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写这样一个系列。这些话题的材料来自于原清华大学、中国科学院数理化学部、中国科学院物理所、长春光机物理所等地的前辈。
写这份东西,下笔的第一个原因是为了纪念。由于材料获得时间已久,如果不写出来,我会忘记得越来越多,何况,谁也保不准什么时候,心态或生活的变更,就无法写出什么了。
每一个文中提到的名字,都是我所衷心敬重,并视为楷模的。每一个给我提供材料的老先生,今天都依然在世,然而他们都年事已高。昨天,刚有一位老先生和我说起,他把所有的书都卖了,以前的事情准备都忘记。
可是他真能忘记吗?我们聊了整整三个小时,连杨振宁在西南联大****都记得清清楚楚。
有些内容,我担心不下笔会就此消失在历史的影子里,而让我们忘记了中国科学界曾有过这样的一批人。
未必是多大的事,都是些名人轶事,甚至有些带点儿八卦。
下笔的第二个原因是为了祈祷,祈祷上苍给他们这些一生奉献给科学,奉献给真理的人,以特别的恩赐,使他们得平安,得快乐,得健康。若真有上帝,祈求他能听到我的声音。
工资比国家主席还高的科学家
在我们平常人眼里,科学界的人们在1949年后好长时间都不大吃香,至少“臭老九”的帽子是戴着的。因此,当有一位老先生告诉我当年有的科学家工资比毛主席还高,萨着实是有些不能相信。
然而老先生说这是事实。他还举了一个例子,那就是叶企荪先生。
老先生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在中国科学院数理化学部工作,担任秘书,而秘书们的总管是谁呢?这个人的名字也会有很多人熟悉——那就是邓稼先。
数理化学部是科学院当时的第一大部(似乎还有一个科学技术部),在这里做秘书,最低,也得是当时全国十大名牌大学的高材生。
老先生告诉我,当他毕业的时候,全国只有五万名大学生,今天,有五百万,是他想不到的。似乎也有为自己是那五万分之一有些得意的样子。
因为做这个秘书,教授们的工资多少,老先生也自然有数。
当时,叶企荪先生的工资,是三百六十元。
******呢,则是肆百零四点八元。
如果是这样,怎么能说叶先生比毛公工资还高呢?
因为叶先生还有一个固定收入,他是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学部委员每个月要补一百元钱的。
所以叶先生的固定收入是四百六十元。
四百六十元是个什么概念呢?老先生说,当时他的师兄在清华教书,每个月拿出八块钱来当伙食费,可以天天吃水鱼王八的。
所以叶企荪先生当时实在“阔”得很。
叶先生还不是最有钱的,当时工资最高的,既不是国家领袖,也不是科学家,而是梅兰芳——梅先生的工资一个月两千元。比他少一点的是马连良,马先生一个月一千八百元。
所以抗美援朝时梅先生捐就捐飞机,那才是大手笔呢。
不过叶先生却是很简朴的人。钱,多半是接济学生和给穷亲戚花掉了,有些积蓄也在“****”中被洗劫一空。那位在数理化学部当秘书的老先生,当时经常为了审稿的事情去叶先生家——那时候没有传真和电子邮件,重要的稿件只能秘书自己跑。他说叶先生家在北大,是个老院子,周围环水,给人感觉像个岛,是个很让人羡慕的地方,但先生偶尔留他吃饭,一起吃的都是很简单的饭菜。唯有一次吃到了好东西,是在三年困难时期。当时先生看他送稿来,就招呼他说来得正好,于是送给他四个苹果。
当时的情况是全国都在挨饿,先生也很消瘦,却有苹果给自己吃,还能带回家!小秘书喜出望外,那苹果的滋味和带来的快乐,一直记到了几十年后。
后来才知道叶先生是政协委员,有权利到政协的内部商店买东西十次(估计是一年十次)。当时学生们没有东西吃,叶先生就把能买的配额都买了苹果,放在家里,来的学生、同事就一人送四个,送完了,自己再去买。
先生自己吃过没有,就不知道了。
叶企荪先生何许人也?老实说听到他的工资比毛主席还高的时候,我对先生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物理学家。是这两天准备整理这段文字,查找叶企荪先生的情况,恍然才突然看到了一位大师的影子。
叶企荪,清华大学物理系的创始人,他的门下,走出了中国科学院七十九名院士。他曾任国民政府中央科学研究院干事长,在世界上为精确测量巴朗克常数作出了卓越的贡献。我不懂巴朗克常数,讲此事的老先生口音很重,说的是“布莱克常数”,它的内容我一直没有搞清楚。但我知道有了这个常数以后,有很多物理方面的计算就变得迎刃而解。对叶先生的事迹,我就不必多言了。
叶先生晚年极惨,在“****”中被作为特务嫌疑犯关押而后接受监督劳动。他的一个学生、我的师长曾亲口告诉我——“叶先生是活活饿死的”。这不是事实,而是因为我的这位师长曾目睹叶先生晚年的惨景,所以对此深信不疑。实际上,叶先生死于1977年,但他所受的苦,足以让他的学生得出这样的结论。在刘克选、胡升华的《叶企荪的贡献与悲剧》中,曾描述穷途末路的先生——“当时不少人在海淀中关村一带见到了这种情景:叶企荪弓着背,穿着破棉鞋,踯躅街头,有时在一家店铺买两个小苹果,过走边啃,碰到熟知的学生便说:‘你有钱给我几个。’所求不过三五元而已!”
而叶先生的侄子回忆,在那样的时刻,叔父没有向任何人表示过他一生很悲惨,他的看法好像是世界上和历史上冤枉的事情很多,没有必要感叹自己的人生,他对自己的遭遇淡然处之。疾病缠身,两脚肿胀,小便失禁的叶先生,经常坐在一张旧藤椅上,读点古典诗词或历史书打发时光。
1987年,叶企荪先生获平反昭雪,重还清白。
往事不堪回首,还是回到先生雄姿英发的时代吧。
另一位老先生和我谈起的叶企荪先生,让我想起了和他同时代的金岳霖,一样的才子佳人,一样的重情如斯,故事竟然仿佛雷同。
三角八卦
对叶企荪先生的了解,是通过文字才更多一些的。物理知识的贫乏,使我无法理解先生的才华和贡献,然而我记住了叶先生的学生李政道这样评价自己的老师——“中国物理学的奠基人”。
和许多纸上谈兵的教授不同,叶先生曾亲自为冀中等抗日根据地搜购雷管、炸药等军用物资,并直接支持自己的学生去参加抗战,利用他们的专业知识为抵抗力量的兵工建设作出了杰出贡献。其中他一手培养并送到根据地的阎裕昌在1942年的战斗中被日军俘获,这位不屈的清华人被日军用铁丝穿过锁骨拖着游街,依然破口大骂,恼羞成怒的日军将他用乱刀劈死。
不过,叶先生自己的冤案,也正源于他的学生熊大缜(曾担任冀中军区供给部部长,1986年获平反昭雪)被作为国民党特务冤杀的事情,这却是大家都始料不及的了。
他在困难时期,利用自己的身份给来送稿件的后辈苹果似非特例,在有关文献上曾经记载他类似的事情——三年困难时期,国家为了照顾著名学者,给他们“特供”一些牛奶,叶企荪也是其中之一。但是,当他看到自己所教班级的学生有人患浮肿时,就把自己的牛奶让这学生一定喝下去,他说:“我没有什么可以帮助你们的,这点牛奶你们一定要喝下去。”
所以,我相信老先生所说的话,并非虚妄。
但另一件有关叶先生的传说,就让我有些真伪难辨了。
那就是叶先生的终生未娶,缘于在一次恋爱中的失利:在和一名同僚同时钟意于一个女孩子的时候,做了个君子协定。结果女孩子的红绣球打中了他的对手。先生就此淡泊于感情,专心治学一生。
这件事有些让人难以相信,因为叶先生是如此优秀——书香门第,哈佛大学的博士,清华物理系的第一任系主任,卓越的成就,崇高的气节加上英俊脱俗的外表,如此人中之杰,有谁做得起叶先生的情敌?!又有哪个女孩子会舍得放弃叶先生呢?
据说,这个女子,就是当时北平女子师范大学的校花王蒂澂女士。
而叶先生的情敌,就是被称为中国科学院数理化学部帅气第三的周培源先生。
这段历史,“****”中曾被红卫兵组织附会到与周先生关系密切,也是终生未婚的陈岱孙先生身上。要是按给我提供这个传说的老先生的说法,假如真是陈岱孙,也许周培源先生会败下阵来呢。
这个说法我最初是不大相信,因为周培源先生是1929年进入清华大学任教的,1932年与王蒂澂女士结婚,假如和叶先生有这样一段事情,则当时的叶先生已经三十岁了,以其时社会风俗而言,似乎有些过晚。
然而,和我讲起这件事的那位老先生,却是和周先生、叶先生一起工作过的,今年已经七十五岁高龄,在中国今天的物理学家中,可以排在前十位之中,说话一向十分可靠。
更为可靠的是,老先生说起了叶先生败北的原因,看来竟然很合逻辑。
据说叶、周之间有了君子协定之后,就等王蒂澂女士自行选择了。结果虽然叶先生是系主任,薪水也比当教授的周先生高,王蒂澂女士最终还是选中了周先生。其原因,知情者分析有两条。
一条是叶先生略带口吃,因此交往的时候惜字如金,表达的时候不那样清楚明白。叶先生不是教授吗?口吃怎么当教授?这一点儿都不奇怪,好几位我见过的科学工作者生活中都有一点口吃,但是在讲台上却侃侃而谈,看来无非“不紧张”这三个字。
谈爱情的时候,很少有人不紧张,教授也罢。
另一条是王蒂澂女士一直倾向于找一个身材较为高大的伴侣,周培源先生恰好是又高大又英俊;叶企荪先生虽然英俊却不够高大,于是……
这件事的真伪依然不得而知,然而,周先生夫妇,确实是中国学术界的模范夫妻,假如叶先生有灵,应该也会为他们而感到欣慰吧。
年龄?年龄对当时的学者来说不是大问题。先成名后成家是他们的传统,周培源开始谈恋爱,也已经二十八岁了。
比如,有红色数学家美誉的关兆直先生,事母至孝,因曾见恶媳欺负婆婆,所以一心想找一个能够真正体贴母亲的媳妇,加上先成名后成家的传统,其结婚的时候已经四十有余。结果却是出人意料,关夫人不但才貌双全,而且比关先生小了二十岁,在当时社会,差二十岁在一些人看来是有些惊讶,颇有些类似对杨振宁先生晚年婚姻的看法。然而关先生夫妇始终相敬如宾,恩爱非常,最后大家也转而羡慕,并为二人祝福。看来爱情没有年龄差别,倒也有些道理。
文学界有金岳霖先生为了林徽因女士终生不娶的典故,理科就算能出一个在两个学部委员之间做选择题的女士,又有什么稀奇?
年纪大了的周培源被人称做老而弥帅,看来王女士的选择,也真可谓“眼光独到”了。
然而,周先生为何被称为当时数理化学部帅气第三呢?
原因是当时数理化学部的学部委员们都是配汽车待遇的,其中颇有几位风流潇洒,帅气冲霄汉的人物。周培源先生是代表之一,的确很帅,但是还有两位比他更帅的。
排名第二的,是钱三强。
娶了个“工科美人”
钱三强先生被认为数理化学部的第二帅,大约和评价人的立场和审美观有关系。
这里说的“帅”,指的是什么呢?老先生解释说,那叫——气派。
“帅”这个东西,并不是架子,像周培源先生,钱三强先生,走在哪儿都如同鹤立鸡群,这就是气派。
也有的人虽然看来并不气派,但大家都怕他,比如钱学森先生。
钱学森先生是很有意思的人,前几年电视里播放国家领导人看望耄耋之年的钱先生,有数理化学部的老人一看就感慨万分。因为钱先生住的,还是20世纪50年代在中关村住的那所老房子。那个年代钱先生的房子很不得了,是国家专门拨给,带警卫的。而今天看来,这所房子虽然有四五间屋,但每个房间都很小,住了五十年,钱先生的房子早已经是地地道道的陋室。先生身肩国家要职与民族重任于一身,名扬四海,晚年不过尔尔,这份清白,就足以让人动容了。
不过在数理化学部,钱先生这个从美国回来的大科学家,虽然待人和蔼亲切,却有很多人怕他。
怕他的,大体都是后来科技界的栋梁人物。
为何怕他?只因为这位钱先生待人温和,待学术却一针见血,毫不留情。
在数理化学部担任秘书的那位老先生举了个例子。一次,在某个学术交流活动中,一位副研究员在台前给大家讲自己的成果。
当时科学院的副研究员可不是好惹的,比如,新华社1978年2月21日向全国报道“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青年数学家张广厚在函数理论研究中又获得具有世界水平的重要成果。张广厚成功地找到了整函数或亚纯函数的亏值、渐近值和茹利雅方向三者之间的有机联系……”这位早已因为张杨定理而蜚声中外的“青年数学家”,当时也不过是个副研究员而已。
所以,现在弄个正教授未必顶得上当时的一个副研,主要还是因为选拔和培养机制的不同,毕竟现在教授的数量比当年副研多了百倍不止。
这位副研究员在黑板上写算式,内容很深奥,总之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长江黄河,密西西比。看得当时大学毕业不久的老先生目眩神迷。
钱学森先生也来了,就坐在后排,静静地听。
听到后来,眼看算式已经快出了黑板,钱先生忽然拍了一下座椅的扶手,站起来,指着那位副研究员的鼻子道:“你啊,这是狗咬尾巴!”
一句话出口,副研究员的脸腾一下就红了……
等人都散了好久,老先生细细地品味黑板上的算式,才算明白了钱先生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