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精神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有了很大好转。她爽朗豁达的笑声,又常常在饼店响起,兴致上来了,她还能唱几段戏文。
六月很快到来。
后院水缸里的荷花开得硕大饱满,紫色蜻蜓蓝色蜻蜓绿色蜻蜓红色蜻蜓,大眼睛长尾巴的蜻蜓们,飞到荷花上,停留片刻,又飞到晾衣杆上,再停留片刻,惬意又优美。
蝴蝶从牵牛花藤飞到桔梗花丛,故意挑逗鸭鸭似的,不时从鸭鸭头顶掠过,大胆的蝴蝶还敢在它头顶上翘起的那搓金黄色羽毛上停留。鸭鸭就撒开外八字步,扑棱着翅膀,嘎嘎嘎嘎,追来追去,有次一不小心,竟跌倒在脚下浸着床单的大盆子里,一个倒栽葱,浸了一头的洗衣粉水。
大姜蹲在屋檐下,看着鸭鸭,不停喊着,宝贝加油,宝贝加油!
阳光斜斜地照下来,像一把刀刃,把大姜的脸劈成两半,一半阴暗,一半明媚。阴暗的那一半,是他常常戴在脸上的表情,对我,对奶奶,对小姜,对这个家,对林巧巧,对洛洛及其他女孩,对很多的人和事,他都像是一面太阳照耀不到的湖,阴冷,静止。他自己走不出来,别人也走不进去,而且,摆渡的人,也不知在何方。
他明媚的那一半,宛如黑暗的夜空忽然被烟花照亮,温情柔软,光辉灿烂,却短暂,稀少,只在鸭鸭顽皮跳跃时,浮现在他的脸上。
奶奶曾告诉我,如果一个男孩,他对小动物没有半点爱心,他很难对女孩体贴细心。
而我喜欢的人,他的爱心,也许是他仅有的爱心,仅有的温暖,却只能在小动物身上闪现。这,是不是讽刺?是不是悲哀?
我的考试,小姜的考试,大姜的考试陆续到来。
我考了一个没有意外的好分数,顺利升入初三。小姜的毕业成绩有些令人沮丧,但奶奶决定,花多点钱,送他上高中。而大姜,没能考上大学。奶奶说,你自己做决定,是要补习,准备来年再考,还是去读技术学校,还是出门去闯,还是去学点别的什么。大姜淡淡地,我只想去新加坡找苏朵,奶奶,你把该给我的钱,先给我好不?
奶奶叹气,眼里满是疼惜,抚摸着他的头,说,不行,那是我一生的心血,要用来给你成家立业的。
大姜央求说,我去找苏朵,就是为了成家立业啊,奶奶,我需要苏朵,我要去找她……
奶奶说,忘了她吧,你还年轻,人生的道路还很长,会遇到更好的,更适合你的姑娘,你要敞开心扉,多想想明天,别只是陷在过去里,拔不出来。
小姜不再说什么了,神情变得苍凉。
这个夏天比以往夏天都热,奶奶买回一只大冰柜,批发冰糕雪糕卖,还自己做了解暑糖水冰在冰柜里,凡是来买姜饼或串门的,奶奶都叫我用玻璃杯装满一杯,送给他们喝。我热得直想钻进冰柜里去躺着,一只接一只吃娃娃头雪糕,吃得食欲全无。
和面和烤饼最累最热,小姜心疼奶奶,这两件事他都包揽了,奶奶只需提前配好面粉,调好温度,不时进去照看照看就可以。小姜穿着白T恤,戴着白帽子,浑身冒着热气似的忙来忙去,电风扇呼啦啦转来转去。
鸭鸭贪凉,整天窝在芭蕉丛潮湿的根窝里不肯出来,大姜像伺候国王似的,给它端饭送水,还陪它老人家聊天解闷。
高中的补习班开学了,考上大学的人也陆续收到录取通知书了,但大姜还是没做决定,究竟该怎么办。他对奶奶说,我要出去玩几天,跟几个同学。他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他已做好决定的语气。
奶奶给了他一些钱,说,好好玩,回来再说读书的事。
我悄悄问大姜,你跟什么同学一起去呀?洛洛?
大姜自顾着收拾衣服,看也不看我,说,小孩子家家的,少过问大人的事。
我不服气,还有点不爽,我说,怎么就小孩子家家了!你不过大我4岁!
大姜说,这已经是未成年人和成年人的分界,是明明白白的鸿沟。你可明白?
我觉得他话中有话,心里委屈了,又无可奈何,咬了咬嘴唇,呆呆地站了站,走出他的房间。
第二天,窗户上透进白光,木板走廊嘎吱作响,大姜起床了,他似乎穿的球鞋,声音沉闷而结实。我推开窗,只看见槐树枝条在清晨的风里微微晃动,远远天边,云朵蓝白相间,轻薄得像是美术课上我的练习画。大姜的人影已经不见。
早上,我看见了林巧巧,穿着白色的短裙,头发用一条淡黄色发带束成一个髻,神情漠然,仿佛做梦一般,她轻轻地穿过街道,应该是去菜市场买菜。这个夏天,她没有去练习,也没有去演出,一直呆在家里,照顾她的奶奶,听说,自从她奶奶吞下了写着秘方的油纸后,就病倒了,不严重,但也不出了门。
她回来时,两手拎满塑料袋,袋子装得满满的,是蔬菜水果肉类和一些日用品。她依旧漠然,仿佛置身于世界之外,只存在于自己的身体里。
自从那天她的奶奶当街大闹又偃旗息鼓表示从此把恩怨都化解之后,她的心里却多了一层怨憎,那怨憎不是浮在脸上,映在眼底,而是从皮肤里,毛孔里,像磁场一样辐射出来。我们斗了这么多年,这一点,我自信很敏锐。她仿佛一只兔子,在完好的皮毛之下,受到了严重的内伤。她一次也没来过姜饼店,也不再笑着和小姜聊天,聊大姜的种种。
她路过姜饼店,仿佛只是路过一颗树。
大姜在一周后回来,头发依旧那么长,皮肤依旧那么暗,衣服还是常见的黑T恤,裤子还是牛仔裤,没有风尘仆仆,没有归家的欢喜,就像不过是放学回来一样。走进堂屋,穿过过道,直奔后院,找鸭鸭去了。
以后的日子,大姜的行动变得诡异,他常常接了电话出去,回来后有时莫名欢喜,有时莫名失落,偶尔也会发发脾气。
奶奶问他在忙什么,他只淡淡地答,没什么。
他有时也在房间静坐。偶尔画画,弹琴。我去看他,他也不理我,他不说话,我就在他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那天我在书桌上看到一叠相片,刚冲洗出来的。我拿起来看,原来是大姜这次旅行的照片,七八个男女同学,除了大姜,一个也不认识。
我注意到一个女孩,长发,微卷,穿牛仔短裤,白色蕾丝边上衣,每张合影里,她都和大姜依偎在一起。有一张,大姜的手,环住她的腰。还有一张,她的头,埋在大姜胸前。显然有着与其他同学不一样的亲密。
我举着照片问,谁呀,这是?
大姜瞄了一眼,说,安绮。
安绮?就是那个常打电话来的,声音嗲嗲的安绮?我反问。
大姜说,啊。
大姜还是那么无所谓的,斜着身子,看了看他刚刚画的画,一排一排杯子,陶瓷杯子,玻璃杯子,木头杯子,塑料杯子,一只挨着一只,排列成排。这样的画也真够无聊。又不是杯子杂货铺。
我很想问他,那,你究竟喜欢哪一个呢?洛洛?林巧巧?安绮?可想想,自己这样问也真够无聊的。
我偷偷抽出一张照片,拿走了。我用一个旧信封装起来,写上姓名地址,贴上邮票,投进邮筒。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林巧巧将在三天后收到它。
当然三天后,林巧巧没有告诉我她收到了它。
却在半个月后的黄昏,林巧巧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穿着拖鞋,匆匆跑来,隔着姜饼店的柜台,对我说,跟我来。说完转身就走。
我想也没想,跟上了上去。
我们一路小跑,跑到街头的小菜市场,她放慢脚步,示意我慢慢走。小黄昏的小菜市场,只有夕阳照在满地的菜叶子和垃圾上。一根大柱子后面,有两人面对面侧身而站。林巧巧闪身躲进附近的一根大柱子后,同时示意我躲进另一根柱子后面。
从我这边望过去,面朝这边的,是女孩,长卷发,浓厚的直刘海,是照片上的安绮。背对我的,是大姜。
安绮低着头,脸上似乎有泪痕,像刚哭过。大姜双手插在裤兜里,眼睛望向远处。他说,能怎么办?该怎么办怎么办吧。安绮不抬头,肩头一耸一耸,说,可是我害怕。大姜说,有什么好怕的?医院里天天都有那么多人做人流手术。安绮不说话,只是哭。大姜把目光收回来,双手扶住她的肩,别哭了,你哭了一下午了,我又不是故意的。安绮抬起头,期待似的大姜,问,那你,你爱我吗?
大姜把手拿下,重重地一甩,天哪,你又来了!我说过了,你不要拿这么复杂的问题来为难我!好不好?
安绮深呼吸一口,一咬牙,抬起右手,“啪”地甩了大姜一个耳光。清脆响亮。然后她说,我借给你的钱,不要还了!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安绮大步跑开,大姜一脸漠然,沿着台阶往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