中人,我也是懒得提起他的名字,我一点也不看好他。我曾言辞激烈地反对,但是,浆果同样激烈,她说,你就是偏见你就是歧视!你就是顽固不化!

信中人的信,地址是西北一个风沙漫天的地方。在地址的末尾,是某看守所某监舍。他是浆果高中时代的恋人。是学校里很拉风的浪子。浆果说,不为什么,就是觉得安全。天塌下来都有人替你顶着的那种安全。

她有一个继父,她称他“酒鬼”。她说,酒鬼总欺负我和我妈。只要他一喝酒,就会借酒发疯,砸家具,发脾气,打骂我们。他还扬言,总有一天,他要杀了我和妈,烧了我们的房子。我妈本来很要强什么都有,可是她的公司她的钱都被酒鬼骗了!她开始怕他,从来都是屈服。很自然地,他更加地看轻我们。我都16岁了,他居然还伸手打我。那次,我闹得很凶,抓他咬他,但是,我却被打得更惨。就是那一次,宣城揣了一把水果刀,拉着我去找酒鬼。他比酒鬼高大,结实,虽然他在面前还是一个孩子。但是,他说,你给我听清楚,如果你再敢对曾美丽动手,我就一刀捅死你。他是那么镇定,无所畏惧。宣城的名字,在我们那一条街,都是出了名的。大人们教育孩子时总会说,离他远点!他就是那样的人。后来,他真的用刀子捅了人。虽然,那次我无关。但是,陈小橙,你不知道,爱情这个东西,就是迷,就是蛊,中了就解脱不了的。他就是我的蛊。我说,你是甘南的蛊。在传言甘南患梦游的那段时间,我们的生活很平静。三个人,貌似要相好一辈子似的那么好。后来,信中人出狱了。他打电话来的那天,浆果兴奋得又叫又跳。为了使额头上的一颗豆豆迅速消退,她敷了整整一下午的面膜,后来,皮肤过敏,又红又肿,她又敷了一小时的冰砖。她说,我一个人去,去迎接我的英雄。这是浆果在19岁以来,极其重要的一件事。她回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她哭着钻进我的被窝时,浑身冰凉不停颤抖。她去的时候,是我未曾见过的勇猛,12小时后,她的颓败,我再也不曾见过。她说,他完全变了,连眼神都是空洞的。他不再是宣城,他只是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刑满释放的人。当一个人不敢睁开眼睛看周围的世界时,他就完蛋了。他已经完蛋了。小橙。他已经完蛋了。那些信,浆果把它们烧成了灰,但是,她没有溶在水里喝下去,她把它们埋在了花盆里。花盆里的兰花是甘南从山上挖回来的。她说,原来,他写信出来,还有他信上写的,不过是他的自我蒙蔽。我从中看到的爱和慰藉,都是我自以为。早已毫不相干。关于信中人,关于这些信,关于那次会面。我们都没有告诉谢甘南。但是那么聪明地,他问我,是不是有人伤害了曾美丽?我说,没有。他说,最好没有。我不许任何人伤害你们,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你们和诗歌。他的眼神在那一刻闪耀着奇异的凶恶,那种凶恶里又夹杂着温柔。气温已经37度,每个人都炎热到膨胀的样子,而甘南,还是那么,苍白的,单薄地站在我面前,说了这一番铿锵的话语。可是,他真的能像其他男生守护他们的公主一样,守护我们吗?其实,到那时,我仍是不相信的。因为谢甘南,他连站都站不直。他无法像其他男生一样,在两米高的围墙前,稳当地扎一个马步,让我们踩着他的肩膀爬上去。他的一只腿,比另一只腿要短很多。就因为这样,他的父母,遗弃了他。他是他们那个福利院里,唯一考上大学的残疾孩子。因为他特殊的身世,他莫名其妙的诗,他对生活小事的弱智,还有他对学习的绝顶聪明,周围的同学都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他。他们说他,诗人,怪人,外星人。这时,他会故意把头抬得高高的,挺起胸膛,旁若无人。一次在火锅店,一个男生对他的女伴说,看,他们说的诗疯子就是那个瘸子。瘸子。我们最害怕和忌讳的词。他居然就那样嘲弄和轻佻地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