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的异乡
关于毕业的感慨，我曾对苏长信描述过从补习班宿舍楼离开的那个清晨。那种昨夜还仿佛莺歌燕舞花红柳绿，而一觉醒来却忽然灯火阑珊曲终人散的冷清寂寞。
那种寂寞，会让你忽然感觉生无可恋，会悲观地发现，无论，多么多么好的时光，多么多么好，它都会散去，都会散去。你会很害怕拥有，很害怕承受不起这拥有之后又攸然散去的生无可恋的寂寞。
苏长信听了说，对于你这样多愁善感的的人来说，这的确比一般人更难承受。嗯，丫头别害怕，等你大学毕业了，我来接你！
另外，他还很憧憬和坚定地说，我们就在一起，永远不要分开。
毕业的时候他没能来接我，他等在常熟长途汽车站，等待杭州开过来的快巴。我拖着大大的箱子朝他走过去，他跑过来抱住我，傻瓜，你把嫁妆都带来了吗？
一路上他都攥着我的手，攥得紧紧的。
他说，我租了房子，都布置好了，只等你来。
那个晚上，他几乎没有睡觉，一直抱着我，喃喃地说，我们终于在一起了，永远不用再分开了。
我一直依偎在他怀里，沉醉在他清新腥香的汗水味道里。
他努力地上班，认真地爱我，也不再胡乱花钱。他甚至还问我，亲爱的，你说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好？
我蹭了蹭他的额头，不说话，心里却早已柔软泛滥。
工作很快找到。
在广告公司做策划文案。试用期三个月，月薪800。
公司也在市区，但在7月的烈日下骑着自行车在滚烫的大马路上来回奔跑1个多小时，这个事儿，让我挺发憷的。而苏长信更是摇头，不行不行！你会变成烤猪儿虫的！
那么，买个二手摩托车？
可我右腿上那个月牙型的伤痕，还很明显地，露在我的热裤外面。
去年春节，去苏长信乡下的叔叔家玩，我非要逞强地在乡村公路上骑摩托车，结果连人带车栽进了干涸的小河里。
我穿着白色的羽绒服，像一只白色的笨鸟，扑进了河床，当时我心里一寒，完了这下我死定了。呜呜呜。人家才23岁啊。
我的脑袋重重地磕在了石头上。我以为自己昏迷了，迷糊地看见了一群人错愕的脸。
苏长信第一个跳下来，抱起我，他没有柔声细语安慰我，而是狠狠地吼我，叫你睬刹车，你为什么要踩油门！你这个猪！
然后他像老猴子给小猴子找虱子一样，坐在干枯的河床上，检查我的头，摸摸我的耳朵，撸起袖子看我的手，掀起衣服看我的背，甚至叫我张开嘴巴看看门牙还在不在。总共发现3处伤口，右腿上的最严重，裤子都磕破了，伤口在流血。
摩托车也几乎散架。
他用劫后余生的摩托车载着劫后余生的我，回到城里医院。
医生给我清洗伤口，输了液，观察了几小时，说没事了，放心吧。
我也深信自己没事了。要他带我去吃烧烤去玩电游去朋友家斗地主。可苏长信他很婆婆妈妈，他一直不高兴，他说他吓坏了，小心肝扑通扑通直跳，他要带我回去，守着我。
我也不敢辩解，乖乖地跟在他身后，回了家。
于是大白天的，我们两个人，就钻进被窝里，养我的腿伤去了。
他在旁边睁着眼睛看着我，说，幸好你没事。说着，竟然红了眼睛。
我带着露月牙形的疤痕，拿着苏长信补贴给我的交通费，每天坐花两块钱到坐三轮车到公交车站，再搭一块钱的公交车去公司上班。光是交通费，就相当于工资的四分之一。唉。
另外迟到一次罚款50元，请假一天100元。照这样计算，假如我只上了半个月班，还要倒贴200元？但要知道，现在等着就业的大学生一抓一大把，我又不是很牛，还是乖乖呆着吧。
但这一次，我发现，我又被忽悠了。
这次不用跑业务了，可以做个小白领，坐在办公室用免费的电脑上免费的网，喝着免费的纯净水吹着免费的空调，吃着免费的盒饭听着免费的八卦了。
这是一个主营户外广告的广告公司，做灯箱路牌车身广告。而所谓文案，就是打文件，打资料，打报价单，打字打字再打字。至于写策划，那是其次。反正公司就芝麻大点儿，老板需要的，就是几个打杂的。我也没什么怨言。就我这样的文艺青年，满脑子幻想，能做出什么切实可行的推销策划来？
最郁闷的是，因为语言障碍，我没法和同事沟通。她们三三两两，说说笑笑，用的都是方言，我听不懂也插不进话。
但很快，我与两个也是外地来的姑娘混熟了。我得到一个惶恐的事实，公司压根就不需要什么文案，需要的是，无非就是一个打字员。三个月满，你仍然会被告知继续试用。如果不愿意，走人吧，反正人才市场有的是人。
做媒体是我的理想，但常熟没什么报社也根本没杂志社，就广告公司跟媒体还沾点边，可如今，我这退而求其次的理想，都看起来岌岌可危了。
我心慌了一回，默默地想了想，我应该努力。比如，在描述我们拥有的某几路公交车车身广告经营权时，尽量语不惊人死不休。
就在我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时候，副总也在午饭时间一语惊人。她亲切地问我，小糖啊，你多大啦？我答，快24了。她笑眯眯地说，嗯，跟我女儿一样大。我用力吞下一口饭，微微笑了一下。
她又感叹，她可幸福得呢。出国去啦，一个月能花我上万块钱！还是你懂事。
我真庆幸我把刚才的饭吞了，不然这会儿肯定得噎着。
我正犹豫我要不要继续吃一口饭，又听她问道：你是重庆来的吧？重庆我去过，住的还是最好的宾馆，那个条件呀！差得呢。路难走得呢。
我刚想说，不是呀，至少解放前就有著名的重庆宾馆，现在还有希尔顿啊。
可她根本不给我说话的时间，就貌似很恳切地说道，小糖，不如，你就在这边找朋友结婚，条件好得呢。末了来了一句更剽悍的，别回去吃苦受累的。
我想我应该忍，忍，忍，做个忍者神龟。可我没忍住呀，我憋着一口气，说，不是您说的那样，到处都有穷人也到处都有富人。就算我家乡再穷，我可以鄙视它唾弃它，但我不喜欢别人这样说。
这个饭桌上并不麻辣的插曲，奠定了我日后麻辣的结局。
虽然我在默默地努力工作，但我的文艺细胞仍在蠢蠢欲动，我一有空就打开QQ，聊天，上论坛，写小说。中午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我都用来文艺了。
某天我文艺得过了头，不知老总在我身后站了多久，直到他轻轻敲我的桌子。
他示意我走进他的办公室，说，你中午不休息，怎么就不能多想想工作呢。然后就像满婷广告那样，他指着文件说，看这里，看这里……
这些都是需要改进的啊，你怎么就不多想想呢。
当我拿着文案，想了又想的时候，我很任性的发现，我是多愿意改我的小说，而是多么讨厌改这样的文案！但我还是尽力地，想了又想，改了又改，但我内心真的挣扎无比。
与此同时，我的小说发表得日渐顺利，也开始冒充星座达人给一个报纸写星座专栏。我说得头头是道文采飞扬。实际上我一窍不通一片茫然，全是信口胡诌，任意发挥。反正也是娱乐，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精神！何况，星座这东西，就和命运一样，你信不信，日子都得照样过。
试用期到了。老总说，嗯，小糖，我对你的工作不是很满意，你得再试用试用。
前辈曾教导，一定要和单位签劳动合同哟，保护自己的权益哟。可用人单位说，我们就不签，你爱来不来！在供大于求的现实面前，不名一文的我们，根本没资格提要求的。先找份工作，把自己的脚放下来，这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权益保护。
所以我也没法说事先你承诺过只试用三个月之类，我只是默默地，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我被忽悠了。我打电话给苏长信，我说老板让我继续试用。说着说着我竟然要哭了。
苏长信说，那回来吧！
和老板提辞职的时候，他问，你是找到新的单位了吧？
我答，没有。
他有些怀疑，那你打算做什么。
我答，该做什么做什么。
临走，我忽然问他，你是基于什么样的考虑，聘用了我？
他说，因为看过你的小说，对你很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