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成功了。
姜饼娃娃端出烘箱是一个清晨,6月的太阳刚刚钻出云层,蔷薇叶上还沾着昨夜的露水,我的脸上还留着睡眠不足的倦意。小姜显然又是一夜未睡,两只熊猫眼像假的一样挂在脸上。我们把姜饼娃娃放在奶奶的遗像前,跪下向她磕头,尽管我们蓬头垢面显得不正式,但是,我们实在等不及了。
奶奶,命运终于为我们打开一扇天窗了。
吃了十多年姜饼的我们,只轻轻抿了一口姜饼,就知道,成功了。
不同的味道,不同的口感,但是久违的感动,温暖,如一股涓涓细流,从心底涌出。那是姜饼娃娃特有的气质。而且,因为没有任何多余的材料,饼面里没有加鸡蛋也没有加鹌鹑蛋,也没有加糯米粉玉米粉,也没有蔷薇姜花艾草干果做饼馅,没有任何东西去打搅,阳光的味道就一直在嘴里蔓延,从喉咙,下滑到胃部。
这是以前的姜饼娃娃不曾有过的特质。这是浪漫气息。
小姜没有休息,连接烤了一盘又一盘,我们端着姜饼,挨家挨户,分送给槐树街的新老邻居,我们说,姜饼店将重新营业,欢迎光临,欢迎品尝!
新邻居们吃了姜饼,一脸欣喜。
老邻居们吃了姜饼,一脸惊喜。
有几个年长的婆婆特意上门说,小姜!这跟你爷爷当年做出名的原味姜饼很像啊!但是这个更好吃!更好吃!小姜,你娃娃有出息了!
我们把柜台,玻璃,大门,招牌,擦得干净闪亮,我还买来白纸,绘成大幅海报,小姜用做书柜剩下的木料做了一张板子,我们帖上海报,树在门口,上面写着:姜饼店重新营业。开业前三天,免费品尝。
这距离奶奶在世时最后一次营业,已经一年多了。
这一年里,我们经受了怎样的波折和艰辛,除了我和小姜,没有人能体会。
我们只做原味姜饼,但生意还算不错,临近几条街道,也有人来光顾我们的生意。小姜没有我以为的大喜大乐,得意满足。他依旧淡淡地,从容地,做姜饼,卖姜饼。
7月多夜雨,往往是阵雨。而我总是睡得沉,很少能感觉到夜雨的降落。
但在一天晚上,我清晰地听见雨点哗啦啦从天空落下,落在屋顶,树梢,地面,池塘,紧而密集,空气顿时变得清凉湿润。我拉过撂在一边的被子,裹紧身体,翻身面对门口,再次睡去。
后来我醒来,我确定我醒来了。只有如此清醒,我才能感觉到空气的清凉湿润,还带着雨水的气息。只有如此清醒,我才能看清朦胧夜色中泛着微光的梨木书桌,椅子,椅背上还挂着我的书包。
一个人跪坐在椅子上,下巴搁在椅背上,面朝着我。他似乎在注视我,却又并未发觉我已醒来。他注视的目光淡淡的,如夜色,如月光,静静倾洒在我的脸上。
我的身体处于麻痹状态,我动弹不得,发不出声,抬不起头。
但我的耳朵听到他在说话,他说,原来我做得到。蓝蓝,我做到了。蓝蓝,我有点信心了,我能给你幸福。
他喃喃地说。一遍又一遍重复,我能给你幸福,蓝蓝,我能给你幸福。
他的喃喃细语像催眠曲,我又很快沉入睡眠了。
他起身,下地,像一尾小鱼,从门缝里滑了出去。
我却没有立刻睡去,我感觉口渴,身体也从麻痹状态中恢复过来,我下床,走到桌边,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大口凉开水。我摸了摸椅子,还有温度。
我推开门,望望走廊,一片宁静。院子里的萤火虫像小小的灯笼,在雨后重新亮起。
我返身进门,上床再次睡去。
我睡觉时常常做梦,但我很少,几乎是没有,梦见过小姜。
在我半睡半醒时,我已经是第三次,看见小姜坐在我的床前。而他自己,似乎对此毫无知觉。至少,事后看上去如此。
而在这一次之后,清晨醒来,我们坐在桌子旁吃早餐,我再次认真审视小姜。
他已经长高许多,鼻梁挺起,皮肤黝黑,嘴唇边已长出一圈绒毛,轮廓分明硬朗,验证着它曾经历风雨成长。眼前的他,已然是少年男人的线条。他不同于与他同龄的一些男孩,穿着名牌,玩着电动,相互攀比,说着无聊的话;他也不同于另一些与他同龄的男孩,白衬衫,蓝裤子,背着吉他留着长发,眼神忧郁。
他是用浪漫幻想成功做出了姜饼娃娃的少年男人。
如果,将我的一生,交给这个男人,可以吗?这样的念头涌上心头,我的脸忽地红了,滚烫。小姜正好抬头看见这一幕,他的脸,也像一盏灯被忽然点亮一般,红了。
像是各自看透各自的心思,我们赶紧埋下头,拼命大口喝粥。
十月时候,学校古老高大的桂花树全开花了。女孩们都换上薄薄的秋装,呈现出一股沉静的美丽。我们班的文娱委员是个文静的美女,穿着蓝格子背带裙,手里捏着几张纸片,顺手抽了一张给我说,姜蓝蓝,这是赠票,每班就几张。听说她是和你一个初中毕业的呢,你们可能认识吧,送你一张。
我拿过来一看,是一张艺术中心表演大厅的门票。上面写着:天鹅精灵——林巧巧个人芭蕾舞专场。
没想到,这个名字再次展示在我眼前,是以如此辉煌的形式!无论如何我都得去看!
我早早去了艺术中心,离开场还段时间,我绕去后台找林巧巧,谈不上关心吧,关注有一点,更多是的好奇。
我正东张西望,一只轻轻拍了拍我的肩,我闻到一阵幽幽香气,仿若雨后清晨的茉莉花。我回头,是一张清新美丽的脸,这么美丽的脸,怎么形容呢。也只能说,仿佛茉莉花都怦然绽放的雨后清晨。
两年不见。林巧巧再次出现,竟是如此惊艳。
她的头发变长了,绸缎一般漆黑闪亮,披泻在肩上。天气已凉,她还穿着露肩的背心裙,腰上松松地系了一只大大的蝴蝶结,灵动活泼。脖子,手臂,小腿裸露着,瓷器一般洁白。她穿着白帆鞋,看不见她的脚。不知道那些曾在雨里流血的脚趾头,它们还好吗?
她一定从我的眼睛里看到惊奇和赞叹。而我,也从她眼里看到同样的内容。她用手拂拂头发,说,我要准备去了,结束后中心门口见。拜拜。
她转身走进后台的一个侧门,那是化妆间。这是艺术中心为林巧巧特意举办的个人专场,有一些售票,也有一些赠票,赠票很多都给了各个学校,陆续来看表演的,大多是拿着赠票的学生。
贵宾席上,邀请了一些我当然不认识的艺术家。
这对一个17岁的女孩来说,已经是很高的赞赏和荣誉了。据说,这在艺术中心,还是首次。可以料想得到,这次专场,给林巧巧带来的,会是四个字:辉煌前途。
虽说是个人专场,但有的舞剧片段也需要同伴的配合,同我第一次看见她跳舞时的感觉一样,不管淹没在多少美丽的身影里,林巧巧依旧是最光彩夺目的那一个。她和同伴跳了好多经典芭蕾舞选段,包括《天鹅湖》、《睡美人》、《胡桃夹子》,赢得一阵又一阵掌声。
最后,是林巧巧的单人舞,《天鹅之死》。
这是举世闻名的芭蕾大师巴甫洛娃的经典之作,也是芭蕾舞的传奇之作。
帷幕缓缓拉开,钢琴以清澈的和弦、清晰而简洁地奏出犹如水波荡漾的引子,大提琴犹如微风拂过水波,款款低吟。
林巧巧的双臂曲成波浪形的翅膀,立起足尖缓缓移步出场。
故事讲的是一只受了重伤的天鹅对生命的热烈挚爱。
在淡蓝色的月光下,一只雪白的天鹅静静地飘游在湖面上。她忧伤地低着头,轻轻挥动着翅膀,犹如在唱一首告别的歌曲。它的生命已在弥留之际,很快将与世长辞,她鼓足全部力量、不屈不挠地立起脚尖的舞姿,好象要离开湖面。它抖动翅膀,立起足尖,一次次尝试着飞向天空。忽然,它终于奇迹般地展翅旋转飞翔起来,生命的光辉刹那鲜亮。但最后,它筋疲力尽,缓缓屈身倒地,渐渐合上了双眼。颤抖中,它抬起一只翅膀,遥遥指向天际。
只是几分钟的舞蹈,林巧巧却似乎倾尽了一生的感情,她赢得了像潮水一般久久不肯褪去的掌声。
看着缓缓拉上的帷幕和渐渐熄灭的灯光,我没有鼓掌,我感到某种不祥的预兆。天鹅之死,天鹅之死。为什么会是这支舞?
出了门口,我买了一包爆米花和一只冰棍,准备过马路搭公交车回家。我忘记了林巧巧要我在门口等她了。她跑了出来,还没卸妆,衣服也没换,只是外面裹了一件白色的大衬衣。她还穿着芭蕾鞋,跳舞一般朝我跑过来,姿势优雅美丽。
她两手抓住衬衣,笑着说,怎么,没话和我说?
说什么呀?我把爆米花递到她面前,吃吗?
她摇摇头。又说,我知道你们把秘方彻底弄没了,这下好了,我的任务无意中就被你们省掉一半。不过,小姜居然做出比原味姜饼还好的姜饼娃娃了是吗?他果然不错。
我觉得烦躁,两年不见,你不能说点别的吗?无聊不无聊啊?
她笑,你害怕啦?姜蓝蓝?不要怕嘛。不过,也别太得意,这才刚刚开始。她的得意和坏笑,跟她在舞台上完全判若两人!她哪是什么天鹅,根本就一只臭乌鸦!
我因她的舞蹈而生出的感动和回味顿时消失无踪,我甚至后悔来看了她跳舞。她又优雅地走来了,我踢了踢地面,狠狠把冰棍咬碎。
原来她一刻也没有忘记她要复仇的使命,我浑身一颤。忽然萌发出一种期盼,期盼她的报复行动早点到来,干脆利落干上几场,彻底分个胜负。如果漫长的青春时光,都要耗在摧毁与抵挡摧毁上,我认为,有点残酷。
一个陌生女孩在初冬的午后来到槐树街,一看就知道不是我们小城的人,更不是槐树街的人。她衣着时尚鲜亮,从发型,到背包,到鞋,到走路的姿势,抬头看天空的姿势,都透露着大方高贵的气息。没错,像个贵族。
她是谁?来这里做什么呀?她已经来来回回在槐树街走了好几趟了,她东看看西看看,不进任何一家店,也不和任何人说话。
在第5次从姜饼店门口经过时,她终于走向我们的柜台。我说,你好,请问需要点什么?
她说,你好,请问姜大姜是住在这里吗?
她的普通话有些生涩,不是本地口音。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样。但是我立刻转换了思维,什么,她说什么,姜大姜!
我问,你找姜大姜?!
她说,是的,姜大姜!
你是谁啊?我带着警惕,疑惑地问。
我是的,他的,他的……她犹犹豫豫,吞吞吐吐说,妹妹,哦,不……,girl friend,女朋友,她仰起下巴,形成一个好看的角度,想了想,又自我肯定地说,是,女朋友。
天哪!我大声喊,小姜,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