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说,街坊邻居都被惊醒了,起来救火,忙乱了大半夜,火才被扑熄了,可惜啊,家具,行李,衣裳,一样不剩,全烧成了灰。林家大哥也已经不成人形了。
嘈杂和吵闹的人群在奶奶的讲述中安静下来,气氛变得肃穆。有人发出叹息。
奶奶看着林奶奶,奶奶伸手把我手上的黑盒子拿过去,打开,里面是一只玉佩,喜鹊形状,幽绿精致,莹润通透。玉佩下还有三颗小珠子,每颗珠子上有一个字,是一个人的名字,万喜妹。奶奶把玉佩给近前的几个邻居看了。又交给林奶奶,说,喜妹嫂子,是你的吧。
林奶奶抓过玉佩,看了看,脸色顿时变成灰白色,手微微颤抖,她攥紧玉佩,嘴唇哆嗦,却说不出话来。
奶奶拉过凳子,示意林巧巧扶林奶奶坐下。奶奶说,我们回到乡下,老实种地,但是连年灾荒,大姜爷爷和我闺女都病了,没了。我带着大姜的爸爸熬着日子。有些日子,实在熬不下去了,打过主意,把你那块玉佩当了换点小米,就找出来,大姜他爸拿着摆弄,嫂子,你猜我们看到了什么?玉佩可以掰开,中间有孔,孔里是两张上等油纸,一张写着饼面秘方的口诀,一张写着饼馅秘方的口诀。是你在放火前,就偷偷把秘方从东厢房取走,藏在玉佩里的吧?
现在,我把玉佩还给你。属于你的饼馅秘方,也在里面。这里,还有我手抄给你的,饼面秘方,都给你。我们都老了,孩子们都小,让恩怨了结了吧,让孩子们平平安安长大。
林奶奶掰开玉佩,取出那张秘方,人群唏嘘起来。林奶奶展开那张油纸,对着太阳,仔细看,仔细地看,喃喃说,我终于拿到了,终于拿到了。她又展开另一张写着饼面秘方的字纸,也对太阳看了看。
她转头对奶奶说,了结了吧,我们的恩怨了结了吧。然后她一扬脖子,把两张纸放进嘴里,嚼了嚼,吞了下去。
她和林巧巧相互搀扶着,人群自动像海水分成两边一样,闪开一条道。她们一步步朝家走去,走出十几步远,林奶奶回头,说,姜嫂子,我再不会为难你了。但是姜饼真的有毒,有毒啊。
人群散了,该开店的开店,该上班的上班,我也飞奔上楼,拿起书包赶去学校。冲到楼梯口,进来3个大婶,一个是斜对面小超市的李婶,另外两个是街尾豆浆店的老姐妹。她们小心翼翼拉过奶奶说,大娘,我们想了想,得跟你说实话。我们这几天,也是吃了姜饼就拉肚子。我们当然相信你不会有啥坏心眼,都知根知底的这么多年街坊了,但毕竟是吃的东西,还是当心些。
大婶们走出去了。街南边潘家的孩子走过来,拉住奶奶说,婆婆,我今天早上吃了一个姜饼,我也肚子痛,婆婆,我没说谎。
奶奶一言不发,沉默半天,说,林奶奶给小姜的那块饼,一看就是抹了巴豆汁的,小姜自会拉肚子。但我看林巧巧确实是吃坏了东西,李婶他们也不会乱说,莫非,姜饼真有问题?
我说,我吃吃看。
这段时间,奶奶为了我们的考试,总给我们炖这炖那,我都好几天没吃姜饼了。我连吃了3块姜饼,把胃撑得满满的。姜饼还是那么香,那么甜,那么温暖,没任何异常。但半个小时后,胃开始隐隐作痛,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搅拌,搅拌的速度越来越快,像要把我的胃翻转过来。我忍不住了,跑到水槽边,哇哇大吐。
这天我没去学校。
我们祖孙三人在家,把干花,蜜饯,冰糖,面粉,芝麻,等等,所有用来做姜饼的原料都检查,试吃了一遍,没有什么不对劲。究竟姜饼有没有问题,问题又在哪里呢?
我们午饭也没吃,三人坐在桌子旁,一筹莫展。
奶奶担心地说,要不要关几天店呢?要是真关,那说明咱们的姜饼确实有问题,名誉坏了,很难再挽回啊。如果不关,但是姜饼果真有问题呢,岂不是害了人吗?
最后想来想去,奶奶还是把店关了。
但不断有人来敲门。
他们说,停水啦,来你家井里打点水。
槐树街东边,也就是我们这边,靠近小溪的,只要老院子还在的,几乎家家院里都有口井,井水平时都用来浇浇花草洗洗衣服什么的,一般到停水时候才用来洗菜做饭。但这些井里面,数我们家的井历史最旧,也爱护得最好,水最干净。所以一到停水时候,西边没井的人家,都爱到我们家来取水。
听说是哪里的水塔坏了,在检修,要停两天的水。
所以今天一整天,院子里都人来人往。
我们的心情不再似上午那样焦急。黄昏时候,大姜放学回来了。一回来电话就响起,他抱着电话就坐在楼梯上煲起电话粥,也不过问今天姜饼店发生的事。奶奶对大姜很少管束,她总说,大姜在那边被管太严了,性子都有些歪歪的了,给他放松放松,让他自个儿长长。
小姜从井里打了水,我蹲在井边洗菜,奶奶开始做饭。鸭鸭站在一旁,啄我丢给它的菜叶子。晚饭弄得很清淡,我喝了不少的青菜汤。没吃姜饼。
但夜里却肚子疼痛难忍,起来吐了好几次,一夜都没睡安稳。清晨醒来,人软绵绵的,迷糊中听见街上又在吵吵嚷嚷。
我下床往窗下一望,我的天,怎么又跟昨天的情景一样!槐树街的人一大早压什么街道啊!又出什么事了!姜饼店昨天没卖出一只姜饼娃娃啊!
时间还早,离上学还有会,我下楼去看个究竟。
原来很多人昨天晚上都呕吐了,腹泻了,严重的已经送去医院了。而这些人,他们没有吃一只姜饼。
大伙儿讨论了一早上,终于想到,会不会是井水出了问题?
有人主张把井水送去防疫站化验,立刻就有人取了水,用瓶子装好送去。在等防疫站化验结果的时间,家庭主妇和老人们都赶去超市买桶装水了。奶奶却让我去学校,让小姜带她上山去看看。
放学回来时,小姜告诉我,防疫站的检验结果是,水里含有毒气体和物质。具体的化学名字小姜也说不上来。总之是,水库被污染了,小溪也被污染了,井水自然也被污染了。
小姜说,水库周围的树,好多都被风吹倒了,树叶全烂在了水库里,把水染得黑幽幽的。
奶奶正在厨房里,烧着很久不用的稻草,用铁锅煮着一锅草药,一股辛辣香气扑鼻而来,奶奶说,那些树,大多是苦棘树和跳蚤树,这两种树的树皮和树叶都有毒。得用鱼腥草根,泥鳅草花,还有一种地衣和两种水草解毒。
我很奇怪,说,拉肚子可以吃西药啊。
奶奶说,大伙儿都吃了,还到防疫站打了针,但这不是普通的拉肚子,市场上的西药没用。为什么你吃了姜饼喝了水不拉肚子却只是呕吐?因为你平常不爱荤腥,胃对毒性抵触更大,所以你一吃下去,就马上吐出来了。
奶奶说着,把熬好的草药汁滤出,放凉,然后用来和面粉,烤了两箱无馅姜饼,叫过我们三个,说,来,一家一家送去。从街头到街尾。
小姜接过饼,说,为什么要送饼啊,直接给草药汤喝不行吗?像你上午给我喝的那样,我一喝了肚子就没痛了。
奶奶说,那是因为之前我给你单独做了姜饼吃,面粉里和了杂粮,你喝下药汁,正好一起消化。而他们肯定是拉肚子又呕吐,还输液吃药的,胃里早空了,药汁直接下去,都变成热量了,吸收不好。
奶奶又笑笑说,正好,也给姜饼娃娃们一个改过的机会嘛!谁让它们确实让人家拉肚子了呢。
我们三个拎着姜饼,像是挨家挨户乞讨似的,一家家敲门,一家家送饼,邻居们都接受了我们的好意。
到林巧巧家,敲了好半天,林巧巧才来开门,她请了病假,两天都没上学,头发披散着,无精打采。见是我,火气腾地冒了上来,“咚”的一声,把门狠狠关上了。
奶奶说,不行,林巧巧的病不能拖,我看打针吃药都没见效,唉,都是姜饼害的,大姜,你去一趟,语气软和些。
大姜不吭声,只是点点头,拿起姜饼出了门。
半个小时后他回来了,不出意料,姜饼送掉了。哼,我心里想,她就等着大姜给她送去呢,小妖精。
大姜还带回来一个消息,林巧巧吃了小姜送的姜饼,有点轻微拉肚子,她奶奶发现了,意识到姜饼有问题,就怂恿她再来买,结果又呕吐了,她奶奶干脆狠下心,让她猛吃,几天都不吃饭,就只吃姜饼,终于吃到送医院,拿到医生的食物中毒化验单。
我们听了,全家人目瞪口呆。
小姜还有点没弄明白,他问,这,这是为什么呀!
奶奶靠在沙发上,抚摩着我的头发说,这孩子,本来多好的孩子啊,愣生生给她奶奶害了。这林奶奶啊,可能会后悔。
我想起那晚在桃树林里林巧巧的哭泣,胸中忽然又沉又湿,像是囫囵吞进了一团雨云。通往后院的门开着,灯光倾泻出去,映着大姜种的一畦桔梗花,花期刚到,花朵开得稀疏而谨慎,几只夜游的鸟低低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