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接面对戴润生、晋士林的,则是国民党军整十八旅旅长覃道善。覃道善名道善可一生皆是戎马,抗战中和日军从淞沪打到宜昌,一路苦战,也可说功勋卓著。覃的结局不太好,在淮海战役中第十军军长任上被俘,奇特的是由于当时对国民党被俘将领的政策尚不统一,覃曾被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当然后来没有执行),是功德林国民党将军中少有的被判死刑的人物。覃曾回忆淮海战役中“解放军对被包围的部队一面用扩音器喊话,一面用门板等写上很大的优待俘虏等标语竖在前沿战地上。士兵和下级军官看了更不想再拼命,不少人暗地里去向包围的解放军要东西吃,要到之后又跑回自己的战壕来”,这段描述很容易让人想起《集结号》中谷子地招降国民党军的场面。
有趣的是,这三名国民党将军,都出自黄埔四期,是共产党军事天才****的同期同学,人言黄埔四期多人才,可谓不虚。
算起来,几名国民党将领都曾在抗战中和日军殊死奋战过,我想,他们的子孙永远也不会忘记先祖在这段历史中的刚强和气节。然而,相比我军几位将领此后在朝鲜、南太平洋,甚至南极扬威异域的荣光,我猜,几位国民党将领恐怕心中也难说没有一丝羡慕或感慨。
说来都是民族的精华,同室操戈,自毁长城的事情,希望这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次吧。
将,可谓棋逢对手,兵呢?
双方部队的素质可说都是最优秀的。
我军方面,参战的三个旅都是跟刘邓从晋冀鲁豫杀出来的老主力部队,全是经验丰富的老兵,战斗力决非普通部队可比。比如晋士林的二旅四团,前身是红四师红十二团,彭德怀的基本部队。好部队是讲传统的,看这个番号就可以理解它的精锐,红四师的三个团,红十团就是今天大名鼎鼎的三十八军一一二师三三四团(老萨军训就在那里),红十一团是华野三纵的骨干,人称“攻坚老虎”,红十二团,就是晋士林这个团。国民党方面,整十一师是此战国民党军的主力,也是陈诚的看家部队,由抗战胜利后的十八军改编而成,此战后第二年即恢复十八军番号。这支部队的人员多是打过抗战的老兵,号称国民党军五大主力之一,与整编七十四师齐名,想想毛公得知七十四师覆没孟良崮后逮着谁跟谁握手的场面,就知道五大主力是个什么身份了。
双方都属精锐,从前哨战也可以窥见一斑,刘伯承夜宿何小寨,双方都力图迅速识别对方,杨国宇令作战参谋马焕越派人联络一纵的掩护部队;同时派另一个作战参谋王文桢带一个通信员两个骑兵去摸情况。结果马焕越的部下遇上了国民党军整十一师搜索连的两个兵,当即诓骗之抓了俘虏,而王文桢却和国军十八旅遭遇,王匆匆回撤中通信员负伤,两个骑兵被俘。
前哨战,双方打成2∶2.5,战绩上国民党军略占上风,但我军一方一枪未发就活捉了两个,手段明显高于对方。兵员素质上双方可说各有千秋。
然而,数量上,装备上,国民党军则明显占有优势。论人数,我军三个旅加总部总计一万三千人,国军整十一师三旅六团计两万人(实际参战一万八千三百),整十师投入一旅一团,约五千人,加上淮河的河防部队和地方游什,总兵力应该是我军的三倍。如果论装备,那就相差更远了,整十一师1944年全面换装美械,全军都是卡宾枪。陈诚担任军政部长后更是不断偏心补充自己的这支基本部队,以至于北向店战斗打响后,覃道善用一百多门大炮狂打晋士林。而刘邓的部队,只有普通步枪,重武器少得可怜。中原野战军的重炮部队曾经威风一时,但在南下途中为了加快行军速度全部自行炸毁,电影《挺进中原》对此曾有真切描述(中野老人回忆当时的炮兵指挥官陈锡联接到炸炮命令曾经大哭,陈是奇袭日军阳明堡机场的名将,素以喜怒不形于色著称,若有此事,大约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了)。当时中野一个旅能有四五门山炮就当宝贝了。
13日晨7点,前出到北向店以北靠山屯的一纵司令部和二旅一部与国民党军十八旅遭遇,北向店之战打响,二旅当即阵亡一个营长,部队回撤到北向店张大湾,以二旅为主力进行据守,二旅背后就是纵队司令部,纵队司令部背后,就是刘伯承。
此时,二旅还来不及在张大湾构筑坚固的工事,这样一场阻击战注定了异常艰苦和血腥。
关于这次战斗,在《党史纵览》2005年第1期《刘伯承何小寨遇险》一文中,对它是如此描述的——
零时许,敌部覃道善率领第十八旅前卫赶到北向店北侧。由于我第二旅伪装严密,没露一点痕迹,覃道善以为自己先于****到达,甚是高兴,即令部队抢占对面的高地。敌军士兵们提枪猫腰,踩着齐脚脖深的积雪,吃力地朝山脊攀登。戴润生看在眼里,命令战士们:“敌人不到前沿50米不打。”300米,250米,200米……50米,打!成排的手榴弹在敌群中爆炸;接着,步机枪一齐开火。敌军遭此猝不及防的袭击,纷纷倒地,向后溃退。
覃道善叫苦不迭。
赶来督战的胡琏,见罗广文的十师一部已到,便对覃道善下死命令:“必须在12时前夺占北向店东西高地!否则让你的勤务兵抬你的尸首来见我。”
覃道善豁出全部血本,调集全旅82毫米口径以上的大炮一百余门,把所有的炮弹倾泻到北向店西侧我第二旅四团的阵地上;又将三个步兵团和旅部机关干部及勤杂人员编成四个梯队,从狭窄的正面进攻,成密集队形轮番攻击我四团阵地,企图从这里打开突破口。
我第二旅指挥所里,响起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话筒里传出我四团团长晋士林紧张而又急躁的声音:“旅长,敌人的炮火很猛,像倾盆大雨,我们临时构筑的工事顶不住了。敌人的步兵又不断攻击,我们的战士伤亡很多……”
中午12点,戴润生向杨勇汇报战况,建议纵队和“后指”机关向后移动位置。
整十一师不愧是国民党军精锐,戴润生是和日本鬼子拼过刺刀,干死日军大队长长田敏江的猛将,说出这句话,那一定是真有点儿顶不住了。
几乎没有犹豫,杨勇就否决了戴润生的建议,要求二旅无论如何要坚持到天黑。
理由很简单,国民党军作战有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因为部队控制力较弱,夜间只进行防守,绝不进行进攻作战(说来可怜,志愿军在朝鲜因为只能依靠携行干粮作战,得了个“礼拜攻势”的绰号,而国民党军一次进攻只能持续一个白天,连24小时都撑不了,这样能够打赢才叫奇怪),由于二十旅开路进展得顺利,如果坚持到天黑,全军就有脱险而去的可能。
事实上,这次作战,的确以我军乘夜突围渡河而去告终。
问题是此时还是正午12点,离天黑透起码要七个钟头呢,杨勇又没有部队可以补充给二旅,让戴润生怎么坚持到天黑呢?
而且,戴润生的意见,并不是自己不守,而是建议至少将“老头”(刘伯承的代号)先撤出去。
刘伯承的位置,就在二旅后面几百米的地方。
这个时候刘伯承如果先走,合情合理。也许,刘伯承撤走后,二旅无法坚持到天黑,但戴润生和晋士林一样会坚守自己的职责,即便全旅打光,也不会有任何一个谷子地将来去找野司算账的。
杨勇的否决,其实是刘伯承的意见,面对要求总部先走的意见,《大势中原》如实记录了刘伯承当时的话。《大势中原》是一本小说,但向其作者求证,这段话却是来自杨国宇的日记,是刘伯承元帅的原话——
刘伯承道:
前方将士同命,我决不后退。你去告诉二旅,就说我在他们身后,刘伯承相信他们一定能守住阵地!
什么是军魂?
什么是万军之帅的气概?
什么是中国军神的风骨?
就在这两句话中——
“前方将士同命!”
“刘伯承相信他们一定能守住阵地!”
任何一支部队,在这样的统帅麾下,可以遇佛杀佛,遇鬼杀鬼!
中国元帅刘伯承,名不虚传!
此后的战斗,萨的文字已经无力描述,还是让我引用《杨勇虎口抢救刘伯承》一文的段落吧。
杨勇的电话打到第四团指挥所:“晋士林,我的指挥所就在这里,距你们的前沿百十米,再稍后就是‘老头’(战时对刘伯承的保密代号),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你们要坚决守住阵地,不许后退一步。‘老头’说,他相信你们一定能守住!”
第二旅旅长戴润生打电话给晋士林:“晋团长,不管上来多少敌人,都要顶住,就是剩下你一个人也要顶!”
第二旅政委石新安对第四团政委布克下达指示:“今天的战斗非同寻常,要告诉全体指战员今天战斗的特殊意义!”
敌人又一次发起反扑。
战斗最前沿的三营无名高地上硝烟弥漫。
无名高地仓促构筑的工事大部被摧毁,三营各连伤亡惨重。十连连长李朝同中弹阵亡。十二连连长身负重伤,昏迷过去。
阵地被敌突破。
两个连的指导员白玉、王福勤率领第二梯队投入战斗。20分钟后,夺回的阵地再一次被突破。
阵地被破,人心的防线没有垮,最后的预备队用上了。
敌人以一个团的兵力分数路梯队逐次冲击,猛烈的炮火几乎无目标的纵深滥炸,企图以优势兵力、火力阻拦增援反击。
预备队尽是卫生员、炊事员、通信员、司号员。他们用刺刀、手榴弹、铁铲、扁担、石块与敌展开格斗。一时间,寒光闪闪,杀声震天。右胳膊打断了,就用左手甩手榴弹;双腿负伤了,就跪着射击;眼睛炸瞎了,摸着敌人就用牙咬……
阵地居然这样被士兵重新夺回来。
不禁产生了一种冲动——很期望有编导能够看中这个题材,把它和《集结号》的故事一样搬上银幕。这是一个和集结号完全不同的故事,或许,我们能够为历史保存下那一瞬间的刚毅与辉煌。
在那次战斗期间,关于刘伯承的行止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第一种说法是当时刘始终留在五虎岔羊后的小高地上,督促分路突围的中原局张际春、李雪峰等迅速向总部靠拢,会合后向淮西前进;另一种说法则是刘到前线亲自指挥了第二旅预备队第六团对整十一师发动反击。
我更相信第一种说法,因为第二种说法更像是对******“委员长”的写照,而不是刘伯承元帅。元帅不是将,有杨勇、戴润生一干悍将,若刘伯承还要到前线去那几乎就是添乱。
“刘伯承相信他们一定能守住阵地!”
有这一句就已经足够。
这一句话掷地有声。
17日,刘伯承率部进入淮西,远在九江的白崇禧仰天长叹。
这场战斗中没有集结号,但是的确有一段和号兵有关,而且是在形式最为危急的时刻。下午,得到了一个团兵力补充的国军整十八旅向二旅四团阵地上砸出了决定胜负的一击。
形势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旅长戴润生狠着心抓起通往第四团的电话:“晋士林同志,不管情况如何严重,我交给你的任务只有两个字——守住!不准后退一步。否则,按军法从事。要告诉全体指战员,现在离天黑只有三个小时。天一黑,就是我们的天下,胜利就是我们的了!”
一营、二营的电话通讯正常,唯有三营的线路被炸联系不上。晋士林派通信员传达命令。
炮火已经把三营副营长张申明的耳朵炸聋了。团部通信员一个接一个地上来,他模模糊糊听到的总是那几句:
“张营长,你不能退!”
“张营长,剩下一个人也要打!”
“张营长,守不住阵地,杀头!杀头!!”
这仗怎么打,阵地怎么守?五百多人的一个营,只剩下不足百人。而冲上来的敌人却是整营、整团。张申明巡视着战士们一张张血肉模糊的脸,突然发现五个号兵都还活着,大叫:“好!”他招拢来全体指战员,吼得连他自己被炸聋的耳朵都听到了:
“我没有什么可动员的了。守住阵地可能是死,丢了阵地一样掉头!该死该活,家伙朝上,咱们都豁出去了!把武器清点、集中一下。等我命令,你们五个一起把号给我吹破天!”
号声响,石破天惊,杀声骤起,鬼神嚎泣。三营发起了最后的反冲锋……
阵地恢复了平静,天也黑下来。
张申明营长和他的部下,是这场战斗的胜利者。意味深长的是,张营长后来成为湘西黔中的剿匪英雄,他的职务是十六军一三九团团长。而电影《集结号》的故事中,谷子地所部的番号正是一三九团。
历史,或许是有意等在这里,和我们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后记:萨一向对于写内战题材缺乏自信,这次写北向店之战,可以算个例外。或许,因为这里面双方的所为,更多地体现的是一种军人的共通特质,套用时髦一点儿的话说,或许可以叫——人性。人性这个词含义很广,而以萨看来,人和人的人性,有相同的地方,也有很不同的地方,我们出生的时候,赤条条地来,那时候我们的人性几乎没有区别,而当我们赤条条地走,那时候我们的人性已经有了极大的不同。
易先生在无人处的哭泣,是一种人性。
非犹太人的詹努斯·科尔扎克校长带着犹太孩子们一起走进毒气室的时候,也是一种人性。
《集结号》中团长的谎言,是一种人性。
刘伯承元帅的“前方将士同命”,也是一种人性。
我们在人生中的每一个选择,都在诠释着我们自己对“人性”两个字的理解。
愿我们的心灵,不在人性中迷失,阿门。
写这段文字,因为心中有一些感慨。
在我的《梦里燕赵》一书中,曾经回忆到一位在河北省平乡县殉国的烈士——晋梦奇。有位朋友看过这段以后不太相信这是真的,认为晋梦奇的死“太好莱坞了”,假如真的看到日军集合乡民要进行大屠杀就自动走出来,当时的抵抗者岂不是太容易被杀光了?
牺牲的晋梦奇是我祖母的亲戚,本名王光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