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去时,林巧巧已经走了。小姜还半跪在地上,他显然哭过了,眼睛红红的。他望着我,像是才醒过来一样,说,我失恋了。
林巧巧给小姜看那个纪念的刺青,只是为了安慰小姜,只是想要他相信,她是真的爱过他。但她没有想到,她的这个刺青,感动了小姜。
若不是很爱,谁会把另一个人的名字刻进身体里?要忍受那么巨大的疼痛,而且一辈子清洗不掉。小姜在林巧巧离他而去之后,爱上了林巧巧!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
可是,青春,青春的爱情,青春的感受,就是这么奇异,这么曲折,总让人措手不及。
大姜和小姜对话。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对话。
大姜说,兄弟,感情不是馒头,不是看你饥饿就能让给你或者分一半给你,感情不能相让,我不必感谢你的退出。
小姜说,可是,你真的爱她吗?
大姜反问,在她爱你时,你又爱真的爱她吗?现在才爱,已经迟了。
小姜说,你在欺骗她。你只是把她当寄托,当幻觉。
大姜冷静地笑,她不介意,她心甘情愿。
小姜愤怒了,说,你太自私。
大姜叹气,你不是我,你无法理解我,我的自私,也不过是一场自我救赎,我抓住的,是生命里仅有的一线微光。如果他们能把苏朵还给我,全世界我都可以放弃。
苏朵,苏朵,那个酷似林巧巧的女孩,那个尚未在我们生活里出现的女孩,那个活在大姜疯狂偏执的爱里的女孩,她究竟是谁呢?可以确定的是,大姜对她的爱,激烈汹涌,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根据能量守恒定律,大姜把全付身心的爱都灌注到了苏朵身上,他便不可能有更多的爱,付诸其他人。当然包括林巧巧。他想在林巧巧身上得到的,不过是假象,幻觉,迷醉。
林巧巧也并不是真爱他。
可他们真的像所有正常的小恋人一样,谈恋爱,约会,牵手逛街。多么变态多么奇怪!
林巧巧的矛头是我,她的目的再明显不过,利用大姜戳伤我,打击我,可是,她又怎会想到,我比她想象的要皮实得多。她疯狂而凌乱的刀光剑影,却将默默站在她身旁的小姜。误伤。
从刺青可以判断,林巧巧的心,也暗暗伤了一回。她也是失恋。可她却化悲伤为力量,挽起大姜的胳膊,继续投入和我的战斗。
而小姜呢?他的失恋,就纯粹是失恋。传统意义上的,初恋的失败,伤心,怅然,不知所措。
他常常失眠。
实在睡不着他会来找我聊天。
我问他,你恨大姜吗?你恨林巧巧吗?
他说,不恨,都不恨。而且,再过几年,我就会懂得,这些感情的事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因为年少,因为稚嫩,所以承受不起。过几年,等我长大就好了。
我相信小姜是真的没有恨。他一直是那么忠厚纯良的男孩。他也无法理解,感情明明只是喜欢或者不喜欢,爱或者不爱,这么简单的事,明明只是两个人的事,为什么却变得这么复杂。但他真的很痛苦,他精神恍惚。
一个半夜,小姜又走到我的房间里来。这一次,是迷迷糊糊的,梦游一样地走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他走进来,他走得很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一般。他在离我的床半米远的地方,蹲下来了。他看着我,一脸凝重,这让他看起来成熟好多。
他注视我很久,又把目光侧过去,转向某一个空间,说,我很怀念小时候,那时候的我,总以为长大了,要娶的人一定是你,我们能平安快乐生活一辈子,不用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你死我活,纠结痛苦。那么简单,如清水一样的生活,是我想要的。要真能那样,该有多好。
说完他起身出去,门被带上,悄无声息。
清晨醒来,我清晰地记得这一幕,不敢确定是否是梦境。而小姜却没表现出特别的样子,他身上穿的白T恤,跟昨晚的一模一样。
在潜意识,我把我们的关系定义在“兄妹”这个范围。可我又清楚,我同他们两兄弟都没有血缘关系。正因为这样,当我喜欢上大姜时,我没有觉得羞愧,也没有在内心加以抵抗,相反,我满怀期待。
我也以为,我和小姜,会像亲人一样,度过一生,不会牵扯到爱情,不会有爱情带来的激动和心痛。
林巧巧所说的,姜家和林家的仇恨,也渐渐露出爆发的端倪。
这几年,槐树街都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姜饼店对面的百货公司,已变成休闲茶楼。隔壁的杂货店,已变成童装店。街尾的老旅馆拆了,一家闻名的蛋糕连锁店租了下来,很快就夺取了附近的蛋糕市场。
林巧巧家的蛋糕店生意一天天坏下去,在这个冬天,倒闭了。林奶奶受到打击,她精神很差,她再没有了以往满大街追骂林巧巧的力气,走路也没有了蹬蹬蹬的声音,她明显老了。她常常走到姜饼店来,骂骂咧咧,唠唠叨叨,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说什么奶奶抢了她的幸福,抢了她的秘方。奶奶从来都避开,从不与她争执。但隐藏的恩怨,早已遮挡不住。
奶奶不得不告诉了我们关于两家的陈年往事。
我这才知道,原来,姜饼店一直顽强生存,靠的不只是历史和口碑,还有一个秘方。
姜饼娃娃,分为花饼,果饼,和草饼。这几种里面呢,又可以变换出很多花样。只是常常做的也就那么几种。比如蔷薇饼,姜花饼,桔梗饼,艾草饼,姜糖饼,豆沙饼,果仁饼。
这些饼,每一种的饼馅都不同,而不同的饼馅,包裹它们的饼面也不同。而饼馅和饼面,它们的配方,都是秘密。
顾客买到饼,能吃得出来是什么馅,知道是什么花,什么果,什么草。却不知道这花这草这果,它们采摘烘晒的时节甚至时辰,都有讲究。比如,蔷薇花都要在清明这天摘,什么时候摘,得看那天是出日头,还是下雨,出日头就清晨摘,下雨就黄昏摘。其他的花果,也都有类似的讲究。
而饼面,都是混合面粉做的,这里面有什么粉?小麦粉,大麦粉,玉米粉,豆面粉,荞麦粉,该怎么搭配,比例多少?都要根据饼馅而定,不同的花果,口感甜度香气不同,包裹它们的面粉都要不同搭配。
还有烘烤的温度和时间,不同的饼,烤箱的温度和时间都不同。
这些都是有秘方的,秘方是很多口诀,也有注释,但要活学活用,想要记牢靠,理解透,可得花上好几年呢。按这样做出来的姜饼,味道永远都保持一致,那么忠诚,不会让人失望。
秘方是姜家爷爷,和林家爷爷一起研制的。他们都在点心铺子当学徒,是同吃同睡的好兄弟,就起早摸黑的摸索,试验,花了好些年,才研制成功。
后来,两人成家,决定合开饼店,因为姜爷爷年长,所以,饼就用了他的姓命名,叫姜饼。秘方是写在本子上的,饼馅的秘方一张,饼面的秘方一张。为了公平,姜家爷爷保管饼面秘方,林家爷爷保管饼馅秘方,两兄弟还发誓,秘方不外传。就算对家人,也只给家人看自己保管的那一张,另一张秘方,就算死了,就带进土里。这样做,是为了两家人能一直合力开饼店,能一直同心协力好下去。
奶奶说,饼店开了8年多。忽然,政策变了,饼店不许私人开了,要跟供销社合营。这时,我女儿7岁,儿子,也就是大姜的爸爸,才刚出生。生活很拮据。如果合营,大姜的爷爷转到供销社领工资,工资很难养活全家人,所以决定回乡下种地,这样我也有地,还能拿工分。但林奶奶有工作,又只有一个孩子,所以林爷爷转到供销社。
奶奶说,那年头风声紧,秘方交给供销社吧,舍不得,不交吧,又怕抄查。他爷爷就和我商量,不如把饼面秘方也给林家吧,是交是留,由他们决定。大姜他爷爷说,林兄弟讲义气,日后有机会再开饼店,他不会忘记我的。
可就在把饼面秘方抄给林家那天,整个姜饼店都被大火烧光了。
是半夜起的火,什么都来不及抢,我和他爷爷只顾着抱孩子逃命。我们跑出来时,林家爷爷正冲进东厢房,因为他爷爷是在东厢房把秘方交给他的,他就藏在那房里。他救秘方去了。可东厢房最早起火,钻进去才几分钟,房顶就塌了。
我们听了,唏嘘感叹,都问,那怎么秘方还在呢?
奶奶说,秘方没被烧掉。那场火,就是林奶奶自己放的,她想烧了东厢房,让我们以为秘方也被烧了,从此断了再开饼店的心。可她没想到,半夜会起那么大的风,她也没敢跟林爷爷讲她的阴谋计划,他知道了一定会阻止她,所以是林奶奶让林爷爷丧了命。
我们问,那你是怎么知道火是林奶奶放的啊?
奶奶说,我7岁的女儿,半夜起夜,看到林奶奶拿着煤油灯,点燃了一捆稻草,她不知道她是想放火。林奶奶跑得匆忙,身上掉了东西也没察觉,被女儿捡到了。小女孩贪心,觉得好看,想要,就窝在了怀里,没敢对我讲。后来失火了,她受了一场惊,生病时我发现那东西,问她从哪里来的,她才说出来。
是什么东西啊,奶奶。我问。
奶奶说,是一个玉佩,秘方就被林奶奶藏在玉佩里了。她这个人啊,就是太贪心,想独吞秘方。还有,可能,她也一直很恨我吧。
为什么恨你啊?
奶奶笑了笑,眉间有些欣然,说,大姜爷爷和林爷爷做学徒时,饼铺对面是一家医馆,她是老中医的女儿。她一直喜欢大姜爷爷。谁知道,大姜爷爷,却看上了我。
我们唏嘘一番,也笑了。
可从林奶奶和林巧巧那里,我已知道,这些陈年往事,远不是一笑便可了之。可要什么样的仇呢,才能令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仇恨,从少年延续至老年,并且还要遗传给下一代?除了争夺爱情,争夺幸福,也没有别的解释。
可爱情不是1+1等于2这么死板,爱情可以有很多可能,奇迹,意外,甚至暧昧,迂回。或者,奶奶与林奶奶争夺爱情时,奶奶采取了某些并不光彩的手段,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