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下江润的单子并未让叶吟风有多振奋,且不说这项目他赢得莫名其妙,几乎谈不上成就感,项目实施后层出不穷的负面传闻也搅得他心乱。
设备安装了一半,崔友新就从江润带回来傅澄宇被检举受贿的消息。
傅澄宇是力助迈信拿下项目的江润高管,如果他倒了,极有可能牵累迈信,叶吟风第一时间让冯远哲去确认财务方面有无破绽。
冯远哲倒是信心满满:“我们给他的钱都是找地下钱庄兑汇的,没有痕迹可查,而且又是打到傅总国外的账户上,只要他自己不供出来,外人没法抓着把柄。”
对于客户吃回扣的事,叶吟风也一直很无奈,不给就意味着你在这个项目里一点机会都没有,给吧,却会给双方都带来风险,而且高额行贿也稀释了项目的利润,有时简直就是为了占市场份额而无偿地做义工。
整体市场的不景气加上行业不景气,让叶吟风感到压力极大,而转型也不是嘴上说说就能实现的,不仅需要财力物力,更要决策者有一双洞察前景的锐眼。这最后一点,叶吟风自愧历练得还远远不够。
提心吊胆地装完了设备,傅澄宇被检举的事却没有进一步的消息,叶吟风以为不了了之了,刚要松一口气,孰料风波又起,这次居然还跟文萱有关。
传言令人难以启齿,带给叶吟风的不仅是愤怒,还有隐藏在愤怒背后的种种疑虑。
“究竟怎么回事,你倒是说说清楚。”
此刻,叶吟风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正略带恼怒地问崔友新,后者则吞吞吐吐,一句话非得掰成三句来说:“就是有人,有人说邱董跟,跟傅总有……有那种事,我们才……”
叶吟风的脸一阵白,一阵青。
崔友新慌忙住嘴,难堪地叹气,他知道叶吟风是极要面子的人,可纸包不住火,外面都传得沸沸扬扬了,他不能听见了不说:“叶总,我也知道,这肯定是那些眼红的人造谣胡说,但咱们没法去堵别人的嘴,关键是怎么采取措施来辟谣。”
叶吟风控制了下情绪,一时也没什么好主意,只得低声吩咐:“你先出去吧……等等!先不要行动,也不要在公司里随便议论……让我好好想一想再说。”
“嗯,我明白。”
崔友新出去后,叶吟风独自坐在软椅上,闭起眼睛,手指缓慢揉捏着鼻梁,心里却在飞快地思索着各种可行的应对策略,但多少有些被动,而最令他不舒服的是,某种不祥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关于文萱和傅澄宇之间的事,崔友新断言是谣传,可叶吟风相信,无风不起浪。
当初迈信能轻易拿下江润,叶吟风就觉得奇怪,直到之后不久的某天下午,他偶然在文萱店里邂逅傅澄宇时才略有所悟,为此还跟文萱吵过一架。
文萱则解释说她是先认识了傅太太,之后才认识傅澄宇的。
“我知道你在争取江润的项目,既然有这么好的机会,我为什么不能拉拢一下他们夫妇?”文萱显得振振有词,“我给傅家送了不少名贵的家居装饰品,也曾经跟他们一起吃过两次饭,不过也仅此而已,我从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她的说法合情合理,但叶吟风依然不高兴:“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公司的事你不再插手?再说,江润的事太复杂,有很多双眼睛盯着呢,你现在这样做,不是多个把柄给外人?”
文萱不以为然:“我才不管外人怎么说呢!只要你能拿下江润这张单子,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她走近他,语调忽而变得轻柔:“你还记不记得,上一次你输了舜英之后在高架上飙车…… 我不希望那样的事再发生,我要你过得开心。”
叶吟风哑口无言,同时被文萱的良苦用心感动,也对自己的小人之心暗存愧疚,此后,他没再追问这件事,两人自然也和好如初。
只是如今看起来,文萱为了帮自己而笼络傅澄宇夫妇的行为终究是个隐患,早晚会被人拿出来做文章。
还有一个疑问,虽然叶吟风不敢再跟文萱提及,但不表示可以从他心头抹平:文萱究竟是怎样说服傅澄宇选择迈信的?他不信单靠几件礼物就能打动一家大型集团公司的副总。
叶吟风越想越心境烦乱,索性收拾衣物,提早离开了公司。
车子已经发动,他却没有想好要去哪里,直到驶离公司附近的广场,才决定还是先回家看看再说。
今天是周末,按惯例他要和文萱一起回父母家吃晚饭,一想到饭桌上压抑的气氛,叶吟风的抑郁越发浓重。
曾几何时,他的境遇竟越走越艰难,前有宿敌,后有追兵,外患未平,内忧又起。
对着眼前无限延伸的马路,叶吟风只能无奈地感慨:不久前还意气风发的自己,转眼就老了。
到了街口,遇到前面闪红灯,他不假思索打方向盘右转,打算走小区边上的巷子,经侧门进去,虽说有点儿绕,但他不想停车等红灯——那条街口的红灯总是等得人不耐烦,而他此刻最为缺乏的正是耐心。
老巷狭窄,险险的两车道里车子不少,又没法超车,只能跟在前面的车辆后面慢慢浮游。
青石板铺就的人行道上,下班的行人三三两两往家赶。一名年轻的短发女孩穿着白色T恤、西装短裤,脚上蹬了双橘色跑鞋,走路步子轻快,宛如脚底板装了弹簧似的,手里还拎着一个大号的超市购物袋。
叶吟风的目光被这一抹青春的色彩吸引,不免转眸多瞧了几眼,随即愣住,因为认出来这女孩是夏夏。
他落下车窗细看,正好抓到她明媚的侧脸,面庞上生动的表情他再熟悉不过。
叶吟风想张口唤她,可夏夏突然转身,弯进了老新村的边门。他一时情急,几乎想停车下去追,无奈后面鸣笛声一片,催促他前行,他只能跟在车龙里安守秩序,车子很快就跟着街对面的小区保安指示,流入他所在的住宅区。
叶吟风的心情就这么陷入沮丧——从刚才想停车追夏夏未遂的琐事联想开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小半辈子鲜有做主的时候,似乎一直在被各种力量推来推去,好容易在文萱的事上坚持了一把,结果却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美满。
生活说到底还是逃不开柴米油盐、人伦纲常。初相遇时令他心悸的种种美妙也随着日子的流逝而渐渐消耗,变得浅淡无味起来,而烦恼却无处不在,执着地尾随在每一个人身后。
泊好车,叶吟风没有马上从车上下来,有点怔怔地呆坐在驾驶座上。
地下车库内光线幽暗,有点阴森,却很符合他此刻的心境,他可以不用强装笑颜,来这里的人除了停车赶紧走人外,对别的都漠不关心。
此时,浮现在他的眼前的不是困扰他的各种烦恼,也不是文萱和她的秘密,竟是他刚才在街上偶然看到的夏夏的侧脸,阳光单纯,笑意盎然。
他忽然有种想要伸手去摸一摸那张脸的渴望。
他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随即摇了摇头,发出只有自己能体会到的苦笑。
他不愿沉溺在往昔的歉疚之中,随即推门下车,给车上了锁,慢悠悠往电梯的方向走。
田宁又出差了,而且一走就是一个多星期,周末夏夏只能一个人过,她发现自己居然还有点想念他。
不过对着田宁她是死活不肯承认的,尽管田宁在电话里死皮赖脸地逼问:“你到底有没有想我?哪怕一点点?”
“真没有,忙都忙死了!”
“那下了班呢?你晚上睡觉总有时间吧?”田宁不依不饶。
“睡觉时候想你干吗!”
田宁不说话,而是发出一连串的坏笑,偏偏夏夏最后还懂了,红着脸呸他:“没正经!”
她正欲挂电话,又被田宁拦住:“别着急!我离吃晚饭还有十来分钟呢,再陪我聊一会儿!几天看不见你,实在想得慌。”
夏夏只好接着陪他扯:“你那边都顺利吧?”
“就这样呗!吃饭、喝酒、晚上出去唱唱歌什么的,跟客户联络感情就是这么回事!”
“酒还是少喝点儿。”
“哎哟!你终于关心起我来啦!你是不是想感动死我?”田宁乐滋滋地,“对了,明天就星期六了,我不在你也不用加班,打算干什么?一个人是不是很无聊?”
“不无聊啊!睡个懒觉一天不就过去了。”
“又睡!猪啊你!天气好出去走走,别老闷在家里,听见没有?”口气一严厉,上司的嘴脸就又回来了。
夏夏皱眉:“知道了,老板!你好烦啊!”
夏夏的所谓懒觉也不过睡到八点而已,平时七点半起床感觉比上刑还痛苦,偏偏能多睡会儿的时候又醒得早,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能起床。
洗掉衣服打理完卫生,夏夏决定听田宁的话出去走走。
田宁很注重运动,时常胁迫她一起去打羽毛球和网球,而夏夏对剧烈运动一直比较犯怵,坚信散步才是最好的运动,尽管田宁认为那是老年人才喜欢的方式。
六月中旬已颇有夏季的味道,老巷的青石路上林荫密布,性急的知了已经藏在树梢不管不顾地叫开了。
夏夏是夏天出生的,所以她对燥热的夏季不但不讨厌,反而有种亲近的喜爱。
走到巷口肚子就唱起了空城计,她便熟门熟路穿街过去,对街有家鸭面馆她常去,里面的东西既实惠,味道也不错。
她刚走到面馆外的梧桐树下,脚底忽然感觉踩到了什么滑腻腻的东西,抬起来一看,果然是块脏东西,顿觉一阵恶心,使劲在马路牙子上蹭鞋底。
在离她十米开外的地方,叶吟风正从住宅区侧门步出,手持一杯早餐咖啡,朝对面的老新村望了一眼,表情犹疑。但在他转过头,完全是无意识地往夏夏这边望过去时,夏夏的身影赫然映入眼帘。
认出她的刹那,叶吟风整张脸仿佛被点亮了似的,露出自己都没察觉的微笑。
脏物蹭得差不多了,夏夏又从裤兜里取出一包餐巾纸,抽出一张将鞋底周围仔仔细细擦过一遍,这才满意地把纸团扔进手边的垃圾桶。
她刚要回身进鸭面馆,感觉有个人影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站定,似乎还在打量她,她诧异转眸,没想到是叶吟风。
夏夏有点不知所措:“……你好,叶总。”
她还是第一次在这里遇见叶吟风,此前因为相安无事,她都快把跟他们夫妇“隔江相望”的尴尬局面给忘了。
叶吟风看看她,又瞅瞅面馆:“你是吃早饭还是午饭?”
一句话就打破了两人之间始终存在的那层隔膜,夏夏笑得腼腆:“起来晚了,早饭、午饭一块儿吃。”
从她明朗的笑容中,叶吟风可以看出来,自己曾经带给她的阴云正在慢慢驱散,只是面对自己时,她仍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局促。
“不如我请你吃。”叶吟风看看表,快十一点了,“我也还没吃呢!”
“这个……”夏夏面露犹疑,“你不用陪家人吗?”
“他们有活动,我今天也是一个人。”
叶吟风没告诉她,自己今天其实是专门来等她的,没想到运气好,一出大门就遇到她。
见夏夏仍然迟疑,叶吟风口气放缓:“夏夏,我们好久没在一起吃饭了。还记不记得你以前在迈信,我们经常在外面吃?”
那些过去的事,夏夏怎么可能忘记,只是如今回忆起来,真的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遥远。
“只是一顿饭而已,你用不着考虑这么久吧?”叶吟风几乎无奈了。
可不是,一顿饭而已,夏夏豁然开朗似的笑了起来,既然已经打算朝前迈步了,又何必停留在门槛这边迟迟不肯跨过去,她跟叶吟风那不愉快的一页,早晚得有人主动翻过去。
想通了,她欣然点头。
叶吟风也懒得开车,在路口打了辆出租,和夏夏一起坐进去。
“去哪儿吃?”夏夏记得叶吟风喜欢粤菜,这点和田宁还真是很不一样。
“你去过的,到了就知道了。”
夏夏便不再问,泰然坐在他身边,车子飞快地往前开,两人话都不多,偶尔叶吟风问她一句无关痛痒的闲话,夏夏也拣最简单的答案来说。
大多数时候,她面带微笑望着窗外。令她欣悦的是,自己不再像从前那样对叶吟风满怀悲愤的怨意了。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总有一天,那些曾经的痛、怨,都会化成云烟,随风而逝。
夏夏怎么也没想到叶吟风会带她重来这座中式茶馆。
“这里不是喝茶的地方么?”
“他们也供应午餐,就是品种比较少,但味道很值得尝一尝。”叶吟风解释。
夏夏并不喜欢故地重游,但既然来了,她也没法扭头就走,只能再次跟在叶吟风身后走进敞亮的中式院落,院子里的摆设样式依旧,连那几株植物都没变过,茑萝重新绿了,南天竹的枝头,红果子被色彩斑斓的花朵替代,秀气的叶子依然婀娜伸展。
早有服务员快步过来接待,叶吟风询问夏夏:“还是坐靠窗的位子?”
夏夏忙摆手:“就坐院子里吧,挺好的。”
叶吟风笑笑:“也好,我记得去年秋天我们来时,你就很喜欢这个院子。”
夏夏没吭声,好像没听见他说话似的。
他们的位子靠近一挂紫藤,碧绿的枝条垂下来成为一道天然屏障,正好将他们与其他客人隔开,不过坐在院子里的食客并不多,也很分散,每组客人都有自己的小天地,足够不受干扰地谈笑风生。
叶吟风兴致颇高:“在这儿吃饭有个好处,饭后可以再来壶好茶,不像其他饭店,吃完了只能走人。”
“你常来?”夏夏敷衍地笑着。
“以前常来,主要跟朋友。这里比较偏远,格局也小,招待客户比较费时,而且也不供应酒。”叶吟风耐心地向她解释。
饭菜很快上来,简单的几道家常菜,味道却是正宗的本地菜,清新可口,不同凡响,夏夏吃了几口就知道叶吟风为什么喜欢这儿了。
跟叶吟风一起吃饭很安静,他不像田宁,喜欢一边吃一边发表高论,夏夏觉得耳根清净之余,从前和他在一起时的那种小心谨慎的心态又回来了。
饭后,叶吟风要了一壶大吉岭:“大吉岭也因产地而稍有差异,这里的大吉岭红茶产自波兰,我特别喜欢。”
夏夏端起茶杯饮了一口,醇香的滋味依旧,但她却怎么也无法把它和上一回在这儿品尝到的味道对上号。
或许记忆也有它偏执的一面,不想记得的事就统统扔进废纸篓。
叶吟风给她续茶水,看似漫不经心地问:“夏夏,你怎么会……和田宁在一起?”
夏夏双手捧起杯子,强冷气作用下,这不失为一种取暖方式。她知道叶吟风不会无缘无故请自己吃饭,刚才在来时的路上,她就在心里作好了应对的准备。
“我不能跟他在一起吗?”她笑着反问。
叶吟风一怔,随即笑道:“我没别的意思,纯粹是好奇,田宁之前对你的敌意我都听说了,所以……你们两人会走到一起,我有点吃惊。”
“什么事都会变的。”夏夏依然不咸不淡。
叶吟风第一次见到她如此淡漠的一面,意外之余,也觉得酸楚,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她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但即便如此,在他心里,夏夏仍是那个不谙世事,全心全意信赖自己的小女孩——她离开自己时伤心欲绝的表情是最好的诠释。
“你大概早就知道,我和田宁做过很长时间的同学。”他觉得有必要忠告夏夏,“他从初中开始就风流韵事不断,这些事我本不关心,也不该多嘴说出来,但是——你不一样。”
他的目光中充满对夏夏的关切和担忧:“你是个过于单纯的女孩子,跟他那样的人在一起,我感觉……不是很合适。”
夏夏对着暗红色的茶水笑了笑,仰起脸来时,那抹难以捉摸的笑还挂在唇边。
“叶总,如果你今天教给我的是一些职场上的规则或别的什么,我想我会听的,因为我曾经很敬重你的为人,现在也是。但涉及感情……对不起,我得说,您是最不应该给我提醒的那个人。”
叶吟风有些难堪:“夏夏,如果是因为我曾经伤害过你……”
夏夏摇头,环顾这间装饰精致的院落:“也许你不记得了,上一次,也是在这里,你告诉了我许多跟迈信有关的秘密,你还向我伸出手,让我以为……”
苦涩的滋味再度浮现,她摇摇头,轻吁了口气:“我承认我很简单,简单到参透不了你的语言和行为。但是,我后来也曾仔细想过,我的误会也不见得就是我一个人的错吧。”
她的目光终于转向叶吟风,那眼眸里的亮度让他难以与之对视。
“你该知道自己的魅力,也该知道有多少女孩子在暗暗喜欢着你,所以……如果你不喜欢她,请你不要在工作以外的时候对她太好,让她产生某种错觉……”
夏夏重新捧起茶杯,声音也放低了不少:“就像现在,你也不该说出刚才的那番话,无论你认为我的未来会糟糕成什么样,因为——那跟你完全没有关系……别人的事,最好还是由别人自己去解决,你说对吗?”
她清晰的吐词,让这段话变成一把锋利的匕首,准确地扎向叶吟风的心脏。
他像被击倒,身子微微颤了一下,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茶杯,仿佛想找一点支撑。眼前的夏夏让他觉得陌生,她的犀利更是令他无所适从。
夏夏并未去看他尴尬的模样,她心里也有点乱,分辨不清今天跟他出来究竟算不算一个错误——听一些无谓的劝导,说一些伤人的话。
可她又不得不这么做,似乎唯其如此,才能彻底打开她心底盘着的那个结。
她饮尽杯子里的最后一口茶,将茶杯轻轻放下,重新绽放出明艳的微笑:“叶总,谢谢你的午餐和茶——我得回去了。”
叶吟风还处在夏夏带给他的难堪之中,坐着没动,仅仅机械地抬起头,连笑容都装不出,但还是礼貌地问了一声:“我送你?”
“不用了。”她再次端详被她冒犯的前任老板,奇怪心里怎么没有一丝歉意,“你不是很喜欢这里么,你再坐会儿吧。”
她转身时有股决绝的力量,仿佛要把从前在他面前展示过的柔软都收回来。
叶吟风也果然如她所言,继续留下来饮茶,尽管已经品不出茶水的滋味。
那把匕首还插在他心上,刚才只是觉得冷,等夏夏彻底从眼前消失后,他才有了痛的回味,星星点点,向全身泛滥。
可也正是这疼痛的感觉在猛然间点醒了他,他蓦地明白自己一直这样情绪低迷是因为什么。
他想起夏夏过去那张无忧无虑的笑脸,想起她看到自己和文萱在一起时心碎欲裂的表情,想起她踏足青石路上那带点迷惘的单纯笑容,还有刚才,她亮出匕首时的坚硬冷然。
他虽然照旧坐着,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可内里早已崩裂坍塌。
他寻寻觅觅的不就是那艳若朝曦的一缕阳光么,她的笑如清晨的雨露,晶莹纯洁,曾经照亮他的世界,后来又被他亲手摧毁。
而他如此迟钝,仿佛置身于黏稠木讷的梦中无法自省,等醒转时早已来不及,阳光和微笑再也不属于他。
叶吟风疯了似的追出去,仿佛那样就能挽回些什么。
他一口气奔至街口,哪里还有夏夏的影子,他急促喘息,心情在绝望中慢慢平复、清醒,苦涩的滋味顿然涌上来。
回转身,寂静的老街在脚下延绵伸展,浓密的树荫挡住了当空的烈日,他仿佛再一次置身浑噩的黑暗中,且感觉到冷。
田宁在外出差一周,终于在星期天晚上赶回三江,他连家都没来得及回,迫不及待地打车赶往夏夏那里。
听到急促的敲门声,夏夏纳闷地跑去开门,见是田宁,很意外:“咦?你怎么回来了?电话里不是说星期一才回?”
田宁拉着行李进门,喜气洋洋地解释:“事儿都办完了,何必再耗一天?我是转签了机票提前回来的。”
夏夏毫无准备,忍不住埋怨:“那你也不给我打个电话,我晚饭都吃过了。”
“不就是怕让你忙嘛!”
“我们可以出去吃呀!”
“出去吃多闹,还是你这儿好!”说着话,田宁已经撂下行李箱,惬意地歪在沙发上了。
“那你晚饭怎么办?”
“你给随便弄点儿就成。”
夏夏只得去厨房搜罗,不巧,冰箱里这两天即将告罄,橱柜里也没什么存货,她叹了口气走出来:“要不我打电话叫外卖吧!”
“外卖油腻腻的有什么好吃的!”田宁皱眉,“你不会连一口吃的都不剩了吧?”
“家里只有面条了,你吃不吃?”
“吃吃!”
夏夏在厨房正热火朝天地煮着面,田宁不怀好意地钻进来,从背后一把搂住她,不分青红皂白就用力往她面颊上亲,夏夏慌忙往外推他:“哎呀你干什么!我这儿煮面呢!”
“亲一个,就一个!”
田宁央求着,再次将她抱住,又顺势把她翻转过来正对着自己,嘴巴闪闪烁烁地在面庞上移动了会儿,不多时就挪到夏夏唇上,用力吮住后,陶醉地辗转起来。
夏夏忍了一会儿,见他毫无收手之势,她又惦记炉灶上还煮着面,便又想使绝招。
膝盖刚拱起来,就被田宁察觉,他立刻机警地松开夏夏,手掌猛拍了一下她的膝盖,气愤道:“我现在可是你男朋友,你还给我来这个!不怕撞坏了将来独守空房啊?”
夏夏一被放开,立刻转身把炉火关了,毫不示弱地瞪着他:“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我在给你煮面呢!要不你自己来煮?”
“你来!你来!”田宁立刻掐灭气焰,狗腿地笑着退了出去。
一碗朴素的清汤挂面很快端到田宁面前,他什么都不抱怨,狼吞虎咽地吃完,拿纸巾胡乱抹了几下嘴,就朝夏夏扑过去:“现在是时候了吧?”
夏夏早有所料,冷酷地推开他的脑袋,递过去一杯水:“先漱口!”
田宁只得照做,悻悻地发牢骚:“规矩还挺多!等我们要干那什么之前,你不会还要我先用酒精消消毒吧?”
“臭流氓!”
“你再骂一个试试?”
“臭流——”“氓”字还没出口,就被田宁以唇封缄,凶狠地吃掉了。
欲望一放开,如同洪水泄了闸,田宁很快就火烧火燎起来,一只手开始不老实地在夏夏身上摸索,想要更进一步。
夏夏决绝地把他挡在门外:“不行!”
“你不难受啊?”田宁万爪挠心,只能反过来诱惑她,手从关键部位退下来,转战其他敏感地带。
夏夏看破他用心,身子猛地一翻,把自己的正面藏进沙发,愠怒道:“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田宁见她动怒,只得投降:“好了好了,我放弃!赶紧翻回来吧,别跟个鸵鸟似的老想往沙子里钻。”
“你先退开!”
田宁简直无奈,走到离沙发最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这样可以了吧?”
夏夏这才爬起来,一边含着怒气整理衣衫和头发,一边道:“我警告你啊,你以后要再这样,干脆别来我这儿了。”
田宁喝着凉白开直摇头:“郭夏夏,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么保守。”
夏夏没好气:“那你怎么不找个跟你一样开放的去啊!”
“姑奶奶,你现在脾气好大!”
“都是你招的!”
两人打了会儿舌战,田宁好歹平静了些,可眼看着夏夏近在咫尺却摸不得碰不得,委实不甘心:“干脆咱俩结婚得了。”
“凭什么呀!”
“反正你也没人要,想要我的人又太多。咱俩凑一块儿,又环保又和谐,比雷锋还高尚——哎,你又掐我,好疼啊!”
田宁在夏夏的住处磨到将近十点,才在夏夏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离开。他因为出差的缘故没开车,现在只能去大街上拦出租。
夏夏本欲送田宁到路边,但刚到楼下就被他拦住:“你赶紧回去,黑灯瞎火的在外面乱闯,要遇上变态色狼我可就亏大发了——还什么都没干呢!”
夏夏抬脚就给他屁股上来了一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田宁嬉笑着避过:“赶紧上去吧,等你回屋了我再走。”
夏夏明白他关心自己,扮了个鬼脸就往楼梯上跑。
眼看夏夏屋里的灯再次亮起来,田宁才慢悠悠地拖着行李箱,一路吹着口哨往街口扬长而去。
他没料到,自己的志得意满全被对街的叶吟风看在眼里。
这两天叶吟风情绪低落。
没人会在发现自己犯下了一个涉及终身幸福的错误后还能泰然自若地继续原来的生活。而叶吟风在明白自己对夏夏的真实心意后,他更加无法面对的人却是文萱。
那些他们曾经经历过的点点滴滴,如今回想,宛若莫大的讽刺,更让叶吟风无法接受的是,他在回忆以往的那些细节时,似乎嗅出了文萱缜密谋划的意味。
她看似顺其自然的接近、挽留,乃至时不时拿他跟夏夏开的一些玩笑,其实无一不是推着叶吟风向她靠近的手段。
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叶吟风否决掉,错误是他犯下的,文萱从未逼迫过自己,他这样把罪责都归咎到她头上有失公允。这或许只是他在事后一种本能的自我防御,跟文萱本人没有关系,谁会愿意承认自己就是那个愚蠢的始作俑者?谁都会在懊悔之余找个替罪羊来为自己的错误开脱,叶吟风也不例外。
每天晚上回到家,他总是把自己关进书房,意欲安静地思考、做事,然而无论怎么努力,注意力却始终集中不起来,无非是一天天虚度罢了。
今晚亦是如此,而他不愿再将自己囚禁起来,索性外出走走透透气。
夜间散步不是他的习惯,但一路走下来,感觉还不赖,能呼吸到草木的气息和人间嘈杂的味道,至少比独处密室跟自己较劲儿强。
渐渐地,他发现自己的脚步正不由自主地往夏夏住的方向而去。
他徘徊在老新村的外面,体内有股冲动,不断推动他抬起脚步进去找夏夏,把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告诉她,以弥补自己愚蠢的抉择,弥补夏夏曾经为自己流过的泪。
可他迈不开进门的步子,他该以何种立场去见她?
他想起不久前和夏夏在茶馆的那次谈话,即便他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夏夏的心早就不再单属于自己。
如今,他和夏夏之间,不仅隔着文萱,还多了一个田宁。
他被痛苦的思绪所左右,在那条夏夏常走的青石路上徘徊了不知多少个来回,最终,所有设想都被理性湮灭,余烬也被埋进心底。
既然已经作出选择,就要对这个选择负责,哪怕它是错误的,因为它涉及的不是一个人。
叶吟风失神地从老新村的门口撤回脚步,却依然迟迟不肯回家。
夜已很深,沿街店面大都关门,只有一家便利店还开着,他进去买了包烟。站在门口拆烟盒取烟,他刚往嘴里塞了一根,就看见田宁。
他想起多年前和田宁的暗中较量。
他们曾经比成绩,比所得奖项,甚至比谁得到的来自女孩的表白更多,当然这些都不用他们出面,自有闲人帮着张罗统计,比试成绩也是时时更新的。
自然是叶吟风胜出的次数多。
有次他和田宁在厕所门口狭路相逢,田宁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问了句:“叶吟风,你累不累?”
那时候,他只当田宁是妒忌自己,微微一笑,以胜利者的姿态与田宁擦肩而过。
可现在,他真想跟田宁说句实话:“累,很累。”
他还想说:“田宁,我们换一换,好不好?”
田宁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他对着颓丧的自己发出无声的嘲笑。
叶吟风点上烟,缓缓抽着,用极慢的速度走回去,烟雾在他两边缥缈地散开,隐入夏日的夜色,悄无声息。
走到离自己住宅还有两三栋房子的距离时,叶吟风的手机响了。
这么晚给他打电话的人除了文萱再无别人,他不太愿意接,但又不能不接。
没想到他居然猜错,是个陌生的号码,他蹙眉按了下拒绝接听的按钮,但铃声随后又响起,且响了很久,一副执着的样子。
他叹口气,苦笑笑,只得接了。显然,无论是打错了还是想诈骗,对方都想劳烦他说上几句才肯死心。
“喂?”他无聊地发出声音,嗓音低沉沙哑,毫无生气。
“你是叶吟风吧?”
叶吟风警觉起来:“你是哪位?”
“你不用管我是谁,我想跟你做笔交易。”
对方的声音极陌生,口气有点疏懒,尽管他竭力想掩饰,依然流露出了一丝南方口音。
从商近十年,这种事不是第一次遇见,叶吟风很快镇定下来:“你有话可以直说。”
对方笑了两声:“看来叶老板是个爽快人。那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是这样,我手上有几张照片,我想你应该会感兴趣——跟你太太有关。”
叶吟风内心一凛:“什么照片?”
“具体内容电话里不方便讲,反正只要是明白人,看过一眼保证印象深刻,哈哈!当然,不能白给你看,你这么聪明,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叶吟风没急着跟他讨价还价,缓一缓后问:“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如果你同意交易,我会给你看样片,你看了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你想要多少?”
“一百万。”
“你手上有几张照片?”
“十来张吧。我跟你要的是一口价,保证你不吃亏。”
叶吟风不免冷笑:“十来张照片就想卖一百万,你不如干脆去抢银行。”
对方等他笑完才又道:“这些照片我如果公开出去,不仅你和你太太名誉扫地,你那个刚到手的项目甚至你的公司都得跟着完蛋!”
叶吟风的心跳得不规则起来,凭这几句话,他不用看照片也能料到上面的内容,而那恰恰也是埋藏在他心底的一个结。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嘴上问着,业内几个主要竞争对手的面庞迅速在自己脑海中掠过。
“我是什么人重要么?”
“谁让你这么做的?”
对方再次发出笑声:“你一分钱不付就想让我给你说实话,叶老板,你是不是太天真了?”
叶吟风努力抛开缠绕在心头的烦躁,飞速盘算了一遍后问:“你打算怎么交易?”
“我可以先发两张照片给你看看,你确定要买,我再跟你联系,把你的电子邮箱留给我。”对方显然有备而来。
叶吟风向他报了自己的邮箱地址,那人核对清楚后道:“一分钟内给你发过去,我过半小时后会再打给你。”
挂了线,叶吟风再也无心于刚才风花雪月般的愁绪,几乎是飞奔至家。
家里静悄悄的,文萱和小冬应该都已经睡下。他刚要进书房,卧室的门忽地被拉开,穿着吊带睡衣的文萱走出来,脸上没有丝毫睡意。她锐利的双眸扫了眼叶吟风:“你出去了?”
叶吟风只得站住,敷衍着道:“嗯,随便走走。”
文萱靠近他:“还抽烟了?” 她对烟味一向很敏感。
叶吟风后退两步,离她远一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坦然:“嗯。”
文萱眼眸里的忧虑加重:“吟风,你最近好像心事重重的……有什么麻烦不能告诉我么?”
叶吟风勉强笑笑,并不看她:“告诉你也没用,都是烦心事。”
文萱仔细审视他,确定他不想跟自己聊,只得叹一口气,放弃追问。
“别太累着自己,钱是赚不完的。”她把手轻轻搭在叶吟风肩上,又捏了一捏,这是叶吟风所熟悉的暗示。
“早点休息吧。”她温柔的嗓音里别有意味。
叶吟风却置若罔闻,他一心惦记着照片的事,拉下文萱搁在自己肩头的手:“你先睡吧,我还有事没处理完。”
然后,他不理会文萱失望的神色,转身就进了书房。
关上书房的门后,叶吟风才轻舒了一口气,但此刻他无暇回味刚才跟文萱尴尬的相处,确定门已经反锁好以后,他快步走到写字桌前,迅速给电脑解了锁,又很快进入提供给勒索者的免费邮箱。
对方果然已经把照片发了过来,是一串数字代码的文件名,缩小的图标看不出实际内容,叶吟风深吸了一口气后才有点开文件的勇气。
两张照片,一张是文萱和傅澄宇在饭桌上碰杯,彼此脸上都洋溢着笑,傅澄宇显得色眯眯的,文萱的笑容却含有一种从未在叶吟风面前展示过的情调,他的脑海中一下子浮起“风尘”二字,尽管这个联想让他很不舒服;另一张是傅澄宇搂着文萱,文萱在他怀里低着头,不过还是能隐约看到她脸上带着暧昧的笑。
叶吟风不欲多瞧,很快就关闭了图片,眯起双眼,整个人都沉浸在愤怒之中。
文萱曾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过,她和傅澄宇之间没做过什么逾越常理的事,他们是清白的。
此刻,他真想冲出去问问文萱,她对所谓的“清白”究竟是怎么定义的。
然而,片刻之后,他捏紧的双拳还是缓缓松开。
这些照片是否真实?如果属实,照片究竟是谁拍的?意图是什么?很多谜团尚未解开,他不能打草惊蛇,更不能自乱阵脚。
看看时间,匿名敲诈者随时可能打电话来。
叶吟风起身,小心地打开书房门向外张望,文萱不在客厅,应该是回卧室睡觉去了。他重新阖上门,保险起见,再次给门上了锁。
手机刚一振动,他就抓起来接听。
“叶老板,照片看过了吧?”
“嗯。”
“觉得怎么样?”对方似乎对叶吟风的反应充满兴趣。
“很假。”
“呵呵,你如果不相信它是真的,完全可以去做鉴定。”对方的口吻充满信心。
“你是怎么弄到这些东西的?”
“叶老板,我早说过了,你不付钱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
叶吟风明白自己是撞上了敲诈的老行家,与其打嘴仗,不如跟他谈点实际的,他叹了口气,妥协:“好吧,钱我可以付,但一百万太多了。”
对方用欢快的口吻回应他:“价格还是可以商量的嘛!要不你开个价吧!”由此可见,他也清楚自己开一百万是漫天要价。
叶吟风何曾想到过有朝一日得把生意场上的那套搬到此种场合来用,但此时他已顾不上自嘲,很快就跟对方谈妥价位,又补充道:“我也有个要求,必须见面交易。”
对方明显迟疑,叶吟风不等他反对,抢先道:“我可以先打五万到你账户,剩下的十五万,我给你现金,但你必须亲自来取。”
“这个……”对方动心了,又恐叶吟风有诈,“如果你报警怎么办?”
叶吟风笑笑:“你手上不是有我的把柄么?你会来找我做交易,一定也知道我是要面子的人。”
“我们什么时候见面?”
“明天下午吧。”
叶吟风与他约了个茶室,对方反复确认了名称和地址后才结束通话。
室内重又恢复了宁静,叶吟风则青着脸埋坐在椅子里。
见面时间由他来定说明敲诈者没有正当职业,时间方面也很宽裕。叶吟风把见面地点约在三江市区的一家工薪阶层茶馆,而对方还要再三跟自己确认,可见他对三江一点都不熟悉。
这是个地道的外地人,且应该来三江没多久。
问题是,敲诈者是仅仅代表他自己,还是背后有个利益集团在操控着他?
叶吟风一宿未眠,清晨时分才迷糊过去片刻,很快又被闹钟催醒。
文萱在餐厅摆弄早点,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连衣裙,长发简单地绾在脑后,宁静飘逸,晨曦从窗外照射进来,一切有如在画中。
叶吟风望着这样清丽脱俗的文萱,初见她时的震撼再次浮上心头,但仅仅是一股熟悉的意识而已,他的心已无法再为之悸动。
文萱感觉到叶吟风在注视自己,对他温柔地一笑:“今晚你能不能早点回来?”
叶吟风收回目光,坐下:“有事吗?”
“今天是我生日。我想咱们三个在家好好吃顿饭。”
“你生日?”叶吟风意外,“对不起,我把这事给忘了。”
文萱毫不在意,体贴地笑着:“生日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借这个由头让自己开心一下罢了。你记得准时回来,我做几样好菜给你吃。”
面对文萱柔情似水的目光和那一脸期待的表情,拒绝的话依然不忍从叶吟风口中说出,女人的微笑和泪水始终是他的软肋。
最后他说:“……好。”
尽管内心抑郁,叶吟风还是找了个时间出去给文萱挑礼物。之后又随便找地方解决了午饭,看时间差不多了,才慢悠悠晃去约定的茶馆。
他不想提早去,因为厌恶被人暗中观察的感觉。
进了包房,那人却没在里面。叶吟风坐等了片刻,正欲起身离开,门口忽然传来响动,有人推门进来:“叶老板,你很守时,也很守信。”
叶吟风抬头看,敲诈者相貌平平,年纪比自己想象的要大,皮肤黝黑,看上去有几分苍老,短平发型,左脸颊处有道淡淡的疤痕,不近距离看不会注意到。
叶吟风不露声色,看着他在自己对面坐下后才问:“怎么称呼?”
“我姓陈,你可以叫我老三。”言毕,老三目露期待似的盯着叶吟风。
叶吟风无动于衷:“东西带来了?”
老三从裤兜里拽出一只皱巴巴的信封,搁在桌上:“全在这里了——钱呢?”
叶吟风也把一只装了现金的旅行包推到他面前,老三扫了他一眼,拽过包,打开来飞快察看了一遍,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一边重新把包的拉链拉好,一边又瞄了眼叶吟风,后者正在审视其余的十张照片,都是打印出来的彩照,尺寸虽小,但张张清晰。
尽管内心已有准备,但看到那些令他震惊的场景时,叶吟风仍然有种想呕吐的冲动。
“这些……”叶吟风怎么也拔高不了自己的嗓音,“你是怎么弄到的?”
“针管摄像机,不新鲜!现代技术很容易就搞定。”
“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会知道他们……”
交易完成得很顺利,老三满意地点了根烟,美美地抽上一口:“我跟踪了邱文萱半个月,那婊子跟江润的老总前后干过三次,都在那家宾馆——你不介意我这么叫她吧?”
叶吟风脸色泛白,但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谁让你这么做的?”
“没人,都是我自己的主意。”
“那些传言也是你散播的?”
老三不点头,只是笑:“想要扳倒傅澄宇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不过你放心,只要这些照片不流出去,跟你有关的闲话过一阵就没踪影了。”
“也许你过不了几天又会把照片卖给别人。”
“哈哈!那没办法,你只能选择相信我。不过,我的目的很明确,只求财,我还不想把邱文萱置于死地,毕竟……”他意识到自己多嘴了,吸一口烟,没再说下去。
叶吟风听出弦外之音,盯牢他追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老三咳嗽了两声,“呵呵,一个无用的废人。不过不想下半辈子就这么毁了。”
“你认识邱文萱?”
“岂止认识,”老三神色沧桑,还自嘲地笑了笑,“我大半辈子都毁在她手里了。”
“你跟她……”
老三摆摆手:“我跟她的事都过去了,你要想知道,可以直接去问邱文萱,如果她肯说的话。”
“你有没有找过她?”
“没有!”老三回答得很干脆,“她不会愿意看见我,我觉得找你更合适。”
两人一时都陷入沉默。
老三又用力抽一口烟,目含复杂的深意望向叶吟风:“你会跟她离婚吗?”
“这是我的事。”
“也对,我管不着。”老三眼神捉摸不定,“真没想到像你这么有前途的男人也会跟邱文萱搅和在一起。我看你人不错,给你句忠告,那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是不是该谢谢你提醒我?”叶吟风沉着脸反问。
老三再次笑起来:“那倒不必。如果你舍不得她我也能理解,毕竟没有几个男人能逃得过漂亮女人的诱惑。”
他们的会面前后不超过十分钟,老三拿走了一笔钱,给叶吟风留下的却是一堆让他无法消受的信息。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包房的,经过洗手间时,他冲进去,着实狂吐了一阵。
不管老三怎么评价邱文萱,也不管邱文萱的过去有多么不可告人,在傅澄宇的事情上,叶吟风最为痛恨的人却是自己。
他痛悔自己之前跟文萱讲了太多关于抱负和理想的大话,还有他对江润项目志在必得的决心,以至于她竟然用这种方式去帮他换取胜利。
而最终,她让他成为一个可怜又可笑的傀儡。
晚上,叶吟风没能回去为文萱庆祝生日,他现在连坦然地看她一眼都难以做到,更何况是面对面坐着谈笑风生。甚至,当她打来电话,当他听着电话那头她轻柔婉转的嗓音时,一股窒闷的感觉刹那间充斥胸膛。
他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她,而文萱,一如他预料的那样,相信或者说假装相信了他——在对待他的社交问题上,她从来都表现大度且从不干涉。
接完文萱的电话后,叶吟风索性关了机,此时,他谁的声音都不想听。
一整个晚上,他空着肚子,开着车把三江的角角落落逛了个遍。直到累得逛不动了,才就近找了家酒店住下。
他知道自己在逃避,但眼下除了躲开所有熟悉的人群,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在酒店的卫生间里,叶吟风把那些丑陋的相片烧了个精光,把碎屑都冲进了马桶。之后,他四仰八叉躺在床上。
他觉得很累,想好好睡一觉,可思绪不肯放过他,拽着他濒于崩溃的神经在过去和未来中游走。
他像一只陷入蛛网的昆虫,无论怎么挣扎,无论怎样树立信心,依然逃不过被猎杀的命运。
他能怎么办呢?
去找傅澄宇拼命?那不是等于昭告天下?
或者和文萱离婚,让他们高调、短暂的婚姻沦为一个笑柄?
与把丑恶吞下去相比,叶吟风发现后者更让自己难以承受。
“嘲笑我吧!”他在心里发出惨烈的笑声,“我就是一个懦弱的可怜虫!”
叶吟风借口出差,在酒店一连住了三天,公司的事务也都通过电话沟通解决。他觉得自己像一具行尸走肉,只有在跟崔友新等下属聊具体业务时才能稍稍恢复一点人味儿。
通过崔友新方面的消息,他了解到江润项目的进展大致还算顺利,傅澄宇也重新在江润露面了,依旧风光无限,原来此前担心的种种都只是虚惊一场。
而只有叶吟风清楚自己所遭受的屈辱,那将是他心上永远无法弥合的伤疤。
“叶总,您那边的事大概什么时候能完成?江润的设备测试通过后咱们还要举行一个庆祝仪式,没您不成局啊!”面对即将成功的局面,崔友新的声音显得无比欢快。
叶吟风想了想,勉为其难地问:“你预计哪天需要我到场?”
“也就这个礼拜的事儿,最迟能推到下周一吧。”
叶吟风深吸一口气:“……行,我这个星期五就回去。”
时间确实是医治一切创伤的良药。虽然对于叶吟风而言,可供他用来“治疗”的时间实在太短,但在最初的疼痛过去后,理智还是占了上风。曾经是完美主义的他,在现实面前也不得不低头,作出改变。
事实上,叶吟风星期四就重新回到他既定的轨道上去了。
公司运营如旧,下属们的脸上洋溢着与过去毫无二致的恭敬;家里,母亲照样唠叨,文萱对他的突然“失踪”也没有多加埋怨。
在繁华的表面之下,叶吟风不免又生出奢望,如果他能够甩开那段肮脏的记忆重新开始,那么现在仍不失为一个幸福美丽的世界。
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于是,他白天依旧过得神经紧张,而到了夜晚,又迟迟无法入眠。
他开始迷上喝酒,好让自己陷入浑沌状态,借此暂别痛苦的记忆。
就这样一天天地熬到周一。
江润项目的庆功宴上,叶吟风的言谈举止无不大方得体,赢得掌声阵阵。他甚至还跟傅澄宇热情地握手言欢。
光看他脸上那盛情风光的笑意,谁能猜到他深埋心底的恨与痛。如果现在给他一面镜子,叶吟风相信,连他自己都会唾弃镜中那个虚伪的自己。
可不这么做,他又能怎么样呢?
他面带完美无缺的笑容,在心里苦涩地自嘲:“人生如戏,你我皆是戏子。”
夜,再度悄悄拉开帷幕,把世间的一切都纳入它庞大的麾下。
第三杯威士忌灌下去后,叶吟风的神经才彻底舒缓下来。
白天在外头戴了一天的面具,回到家里,如果没有酒精的帮助,他恐怕很难继续伪装下去。
文萱轻叩书房门,随即推门进来,看到叶吟风手中握着的酒杯,眼里闪过担忧:“你怎么又喝酒?”
酒精在体内持续发酵,叶吟风浑身都热热的,神经也紧绷不起来,此时听到文萱的声音,他不再像清醒时那样觉得刺耳,还能扭头对她报以一笑。
文萱走近,哄小孩似的拿掉他的酒杯,仰面对他微笑:“江润的项目大功告成,你总算可以好好放松一阵了。”
叶吟风只是笑,不让自己多想,脑子保持适度的晕眩,感觉还不错。
他微红的面庞和难以捉摸的笑意充满慵懒的魅力,文萱审视了片刻,情不自禁踮起脚,主动凑上去吻他。
叶吟风的鼻息间飘过一股柚子般清新的香气,仿佛夏日清晨拂过耳畔的凉爽微风,他的心里顿时泛起一阵涟漪,很快变被动为主动,反手搂住文萱,用力回吻她。
两人热烈缠绵,从书房辗转到卧室。
叶吟风的意识时而清晰时而飘远,他希冀自己搂着的是他最爱的女孩,可感觉又不太像,他想看清她但又怕看清后失望。
他浑身像被点着,终于放弃追究,手粗鲁地在文萱身上拉扯,她那件半透明的黑色蕾丝睡衣很快就被褪掉。
文萱搂住他的脖子,轻声说:“吟风,我们要个孩子吧。”
那带点悸动的嗓音让叶吟风感到一阵陌生,他于狂野中赫然清醒过来,猛地认出文萱的脸。
这张脸有多美,它时而迷惘时而淡笑,谜一样的神情曾令他深深着迷。
这张脸也曾经在相片上妖冶地笑过,后来熔化于火中。
他体内的火焰全部转化为愤怒,她怎么能,怎么能那样对自己!
他伸出手去,想把这张脸毁掉,就像它曾经毁过自己那样……
他眼睁睁看着文萱美丽的面庞由痴迷转为诧异,继而是惊恐,白皙的面色被紫涨替代,原来她也有这样难看的一面。
“放……开……我,叶吟风,你……你是不是疯了?”
叶吟风终于听到她的呼救,又是一阵恍惚,随即发现自己的手正掐着文萱的脖子,他悚然一惊,松开手,文萱立刻狼狈地跃身起来,伸手扶着脖子,咳得死去活来。
叶吟风颓然躺倒在床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神色迷茫,分不清此刻究竟是身处现实还是梦境。
待到能够喘息了,文萱急忙又溜下床,回身站在床边,难以置信地盯着叶吟风,眼神依然惊恐。
叶吟风似乎根本看不见她,两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一语不发,更没有要解释道歉的意思。
文萱渐渐地恢复了平静,她的嗅觉一贯敏感,此刻望着丈夫近乎呆滞的神情,似有所悟。
她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又爬回床上,手掌小心翼翼地抚摸叶吟风的脸:“你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
叶吟风依然沉默着,呆望天花板,像死了一样。
文萱鼻子一酸,眼泪滴落下来,一颗颗坠落至叶吟风的面颊,又顺着面颊滑入脖子,温软的感觉,像醒酒液,迫得他醒了。
可他仍然缄默。不是没话可说,而是根本不能说出口。他明白,一旦向文萱捅破那层窗户纸,他们无疑就走到了尽头,好不容易恢复的宁静将再次被打破,之后,他需要应对来自四面八方的诘问,那是他目前还无法面对的。
文萱的泪水还在滴落下来,他一动不动承受着。
眼泪是咸涩的吧,他想。他没有用舌去尝,却已能体会到。他闭起眼睛,任那苦涩的滋味在皮肤上流淌,然后慢慢渗进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