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大雨持续,街道上积满了水。槐树街的小孩子们,像我们小时候一样,赤着脚,在水里跑来跑去追逐打闹,我的行李已经收拾好,过两天就出发去学校,学校在省会城市,要坐4个小时的汽车。
小姜送我去。
我既因为新生活的即将开始充满欢欣和憧憬,又因为要和小姜分离而感到不舍和留恋。小姜也不怎么忙碌了,我们俩坐在柜台里看电视,吃西瓜,磕瓜子。中学都提前开学了,那些常常来饼店的小姑娘们也不见了。
生活恢复了两人世界的安静。
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从街那头走来,他真是高,也真是瘦,走在淌着积水的街道上,像一颗行走着的,快被风刮倒的树。他走近姜饼店,走上台阶,走进门来,就像他不过刚去外面晃悠了一圈,他说,我回来了。
是大姜,大姜回来了。
我和小姜不约而同,竟然没有感到惊讶诧异,就像他真的不过是去外面晃了一圈,一起说,啊,你回来啦。
其实,他已经离家,两年多了。
他高了,瘦了,昔日的骄傲和风采,已全然被一脸的疲惫和风尘取代。很难想象,就是这样的他,曾忧郁地坐在钢琴前,弹奏出那些深情的曲子。就是这样的他,曾经用纤长白净的手,画出那么多美丽的图画。
通俗的形容他,就是邋遢。
时髦的形容他,就是颓废。
这两年在外面的生活,想来并不如意,特别是离开苏朵以后,因为在他的身上,看不出半点曾有爱情光临过的痕迹。
我迫不及待告诉他,大姜,苏朵来过,来找过你!还给你留了电话!我写下来放在你枕头下的。
他黯淡的眼神忽然焕发出炯炯神采,仿佛一簇火焰。但那只是瞬间乍现,火焰熄灭了。他垂下头,掏出香烟,点燃,吸了一口说,算了,我现在这副样子,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她。
大姜回家了,但并没有给这个家带来重聚的欢乐气氛,他像是一个外来客一样,也不问问我们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是怎么过来的,也不帮着饼店做一点事。从回家的晚上起,他就一直在房间睡觉,饿了就下来随便找点东西吃,或者吃我们送上去的饭菜。吃完了接着睡。
直到第三天,我该去学校报道了,他依旧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闷声闷气地说,蓝蓝,我不送你了,你一路平安啊。
小姜叮嘱他,冰箱里有现成吃的,饿了自己热一下。别再乱跑了,我明天就回来。
大姜支吾了一声,又睡去了。
小姜帮我拖着行李箱,我自己背了个背包。下楼时,我才发觉,大姜的回来,没有在我心里激起一点波澜。只是有点点遗憾,真的只是有点点。他颓废成今天这样,也并太不出乎我的意料。
小姜想的和我几乎一样,他对我说,其实也没什么,毕竟是我们一家人,他就这样在家里混混日子,平平安安地就好了,我来养家。没问题的。你安心读书就是。
到了车站,买票检票进站,上了车才发现,坐这趟车的,很多都是带着大包小包行李的学生。我们的座位在第四排,并排在一起的。刚坐下,就有一个女孩从车后面走过来,说,嗨!
她上身穿着漂亮的吊带衫,露出嫩藕一般的脖子和手臂,下身穿一条浅蓝色牛仔热裤,露出修长的大腿。脚上不是凉鞋,而是一双白色帆布鞋。她的右耳被头发遮住了,左耳露在外面,三只珍珠耳钉,圆润地闪闪发亮。
比上次见面,她更成熟了,更漂亮了,已经带着几分女人味了。是林巧巧。
她看见我和小姜,继而诡异地一笑,那笑容似乎在说,嘻,你们俩有问题。
我镇定地一笑。小姜很礼貌地说,林巧巧,你好!好久没见到你了。你也考上大学了吧?
林巧巧靠在我旁边,说,我一直住学校呢。大学呢,没考,被省芭蕾舞团特招了,今天也是去报道的。
听到这个喜讯,顿时感觉放松,解脱。芭蕾舞,天鹅湖,镁光灯,鲜花,掌声,赞美,那才是属于林巧巧的。而姜饼,复仇,与她无关。
这样就好。
林巧巧索性抛下我不理了,直接和小姜聊天,问他近来的情况,也知道他的鲜花饼做得很成功,还表示了钦佩。大姜离家后不久,她自然也知道了。所以也顺便问起,大姜现在怎么样了?
我想起苏朵,觉得林巧巧的关心一毛不值。我闭起嘴,并不打算告诉她大姜回来了。
小姜却老实说,他回来了,才回来两天。
林巧巧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车子发动了,林巧巧坐回座位,没再过来。
车站广场就有学校新生接待点,我们直接过去了。林巧巧拎个了玲珑的皮箱,朝出租车乘车点走,小姜还有些担心她,说,林巧巧,你一个人行吗?林巧巧挥挥手,没问题,我一个人来了不是一次两次了。拜拜。
她已俨然一幅都市女孩的派头。
到学校安顿好,已经很晚了,陪小姜在校园里转了转,两人都感觉疲惫不堪,他回学校招待所,我回宿舍,早早睡了。
第二天一早,他乘车回去。我送他上了去车站的公交车。公交车站就在学校门口,很多送孩子来的家长也陆续乘车离开。很多人都是第一次离家,都抽抽嗒嗒地哭了,特别是女孩子。我没哭,我笑嘻嘻的。
小姜却一脸担忧地看着我,眼湿湿的。
车来了,他也不管周围都是人,拉过我,搂进怀里,紧紧抱了抱我。说,好好保重,没钱就打电话给我,我会常常来看你的。
我还是笑嘻嘻地推开他,好啦,别磨叽了,快走吧。万一这里有我的同班同学呢,他们以后肯定会笑话我,我还指望找男朋友不指望了?
他委屈地说,那我走了。
走吧走吧,真罗嗦。跟奶奶似的。
他上车,车开走了。我转过身,强忍已久的泪水哗哗崩溃而出。
学校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还要丰富精彩,我渐渐有点喜欢上这个庞大繁华喧闹陌生的都市了。只是,我还是很想念小姜,不知道他一个人,能不能忙得过来,忙起来能不能顾上吃饭,他现在不仅仅要维持我们3个人的生活,还要供我上学,肩膀上的担子很重。母亲寄给我的那些钱,这几年花掉一些,剩下的,刚好够交两年学费。
本来小姜坚持不肯我自己交,但我也很倔强。小姜想想,说,也好,反正都一样,我供你就是。
偶尔,我也牵挂大姜。
一个月后,室友告诉我,姜蓝蓝,你哥哥来看你了。
我跑到宿舍楼下的接待室,果然是小姜来了。他带来一大包新做的菊花姜饼,我们宿舍每人都有一份。这些姑娘吃了姜饼后,还是不放过我,一个揪着我问,怕不是你哥,是你男朋友吧。看你们俩那情形就知道!另一个拉着说,如果真是你哥,你舍得介绍给我吗?他那么帅,又稳重,还能做这么好吃的姜饼,我愿意嫁给他啊!
我追着她们一个个满屋子乱转。
但是住隔壁小间的一个本地女孩,为人聪明尖刻,她站在我们门口,哼哼着说,姜蓝蓝,你别被大家给臭美晕了,我看你哥有点傻头傻闹的!跟个傻子一样!
我的脑袋轰地一声响,我冲过去,照她脸上就狠狠一个耳光,气呼呼地说,你说什么!说谁是傻子!啊!你才是傻子!你们全家都是!
她呆了,同学们也呆了。大家都被我这突如其来的疯狂吓坏了,赶忙将我拖开。她也不示弱,冲过来想抓我,还狠狠说,我只是开个玩笑!你至于吗?我看他还真是傻子!就是傻子!
我抓起手边的英语词典,劈头就朝她砸过去,她闪开了。同学们见势不好,都奋力按住我,把她推出门,将门锁上了。
最后,我难过得呜呜哭了。
我并非觉得大家知道小姜有脑震荡很给我丢人,我只是受不了别人用那种嘲笑的语气说小姜是傻子。谁要是敢嘲笑小姜,我就和她拼命!
没几天,室友又告诉我,姜蓝蓝,你哥哥来了。
我飞跑出去,却见等在那里的,是高高瘦瘦的大姜。我很惊讶,你,你怎么来啦?
他笑笑说,哥哥想看看自己的妹妹,还要向毛主席申请吗?
出去这两年,他别的本事没学到,倒学得满嘴油腔滑调。
我们在校园里慢慢走,一时找不到什么好说。分离两年多,再加上他本来就对我不是很亲切,此时更显得拘谨陌生。
大姜先打破沉默,说,蓝蓝,你能不能借我一点钱?
借钱?我很意外,询问似地看着他。
他很有把握地看着我,说,也不借多少,就1000块,这几天手头很紧,等周转过来我就还你,最多半个月。
我没拒绝,取了钱出来给他。这是小姜给我办的储蓄卡,他每个月都给我卡里存钱,几乎是姜饼店盈利的一半,他说,别省着花,我不能让你吃苦。
其实我都舍不得花。
大姜没有如约出现。直到三个多月之后,学校快期末考试了,我正把自己包裹成过冬的熊猫一样,在教室里复习。大姜出现在教室门口。
比起上次见面,他似乎又憔悴了一些。
他说,对不起,蓝蓝,我运气不好,没钱还你。
我说,没关系。我想着他还算不错,即便是没钱,也特意来和我说一声,虽然我们是一家人。
但是他又说,能不能再借我一点,就500,这次真的真的是没办法了。
啊?我看着他,你怎么回事啊?
他说,求你别告诉小姜。就这一次,就这一次。
我又相信了他。
学校放寒假,我回家了。我刚回家不久,大姜就把我拉到一旁,悄悄问,我借钱的事,你没跟小姜说吧。我说,没有,既然我答应了你。他点点头,谢谢,谢谢。你真是我的好妹妹。不过,你能不能再借我500?
他还没说完,我就嚷起来,你干什么啊你?他慌忙用手指按住我的嘴,我打掉他的手,气鼓鼓的。他凑近我,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说,我欠人家一点钱,其实也就那几百块,可人家硬是追着我不放,说再不还就要上门来找麻烦!你想想,啊,乖妹妹……求你了。好妹妹。
我又一次相信了他。
我心里难过极了。曾经那么冷漠骄傲的男人,为什么会变得如此低三下四?是什么改变了他?奶奶留给他的钱,是奶奶辛苦积攒了几十年的积蓄啊!就在短短两三年,被他挥霍一空!奶奶泉下有知,该多么痛心!
还有苏朵。如果苏朵看到他今时今日的模样,还会不管不顾远涉万里来找他吗?这就是她所深爱的,能给她幸福和蓝天的男人吗!
苏朵种下的美国玫瑰,在小姜的照料下已经长到一尺多高,枝繁叶茂,来年就能开花。了。
可是大姜,却一天比一天更混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