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硬挺着没搬,不是不相信,而是舍不得,离不开。法院很快就传来限期搬出通知,再不搬就要被封。我们捧着通知,跪在奶奶的遗像前,哭得如奶奶去世时一般伤心。我抬起泪眼,仿佛看见,黑框里的奶奶,也流下心痛的眼泪。
这两年,鲜花姜饼卖得一直很好,除去开销,我们还有一些积蓄,但谁也不知道还什么困难在等着,所以不敢乱花一分钱。我们租了一间小平房,把奶奶的遗像和做姜饼必须的设备搬了进去,房间里就拥挤得只能打一个地铺了。其他的东西,包括床,衣柜,大姜的钢琴,还有小姜为我亲手做的书柜书桌,沙发,电视,冰箱,都没地方放了。我们决定找亲戚朋友家暂时寄放。可到这时候,我们才发现,诺大的小城,居然没有人肯伸出援手。奶奶去世时,哀哀哭泣的亲戚朋友,曾经说着要照顾我们的那些人,全都说着无能为力的推脱之辞,婉言拒绝我们。
不得已,我们只好在家门口,把家电家具全都低价处理掉。买主们喜气洋洋将东西一件件搬走,而看到我们的家,正在一点点被摧毁。
卖书柜时,我哭了,我伏在它身上,不愿意让人买走。小姜一直安慰我,以后我再给你做,做更大更漂亮的。
开粮油店的王大娘过来说,别哭了,闺女,放我家吧,你啥时来搬都成。就这样,书桌书柜和椅子得以保存下来。
还有好多我们童年时的玩具,它们有的已经破旧,有的还完好无损,但是统统都只能抛弃。在众多的杂物间,没有发现母亲给我买的鸭子水壶,也没有小姜妈妈留给他的黑枕头。也许,它们早已不知去向。
终于完全搬离了槐树街,我们在租来的房子里,背靠背坐在地上,睁眼到天明。
只是转瞬之间,我们一无所有,除了彼此。
恢复期沉闷漫长,小姜每天就是抚摩着烘箱面盆喃喃自语,完了出去漫无目的溜达。我不得不先赶去学校报个道,主要的是,我要去找林巧巧。
艺术村离我们学校就两站路,我一进艺术村大门就迎头碰上林巧巧,她戴着太阳镜,穿着吊带裙,指甲涂得艳红,看样子准备出门。
我拦住她,你站住。
她摘下太阳镜,轻蔑地笑,哼,你还真有勇气,还敢来找我,那过来吧。
我们走到一片草地旁,她慢悠悠坐下,我站在她面前,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骗了大姜,害我们丢了房子!你说!
她哈哈哈哈笑起来了。笑了一阵,两手往后撑在地上,慢悠悠地说,你抓狂了是不是?我还以为你不来找我,我会遗憾呢。当打败了对手,而对手却不知道自己是被何人所伤,是不是很遗憾?
我瞪着她。
她不看我,看着草地,说,房产证和土地证是大姜偷的,不是我偷的,我不过是建议了一下。你知道,他这次回来,那个熊包样,几乎都废了。我说我爱他,相信他,我对他好,没想到,他还真能起死回生,还真安心想和我好好过日子。嗬,你以为我会相信?不想想看读书那会,他是怎么和那些女孩混缠在一起,怎么伤害了我!尽管那时我找他,接近他,是为了和你争,但毕竟,那时的我,还算是纯真吧!啊?
林巧巧说,我说我想永远和他在一起,想和他结婚。但是结婚得买房吧,城里的房子多贵啊,起码得30万。我说靠他送快递,送两辈子也买不起一间厨房!有个赚钱的机会,我们不要错过。我告诉他说,我在芭蕾舞团有个朋友,他哥哥帮一个港商开着一个赌场,就是你在电视里见到那种,可以让富翁一夜之间变成穷光蛋,也可以让穷光蛋一夜暴富的。只要和赌场里的人勾兑好,一切都不难。他们就是这么经营的。
我简直像听故事一样,目瞪口呆。
林巧巧继续说,我带他去过几次,我朋友的家人从中帮忙,让他小赢了几次,他就有点心动了。我看他动摇了,就怂恿他说,我也很反对你赌博,但为了我们的幸福,为了我们的房子,我们必须搏一次!就这一次!得了利益和他们平分,我们所得的足够买房了!剩下的问题就是去哪里找本钱。于是,我建议他暂时借用一下房产证和土地证,赢了钱赎回来就是,然后再偷偷放回去,神不知鬼不觉。多完美!
林巧巧说着说着又哈哈笑起来,结果呢,他当然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你知道吗?典当行,我朋友在赌场的哥哥,都是我串通好了的。
我倾身向前,用力把她推倒在地上,跪在她身上,右手手肘压住她的胸口,左手胡乱打着她的脸,鼻子和嘴巴。我几乎失去理智了,我说,我要杀了你,你这个变态!魔鬼!她伸出两只手,狠狠制住了我的左手。
她挣扎着,仰头望着我,语气里夹着哭腔,轻声说,你以为,别人会无缘无故帮我吗?包括我开个人专场,我被艺术团特招,典当行老总,我朋友的哥哥,那都是我付出了代价才换来的!你以为,这世上还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吗?
我们一直对峙着。
她又说,我只想好好跳舞,我却不得不用身体去换取机会,换来机会后,我却还是摆脱不了奶奶给我的诅咒!我又只好用身体去换取别人的合谋,你以为我很愿意吗?我愿意这一切从没发生!
她说着说着就哭了,哭得伤心绝望,我狠狠甩开手,翻身坐在草地上,大汗淋漓,筋疲力尽。林巧巧还是哭,她把头埋进裙摆里,在草地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她真瘦,脖子细长,手臂像铅笔,小腿像鸡脚杆,为了保持形体,她只剩皮包骨头了。她这样蜷缩着,树阴笼罩着她,像一只死去的天鹅。
我说,林巧巧,你并不快乐,我很同情你!你比我还可怜!
林巧巧没有作声,她静静的,一动也不动。
我又回到小城,我们租来的房子里。
房子是朝西的,太阳从中午直射到黄昏,整个屋子像被烧滚了一般热,加上空间狭窄,空气流通不好,我们前半夜都不敢进屋子睡觉,只能把席子拖到屋外,铺在院子里,坐在上面聊天。
这是专门用来出租的房子,一排排像鸽子笼。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有水龙头。常租住在这里的人,就在屋门口搭起简易灶台,用燃气灶做饭。都是些做小生意或者打工的人,有夫妻,有情侣,也有单身的女孩。
大家看我们一幅丧魂落魄的样子,也不敢来和我们说话。我们索性也不理睬谁。
我们坐在席子上,看着满天星斗,其他人都进屋睡觉了,席子旁的蚊香发出清淡的艾草味。
我把事情的经过都说给小姜听了。小姜听了,没有很生气,没有愤怒,只是叹气说,林巧巧也很可怜,她孤身一人。如果真像她说的,从此以后,她就能过自由自在的日子,那也好。我们也就再不会被她打搅了。
小姜真是太善良了。
小姜说,这几天,我在想,是不是让你离开我更好?可是如果你离开了我,你变成了孤身一人,我也变成孤身一人,有什么好呢。你还要读书啊,谁供你读书呢?我不想把这个任务交给任何人,我想,也许,我还能行?
他侧过头看我,你说,我还能行吗?能养活你吗?
本来我想说,我可以不读书,可以不用你养,可以出去找事做,可以一起承担,但我只是点点头,说,行,我相信你。
我真的相信他,他能做出那么多具有神奇魅力的鲜花姜饼,那么,也一定可以让生活重新恢复生机和活力。
他需要鼓励,需要信心,所以我不能乱了阵脚。
炎热的夏季要过去了,姜花都快开过了,我们一起去野地里看姜花。只看到碧绿的姜花地里,零星有几簇姜花还在开放着最后的繁华。
一阵风来,隐约还有姜花香。
小姜说,到明年姜花开的时候,我们一定比较现在更好。
我笑,事实是,现在的情况是最糟糕,所以再不会比现在更糟的了。
小姜拍我的头,姜小蓝,你就会灭自己威风。
他又叫我姜小蓝。他又叫我姜小蓝了。我知道,小姜,他又要挥舞起他如魔术师的魔法棒一般的双手,重新捣鼓我们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