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圆珠笔我已经写得没了油,钢笔也写秃了。他的那张照片,我裁了一小截牛皮纸,仔细地裹好,放在钱包的夹层里。
他送我的书,《牛虻》、《意达的椅子》、半本《射雕英雄传》、三本《灌蓝高手》的漫画,我放在枕头边。没事就翻开来看看。
我听着他送给我的歌。我买了一盒又一盒的“双狮”牌5号电池,每天都戴着耳机听到睡去。我又买了一些新的歌,林忆莲,王菲,酸草莓。我继续臆想出一些自以为的感动和感伤,还很矫情地在本子里写下当时的心情。
我还买了一把小镜子,可我一拿起镜子就心灰意冷,那些雀斑,落满了我的鼻尖,还扩散到我的脸颊,色泽暗沉,数量惊人。再也不是15岁时,苏长信见到的白皙了。而我的胳膊,我的腿,我的腰,都像馒头似的膨胀了一圈。这样重的我,还能坐在那辆轻巧的脚踏车后座吗?我自己都不相信!
我越想越沮丧,到最后,我只能暗暗祈祷,奇迹出现,我一觉醒来,雀斑没了,赘肉没了,我又神采飞扬,鲜活明亮了。
我也暗暗地祈祷,苏长信,请你不要这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请再晚一点吧,再晚一点吧。等我苗条一点,美丽一点。
可理智告诉我,糖果,苏长信和你隔着千山万水呢,你们从此,都要天涯陌路了。我一想到这里,心情就很低沉,很惶恐。
但如果不是那场闹剧,这样的酸涩寂寞,我也完全能够扛得住,根本不足以让我方寸大乱。可青春偏偏就是这样,跌宕起伏,状况不断。
那天,天气微温,蔷薇花开满了架,骆驼从家里采了一大把来送给我。正是早自习时间,蔷薇我就摆在桌子里。我心里美美的,我打算一下课就拿回寝室,用我喝水的玻璃杯把它们养起来,放在窗户下。
这时,我接到了一张A4纸。从后排的同学传到我手上的。不知道这张纸多大面积地流传过,有多少姑娘也阅览过,她们应该已经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有好几个地方,已经被狠狠地涂黑。
但是,没被涂黑的地方,字字清晰明白。
在我的名字前,是一个长长的连接号,连接号前,是一个男孩子的名字:杨于。那张纸头上,还用大一号的字打印着:文科班的玫瑰之约。
杨于是谁呢。他被允许不用写作业,不用参加考试,不用背英语,老师们也很厚道地,从不批评他,从不叫他回答问题。他和谁都不说话,只是笑,上课就来,放学就走。从来就静悄悄地坐在角落里。大家都喊他,洋芋儿。
后来想想,那真是一个干净得很彻底的男孩,心里没有忧伤阴暗,只有一片洁白的澄明。他没有什么不好。至少,不值得我在这样的一个玩笑面前,难过到无地自容。
但是青春的自尊心是多么难以言说,又脆弱敏感啊。
我愣愣地望着手上的A4纸,望着我的名字和杨于的名字排在一起,我颤抖着,拿起黑色水笔,狠狠地涂,狠狠地涂,直涂到纸上破了一个大洞,最后,我揉碎了它。
17岁的胖姑娘,丑姑娘,雀斑姑娘,糖果同学,被促狭的同学,许给了一个有智障的男孩!这说明什么,糖果,实在是很不堪的姑娘啊。
我所有的信心,勇气,就在那张纸被揉碎的时候,土崩瓦解啦!
与此同时,我很极端地暗想,我要交一个男朋友,他要帅且聪明,要是学校里分辨率极高的风云人物,具备这样的条件,又可能发展成为男朋友的,只有骆驼。
因为骆驼,在这个时候,已经当上学生会主席啦。
我首先换了座位,离骆驼远远的,我想,在同学们,尤其是那个促狭的同学眼里,我和骆驼就算再亲近再和谐,那不能意味着骆驼就喜欢我,就会喜欢我。他们认为,那不过是一个拉风的男生和一个丑女生的普通友谊罢了。
我要的是,骆驼,有一天,拉着我的手,在学校里招摇,并昭告天下,糖果,是我的女朋友。
就在这个时候,骆驼忽然沉默,并忧伤起来,他每天都迟到,一到教室就趴在桌子上睡觉,放学就迷糊地匆忙地望往外走。他不和任何人说话,包括我和西米录。他没有再给我带东西来。他也没有跑来问我,喂,糖果你怎么换座位啦,糖果你怎么不高兴啦?
他对他外面世界,漠不关心。
西米露说,骆驼不对劲呢。
而我的心,只管失落起来,冰凉起来,是我真的太丑了吧,骆驼,他果然已不是我的小小少年郎。
2、他不再是我的小小少年郎
周末回小镇的时候,居然在班车上碰到他。是黄昏,阳光斜斜地从车窗外照进来,映在他的脸上,有些忧伤。
他说,去看妈妈。
他的爸爸升职已经这么久了,可妈妈却只肯留在镇上的卫生院工作。两个人为此已吵架好多次,这段时间,他们的矛盾白热化了,妈妈连离婚协议书都给爸爸送来了。她说,要么依我,要么离婚,我跟着你,吃不放心,睡不安心。再多钱也没有用!
我问,你妈为什么这么说啊?
他想了想,说,她觉得我爸升职太快,她说这事总叫人心悬悬的,不塌实。停顿一会,他看了我一眼,说,其实,我也觉得挺担心的。我们家,天天都有很多人来,神神秘秘的。然后他停下,再不说话了。直到车子抵达镇子车站。他下车,我们各自朝相反的方向,背道而驰。
第三天返校时,我一直徘徊在车站,我想等着骆驼来,一起走。班车一辆接一辆开走,他终于走了过来,旁边跟着一个穿白大褂的阿姨,应该是他妈妈。母子俩的眼睛都红红的。
我快步走上车。他也上来了。
我假装不经意地说,哦,这么巧。
他点点头,努力地朝我挤出一个微笑。
他妈妈站在车窗外,直到车子发动,她还是站在那里。
忽然地,我像是被谁推搡了一把,我说,骆驼,卫生院离我家很近,以后回家,我都替你去看望你妈妈吧。
不是为了我那个极端的小阴谋,只是因为,在此刻,骆驼,他似乎又成了我的那个,小小少年郎。
我和骆驼,就这样,突然疏远,又突然以另一种方式,默契和关怀起来。
有一次,他还很正式地,很官方的模样地,从他的座位上走到我旁边来,他说,糖果同学,经过学生会研究,决定让你担任宣传组长,负责学校的板报。我心里狂喜,却又假意谦虚,这,这,不太好吧,我,能行吗?
他嘴角轻扬,行的,你的文采好,字也漂亮。
那天的我,坐在教室里,还是那张桌子那张椅子,还是57公斤的体重和灿烂的雀斑,我却感觉一身轻盈,世界都清净了不少。
我真的把板报当成一回事。找材料,写稿子,放学后一个人站在黑板前一个字一个字地写。板报栏边上是几颗高大的泡桐树,黄昏的小操场很安静,只有粉笔在吱吱作响,远处的足球场传来隐约的欢呼。不时有泡桐树花朵,一朵两朵,坠落下来,从我的肩头滑下。
有好几次,我一回头,就看到骆驼,静悄悄地站我身后。黄昏的阳光里,他的脸庞,一片金黄。我刚要张嘴,他却伸出手指,放在唇边,“嘘……”。
我回过头来,手心已微微出汗。
心里真的,有点,喜欢上了他,作为忧郁的向日葵的他。
但青春的虚荣心,它也在作祟,它让我的喜欢不够纯粹不够彻底,我想骆驼他也一定可以感觉得到。所以,当有一个彻头彻尾不管不顾喜欢着他的姑娘出现时,那种力量和气势的对比,就昭然分明了。
那个姑娘就是沈微微。
最初,我对沈微微的认识,是一个鲜艳夺目矫揉造作的花瓶。后来,发现她还有点小才华,成了我短期膜拜的偶像。再后来,才是一个强势情敌和一个爱情疯子的综合体。
沈微微是学理科的姑娘,高个子,修长身材,五官和张柏芝几分相似。视她为梦中情人的男孩应该很多,但敢于去表明心迹的人却很少,而且都无一例外被拒绝。理由不是时下流行又让人无语凝咽的那句,对不起,我还小,只想好好读书,不想考虑那些事。她很认真地说,我喜欢的人不是你。
她喜欢的人,是骆驼。
情人节,她买了巧克力,精致地包装好,风姿绰约地,径直走到我们教室门口,喊,骆驼!你出来一下!
骆驼只得出来。哭笑不得,什么事?
沈微微便把巧克力递过去,亲爱的,情人节快乐!
一时间,学校里谣言四起。但沈微微依旧我行我素,在风口浪尖上,为骆驼编围巾,织手套。老师们奈何她不得,因为她的成绩非常好。她父母开明得让我震惊,她说,我妈也认识骆驼,她支持我!
骆驼依旧不动声色。他对沈微微能躲则躲,躲不过就沉默。有时也会拒绝,沈微微却兀自笑,你不喜欢我,那是你的事。我爱你,这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我看过沈微微写给骆驼的情书,文采出众,感情真挚,催人泪下。有时,甚至看得见泪水的痕迹。骆驼的每一个行为,每一个眼神,每一件衣服,都会在她心里泛起波澜。骆驼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她都反复咀嚼,猜测联想。
在她的面前,我始终无法和他一起谈论骆驼。不是因为我的体重我的雀斑,而是因为我的心,根本就没有她那样的执著和勇猛。我的喜欢,对她而言,是不值一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