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朵种下的玫瑰种子,埋在温暖的泥土里,挺住了小雪大雪和雨夹雪,在二月的暖阳中发芽了。是一簇嫩嫩的,顶着几片尖尖叶子的小芽。我蹲在它面前,对她说,嗨,小家伙,春天好。
大姜仍然没有消息,苏朵留下的蓝白蜻蜓发卡,像一只睡着的蜻蜓,静静躺在她睡过的枕头上。透明的水晶翅膀上,渐渐沾染了灰。
蔷薇又一次开了,没有人催促它,没有人推动它,在我来到槐树街以后。它每年的这个时候,就无声无息一朵朵开放,既不快,也不慢。花朵依然活泼,却并不张扬。它们的美,不是高高在上的,而是平易近人的。它的香气也让人觉得亲切温馨,如邻家小妹。
这是我对蔷薇的看法,所以我喜欢蔷薇,胜过玫瑰。玫瑰是苏朵那样的女孩,花中贵族,女孩中,也是高雅珍贵的一种。
我觉得自己,更像蔷薇。
我搬了奶奶常靠的靠背椅,坐在蔷薇花丛前晃着腿,椅子旁摆了一杯茶,随着椅子晃来晃去,很是悠闲。
不知小姜在我背后站了多久,直到他摘过一朵蔷薇轻手轻脚别在我的头发上,我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毛毛虫爬到身上来了呢,我拽下蔷薇砸在他身上,嚷他,你吓死我了,你个混蛋!
他哈哈大笑,胆小鬼!发什么呆呢。你想变成蜜蜂把蔷薇都吃了呀?
我惊魂还未定,站起来要打他,讨厌鬼!
他伸过肩膀来,打吧打吧,打这里,不要打脸就好。
切,谁高兴打你。
我又躺回椅子上。他在我的身边蹲下,说,喂,姜小蓝,我有个想法。
啥想法?狗肚子里还能才长象牙?
他赌气说,那我不讲了,让象牙烂在狗肚子里吧。
我又逗他,讲嘛,讲嘛,那不是狗肚,是象肚子,好了吧。
小姜把我砸在他身上的蔷薇,端在手里,仔细端详。说,你以前吃蔷薇姜饼时,什么感觉?
我想了想,说,有两年没吃到了吧。就觉得香,甜,开心,满足,温暖,感动,舒服,好吃。有时真想说,老板,再来一个!
没有别的?他不死心地问。
还有啥?难道还能吃出鲸鱼肉的味道来?我白他一眼。
他抚摩着花瓣,说,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因为有阳光,雨水,露珠,空气还有我们的欣赏呀。比如说,你在一丛绿叶里,忽然看到一朵开放的蔷薇,你会不会感到惊喜?还会觉得它珍贵吧?美好吧?
嗯,是啊。我点头。
小姜说,我想做鲜花姜饼。不单是以前老姜饼娃娃的温暖和感动,我还想让它能给吃的人带来惊喜,有花儿原始的芬芳,有花香,露珠香,阳光香。它既要好吃,还要好看,还要很美好。
他不探究用什么面粉什么饼面,他决定就用做原味姜饼的配方,只是把蔗糖换成蜂蜜。接下来就只考虑怎么使蔷薇做在姜饼里之后,还保持花朵的新鲜清香,以及怎么使姜饼娃娃看起来很美了。
这里一共两个问题,小姜说,我解决前一个,你解决后一个。
我说,OK。
我开始设计新的姜饼娃娃的造型,既不能突兀的使它变成完全陌生的样子,又要使它具有新鲜感,要好看,怎么办。
小姜每天在天蒙蒙亮时就起床,蹲在蔷薇花旁,看花,闻花,摸花,每天观察很多次。观察它们从清晨带着露珠到傍晚被夕阳照射时候的形态,气味。
最后,我设计好了,在姜饼娃娃的里层,设计一层花瓣,铺成花的形状,然后给姜饼娃娃的脸蛋上,做两片花瓣,像脸蛋绯红起来的样子。
奶奶做的鲜蔷薇饼,花瓣都是按秘方里的传授的,按时令采摘,再配上香料,剁成碎花瓣,摊成一团圆圆的饼馅,蔷薇的新鲜气息是有,但不美。
小姜试着花瓣铺在面饼坯上,铺成一朵花的形状,花瓣上还带着清晨的露珠,他看了看,赞叹,真美,我要它烤出来也是这样的!
可这怎么可能?露珠一定会被面团吸干的,更别说进烤箱烘烤了!再说,花瓣怎么保持新鲜不褪色?一经高温,新鲜湿润的花瓣一定会褪成枯黄色。只有奶奶用秘方烘晒干的花瓣,烤出来之后才会不变色。但是干花的花瓣没有清新的鲜花味了。
小姜又开动他的小脑筋。
真奇怪,他受伤之后,思考普通人思考的问题,变得缓慢而笨拙,按着文字去理解东西,比如说读书,比如说研究秘方,更是比普通人难很多。但是用他自己的思维,来突发奇想思考怎么做姜饼,即便是普通人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一样的想法,他都有可能实现。
他在很多方面,都变成了白痴,在做姜饼方面,却是天才。
所以说,命运,它从来就是公平的!
小姜开始用各种灵光乍现的方法折腾花瓣,给花瓣抹奶油,抹蜂蜜,用最小的西米做人造露珠,甚至给花瓣喷冰水。
不知他是怎么想到的,把带着露珠的花瓣,沾上西米,再抹上加了微量淀粉的蜂蜜,放冰箱冷藏室,调好温度冰镇。
冰镇之后,它已经定型,然后放进生面饼团了,上烘箱烘。
烘好以后,端出来,咬一口,新鲜的花瓣跃然于眼前,清新气息丝丝浮动,乍一看,它还带着露珠呢。
姜饼娃娃的脸蛋上,两片绯红,煞是生动可爱。
如此可爱清新的姜饼娃娃,大受儿童和女孩子们的欢迎,一时间在槐树街,乃至临近的几条街道,掀起了吃蔷薇饼的热潮。
因为每天开放的蔷薇有限,也因为制作手续复杂,每天烤的蔷薇饼有限,物以稀为贵嘛,蔷薇饼更是被大家争相购买。
蔷薇开过,槐花又开了。
小姜又做出洁白鲜香的槐花饼,因为槐花花蕊里自身带有花蜜,这样的花蜜经过适当温度的烘烤,芬芳渗透进了姜饼的每一个缝隙。吃在嘴里,更觉得芳香无比。
槐花开过,又是姜花。
爱吃姜花饼的小姜,做起来姜花饼更是得心应手。他已经完全不需要什么套路什么经验,他几乎完全摒弃了奶奶以前做姜饼的方法,何况那些方法,特别是具体的操作,他根本也不记得了。
他就是按他的想象,他的直觉,他想要的感觉,他对那些花儿们的欣赏和理解,取花儿的气性,做成食物而已。有人把这些画成图画,有些把这些谱成乐章,有人把这些编成舞蹈,而小姜,要将这些,做成食物。
他爱姜花,姜花生命力强,狂野自然,无拘束,自由自在,他做起姜花饼来,也像是信笔涂鸦信手拈来一般,随意自在。
他又成功了。姜花本是毫不起眼的花儿,漫山遍野也无人停下来看它们一眼,但现在,他做成了姜花姜饼娃娃,而且比奶奶做的好看多了,也诱人多了。
姜花过后,又是菊花,菊花过后,还有腊梅。然后春天来临,百花有又进入循环开放的季节。每一样鲜花,被他做进姜饼里,都成了一件美丽的食物。
这些鲜花饼,总是充满了自然的气息,活泼的气息,还有阳光,雨露,空气,甚至爱的气息。
孩子们开始喜欢上了这个不多言多语,看上去憨憨的,傻傻的姜饼师傅,他们亲热地喊他,姜饼魔法师。他们放学上学玩耍时刻,路过姜饼店,哪怕不买姜饼,也要亮开清脆的嗓子,喊一声,HELLO,魔法师!
槐树街的老人们,提起小姜,都不由得赞道,这孩子,生来就是做姜饼的啊!好一个娃娃!能干,有出息!
面对这些赞誉,小姜没有洋洋得意。他只是更自信了。虽然他没有说,但我感觉得到,他在我面前,已经越来越凛冽地展露出他的爱,和男人味。
4月20日,是小姜生日。他已经19岁,我也18岁了。
他站我面前,像一颗沐浴在阳光里的,枝叶繁茂的大树,生气勃勃,气息昂然。而我,个子长大,胸部丰满,嘴唇红润,不停收到男生的小礼物和情书。不过,那些,对我而言,都不重要。
这天晚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当然这两年多以来,家里一直都只有我们两个人。但这个晚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这种气氛,却不同往日。
我给小姜买了新衣服,新鞋子,他立刻穿了起来,从头到脚都簇新一片,他认真地站在桌子旁,看我替他布置蛋糕和下酒菜,那么认真地站着,像一把崭新的雨伞。我炒了好几个他爱吃的菜,还买了一瓶红酒。
我们熄掉灯,点上蜡烛,小姜闭上眼睛开始许愿。我们开着音乐,很浪漫地享受他的生日晚餐。
我们都很少喝酒,但是今天我们都兴致高昂,为他的生日,为他这几年的辛苦努力,为他所取得的小小的辉煌成绩。虽然没有精致的高脚酒杯,只不过是奶奶留下的青花瓷茶杯,我们还是一杯接一杯,一边喝,一边回忆着我们所一起拥有是这些年,那些有趣的,傻傻的,快乐的,忧伤的往事。
最后,我们都有点醉了。
我们各自靠着沙发的一头,像小时候在一张床上睡觉时那样,脚心抵着脚心,继续聊天。忽然,我问他,你许了一个什么愿啊?
小姜坐起来,看着我说,你想听吗?
我说,想啊,快说。
他歪着头,笑着说,那你听了不许后悔。
嗬,我甩甩手,这有什么好后悔的呀,有屁快放!快快快!
小姜说,我许的是,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分离,我给你幸福。
我本来晕忽忽的头脑,像是闻到一阵薄荷香似的,微微清凉了一下。我也坐起来,和他并排靠在沙发上,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他也没有再说话。
过了好久,我扭过头去看他,他也正扭过头看我,我们的鼻尖几乎碰到了一起,大概距离只有0.1厘米。
几乎是自然而然地,我们又靠近了一些,嘴唇碰到嘴唇,我们亲吻了。他的唇厚厚的,软软的,暖暖的,很温柔很小心地覆盖着我的嘴唇。我闭上眼睛,仅凭触觉去感知周围的一切。我仿佛不在这里,不在槐树街,不在沙发上,而是置身长满高大葱茏花树的树林里,花都开好了,花瓣纷纷从枝头扑簌扑簌落下,落满我们的衣裳。
隐约有鸟儿在云间歌唱。
后来我们分开,好半天,我都不敢抬头看他,我把脸埋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呆着。他有些手足无措,碰碰我的肩,又缩回手,碰碰我的手,他一定以为我哭了,他蹲在我面前,说,蓝蓝,你别生气,我,我,我……
我露出半张脸,红红的脸,朝他笑了。
他也笑了。
这个晚上,在我睡了十多年的床上,我失眠了。我睁着眼睛在黑暗里想,今天晚上,小姜会不会来我房间呢?像往常那样,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坐在我的椅子上凝望我。我猜,他是无意识的,是类似梦游的举动。
我发现我在期待。后来,终于睡去,但睡得不塌实,仿佛一直身在花树林里徜徉。
不知他是从哪一天起爱上我的,我又是从哪一天起爱上他的,或者我来到槐树街,就是为了与他相遇,相爱。自奶奶去世,大姜离家,仅剩我们俩相依为命,像一对苦命的兄妹。快三年了,这艰难的三年,曲折的三年,原来不知不觉,这种相依为命,已变成了爱情。
这样的转变,是欣喜,是自然,是我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