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我上高中了,市二中。
我仔细地看了看张贴在行政楼前的新生名单,没看到“林巧巧”三个字。本来我已做好心理准备,迎接新一轮的拉锯战,想想吧,我们已经斗争了十年有余。年少气盛的我们,尚不知疲倦,反而还很恋战,仿佛这是一场青春成长的游戏。时时有惊险,时时有惊喜,但仍然不妨碍我们长成丰满圆润的大姑娘。
真有意思。
很快我就知道,林巧巧被艺术高中录取了。对她来说,那样的选择再好不过,她的学习成绩已经不怎么样了,但人却像春天的杨柳,枝条越来越柔软,叶子越来月青翠,美丽灵动,引人注目。她在我们这小城,作为一个跳芭蕾舞的女孩,“林巧巧”这三个字,已经小有名气。
她理所当然应该成为舞蹈明星,而不是姜饼店老板娘。
我站在榜单前,把双手抄在胸前,想,也许,她选择艺术高中,就意味着她在努力拔除她奶奶根植在她心里的愤恨和欲望。也许她那天在槐树下对我的宣战,不过是一时激愤的发泄罢了。
她正值妙龄光景,理应有美好前程。尽管我不喜欢她,但我还是这么想。
我也是。
我们都应该有。
我也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会很快开始全新的,美好的,轻松的高中生活。没有了林巧巧的处处针锋相对,我也不用为了应付她而摆出强悍勇猛的姿势,我还可以穿上白裙子,假扮假扮淑女。我会交新朋友,其中还会有几个男生,我会看很多的新书,其中一定会有的让我受益匪浅。我可以在全新的人群和环境里,暂时忘掉那些烦恼和忧伤。
重要的是,当我发现,自己爱的已不是现在的大姜后,我仿佛从一场长久的溺水中,缓缓浮出了水面。
实际上,新生活,它的确顺利开始了。
我坐在窗外有几株古老桂花树的教室里,深嗅着不时一阵阵飘来的桂花香气,忍不住有小小的窃喜。
我骑着小姜帮我擦得干干净净的脚踏车,穿过槐树街,再穿过十字大街,穿过市政府大街,一路轻快的朝学校奔去,裙摆轻轻舞动,拂过我的小腿。我会忍不住对陌生人微笑,和路边的流浪狗打招呼。
小姜每天做好菜饭等我回家,他继承了奶奶对我的期望,笑着对我说,蓝蓝啊,你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考上大学啊。
他还会开玩笑似地说,我是没读书的命了,你得替我多读一点呀,将来要是有人欺负我没文化,你要站出来给我撑腰啊!
我会在上课开小差的时候想,我的生活,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姜饼店,都会顺利起来的。
姜饼店还是没起色,小姜已经不像当初那么心急火燎,而是开始慢慢观察,思考。我没能帮上什么忙,对那些干瘪的口诀,还是没能像传说中的武林高手,被人一棍子打晕醒来,或者被一片长满虫洞的树叶一碰额头,就醍醐灌顶,大彻大悟了。对于姜饼的灵感和领悟,兴趣和责任心,我比小姜都差太远了。
有时,我也会想,要不是因为那次受伤,小姜的记性也不会变坏,就算奶奶平时混合饼馅和饼面配料时,都是关上房门一个人进行,配好了再让我们去做下一步工序,采收各种花朵的时机和天气,她也是到了每年的那一刻才会让我们行动,而我们也摸索不出其中的规律,但这么多年耳濡目染,小姜肯定已经记住了许多,也学到了许多。
可现在,那些经验和记忆,小姜说,像一盆面粉被掺了进水,我越是努力回想,越是像有一把勺子,在拼命搅动那盆面糊,越搅越粘稠,越搅越沉重。
我歉疚又心疼,安慰他,没事,我们慢慢来,至少还活得下去。
转眼就到了冬天,该落光叶子的树全都落光了叶子。寒冷而漫长的夜晚也像每个冬天一样,顺其自然的到来了。不同的是,今年冬天的姜饼店,只有我们两个人。两个人的姜饼店,显得有些冷清寂寥,我们开着电视,升着火炉,各自做各自的事,有时胡乱聊聊天,有时不知不觉就打起了瞌睡。
这天夜里,我加旺碳火,窝在沙发里看小说,是一本连封面都已经磨损的《射雕英雄传》,我不热衷武侠小说,但是在这样的冬夜里,一本经典的武侠小说的确比一本文艺小说更能令我沉醉其中,忘掉寒冷和寂寥。小姜拿出油纸秘方和我抄在便笺本上的秘方,放在身边的椅子上,默默背诵,理解。
尽管背诵和理解对他来说,是一件颇有难度的事,但他还是决定,要在这个冬天,利用这些夜晚,把秘方都背熟,然后一边运用,一边加深理解。总不能把秘方一直贴在墙上,每天要和面都看着和吧。
那张写秘方的油纸,就是普通的油纸,但是字是用什么笔写上去的,又是怎么能写在油纸上的,我们都猜不出来。而且那些字,都细小如蚁,却清楚分明。
我埋头看书,一直看着,直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穿过门缝冲进屋子,我打了一个寒噤。我抬起身子,刚想叫小姜,小姜却“啊”的一声叫起来。油纸被风吹起,卷到熊熊的炉火上,只是一秒钟,一眨眼,一个“啊”的工夫,那张油纸已经枯萎成黑色的碎片。风没停息,继续灌进屋子,碎片被风卷起,很快消失不见。
小姜和我,顿时成了雕塑。
没有人会把秘方抄下来,以防什么万一。没人能说出这是为什么。但就是没人这么做。奶奶没有这么做,我们也没有这么做。真正的独一无二。也许那样的秘方才真正带有先辈的祝愿和历史的魔力,才真正具有价值?
不知道。没有人告诉我。
这张秘方,不知姜林两家的两位结拜兄弟,花了多少时间和心血,才凝结而成。可如今。只是一阵风,一盆火,一切都化为乌有。
失去原来是如此容易的事。
小姜跪在碳火前,放声哀哭。
我没有哭,我有种感觉,那就是,失去它,是注定,是宿命,是必定。莫非我早有预感?所以我并不曾留心过它,不曾想到要把它牢记在脑海里?记住它,对我来说,不算很难。
小姜不停自责,责备自己粗心,怎么就没想到有风呢。责备自己脑子笨,自己就老是记不住里面的内容呢。
我能做的,就是坐在地上,安慰小姜,用单调的重复的没意义的话语。他一直哭。伤心欲绝。到半夜,他停止哭泣,混身打冷颤,紧接着出了一身冷汗,汗水把头发都湿透了。
我扶他上床,给他盖好被子,看着他昏昏沉沉睡去。
我也回到房间,昏昏沉沉睡去。
睡着了我的,什么梦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想,什么饼店,秘方,大姜,小姜,我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早晨起来,小姜还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我轻轻走过去,以为他还在伤心,把被子掀开一角,却发现他浑身滚烫,额头更是烫得像昨晚的碳火。
我喊他,小姜,小姜。他迷迷糊糊哼哼。
我问他,你怎么啦,怎么啦。他还是迷迷糊糊哼哼。
我推他摇晃他,我用湿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他还是迷迷糊糊哼哼。
很明显,他发烧了。
我跑出去买来药片,掰开他的嘴喂下,他没有吞咽的意识,开水流了出来,打湿了他的内衣。湿冷的毛巾敷在他的额头,很快就变烫了,我换下浸透凉水又敷上,烫了又换,换了又烫,到接近中午了,他还是只能迷迷糊糊哼哼。
必须送他去医院。可是只有我一个人,怎么送去?我背着去!奶奶去世后,邻居们有的在一旁,观望我们,等待着他们认为必定会出现的坏情况发生,比如我们分家,陷入困境,生活一团乱麻,特别是在大姜离家之后,他们都认为,我和小姜也会相继卖秘方卖店离开的。对这些,我们在心里暗暗给自己鼓劲,不能让他们瞧笑话!
有的则怀着七分同情,三分可怜,不时来看看我们,给予一些他们认为必要的帮助。我和小姜都笑着接受或拒绝,知道他们是好意,但我并不想把自己置之于一个需要同情和可怜的位置,我们能过得好。
尽管,小姜才17岁,我才16岁。但也可以这么说,小姜已经17,我已经16。
我把小姜扶起来,给他穿上牛仔裤,套上羽绒服,几乎是半拖半背的,把他从楼上弄到楼下,然后继续半拖半背地,一步步挪到街口。我扶着他,立在寒风肆虐的街头,等出租车。
我的内衣已经被汗水湿透,我大口喘息,说不出一句话。小姜比我高出半头,也不知重多少,但肯定比我重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