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郭沫若集
19564200000062

第62章 致宗白华[1]

(1920年2月16日)

白华兄:

我昨晚写了一封信,还不曾付邮,今晨上学,又接到你的惠书,我才知道我从前所闹出的事情,时珍早对你说了。你同时珍更肯不念我的旧恶,我今后唯有努力自奋,以期自盖前愆,以期不负我诸至友之厚爱。我前次所寄上的那封信,你替我公开了,正是我所求之不得的,我何敢至于“怪你”呀?!我常恨我莫有Augustine[2],Rousseau[3],Tolstoi[4]的天才,我不能做出部赤裸裸的《忏悔录》来,以宣告于世。我的过去若不全盘吐泻净尽,我的将来终竟是被一团阴影裹着,莫有开展的希望。我罪恶的负担,若不早卸个干净,我可怜的灵魂终久困顿在泪海里,莫有超脱的一日。我从前对于我自己的解决方法,只觑定着一个“死”。我如今却掉了个法门,我要朝生处走了。我过去的生活,只在黑暗地狱里做鬼;我今后的生活,要在光明世界里做人了。白华兄!你们便是我彼岸的灯台,你们要永远赐我的光明,使我早得超度呀!

——Den Drang nach Wahrheit und die Lust am Trug.[5]

哥德这句话,我看是说尽了我们青年人的矛盾心理的。真理要探讨,梦境也要追寻。理智要扩充,直觉也不忍放弃。这不单是中国人的遗传脑筋,这确是一切人的共有天性了。哥德一生只是一些矛盾方面的结晶体,然正不失其所以为“完满”。我看我们不必偏枯,也不要笼统:宜扩充理智的地方,我们尽力地去扩充,宜运用直觉的地方,我们也尽量地去运用。更学句孟子的话来说,便是“乃所愿则学哥德也”,不知道你可许赞同我这样的意思么?

我对于诗词也没有甚么具体的研究。我也是最厌恶形式的人,素来也不十分讲究他。我所著的一些东西,只不过尽我一时的冲动,随便地乱跳乱舞的罢了。所以当其才成的时候,总觉得满腔高兴,及到过了两日,自家反复读读看时,又不禁挟背汗流了。只是我自己对于诗的直感,总觉得以“自然流露”的为上乘,若是出以“矫揉造作”,只不过是些园艺盆栽,只好供诸富贵人赏玩了。天然界的现象,大而如寥无人迹的森林,细而如路旁道畔的花草,动而如巨海宏涛,寂而如山泉清露,怒而如雷电交加,喜而如星月皎洁,莫一件不是自然流露出来的东西,莫一件不是公诸平民而听其自取的。亚里士多德说,“诗是模仿自然的东西。”我看他这句话,不仅是写实家所谓忠于描写的意思,他是说诗的创造贵在自然流露。诗的生成,如象自然物的生存一般,不当参以丝毫的矫揉造作。我想新体诗的生命便在这里。古人用他们的言辞表示他们的情怀,已成为古诗,今人用我们的言辞表示我们的生趣,便是新诗,再隔些年代,更会有新新诗出现了。

你所下的诗的定义确是有点“宽泛”。我看你把他改成文学的定义时,觉得更妥贴些,因为“意境”上不曾加以限制。近来诗的领土愈见窄小了。便是叙事诗、剧诗,都已跳出了诗域以外,被散文占了去了。诗的本职专在抒情。抒情的文字便不采诗形,也不失其诗。例如近代的自由诗、散文诗,都是些抒情的散文。自由诗散文诗的建设也正是近代诗人不愿受一切的束缚,破除一切已成的形式,而专挹诗的神髓以便于其自然流露的一种表示。然于自然流露之中,也自有他自然的谐乐、自然的画意存在,因为情绪自身本是具有音乐与绘画之二作用故。情绪的吕律,情绪的色彩便是诗。诗的文字便是情绪自身的表现(不是用人力去表示情绪的)。我看要到这体相一如的境地时,才有真诗好诗出现。

诗于一切文学之中发生最早。便从民族方面以及个体方面考察,都可得其端倪。原始人与幼儿的言语,都是些诗的表示。原始人与幼儿对于一切的环境,只有些新鲜的感觉,从那种感觉发生出一种不可抵抗的情绪,从那种情绪表现成一种旋律的言语。这种言语的生成与诗的生成是同一的;所以抒情诗中的妙品最是些俗歌民谣。便是我自己的儿子,他见着天上的新月,他便要指着说道:“Oh,moon!Oh,moon!”[6]见着窗外的晴海,他便要指着说道:“啊,海!啊,海!爹爹,海!”我得了他这两个暗示,我从前做了一首《新月与晴海》一诗是:

(一)

儿见新月,

遥指天空。

知我儿魂已飞去,

游戏广寒宫。

(二)

儿见晴海,

儿学海号。

知我儿心正飘荡,

血随海浪潮。

我看我这两节诗,硬还不及我儿子的诗真切些咧!

诗的原始细胞只是些单纯的直觉,浑然的情绪。到了人类渐渐文明,个体的脑筋渐渐繁复,想把种种的直觉情绪分化蕃演起来,于是诗的成分中,更生了个想象出来。我要打个不伦不类的譬比是:直觉是诗胞的Kern,情绪是Protoplasma,想象是Centrosoma,至于诗的形式只是Zellenmembran,这是从细胞质中分泌出来的东西[7]。

我近来趋向到诗的一元论上来了。我想诗的创造是要创造“人”,换一句话说,便是在感情的美化(Refine)。艺术训练的价值只可许在美化感情上成立,他人已成的形式是不可因袭的东西。他人已成的形式只是自己的监狱。形式方面我主张绝端的自由,绝端的自主。至于美化感情的方法:我看你所主张的(一)在自然中活动;(二)在社会中活动;(三)美觉的涵养(你的学习音乐绘画,多读天才诗人诗的项目,都包括在这里面);(四)哲理的研究;都是必要的条件。此外我不能更赘一辞了。

说了这一长篇几乎莫有可以收脚的地方,我还是归到我本身来收脚罢。我的诗形不美的事实正由于我感情不曾美化的缘故。我今后要努力造“人”,不再乱做诗了。人之不成,诗于何有?弥海尔安曷罗Michael Angelo说:

Art is a jealous thing.It requires the whole and entire man.[8]

Art呀!你真是个jealous thing,你怕不要我这样的人了!白华!你也恐怕不要我这样的人了罢!

沫若民国九年二月十六日夜

注释

[1]原载1920年2月24日《时事新报·学灯》。收《三叶集》、《沫若书信集》、《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5卷,并曾经删改收入《文学论集》、《沫若文集》第10卷。现据《郭沫若全集》编入,并参考其注释。

[2]奥古斯丁。

[3]卢梭。

[4]列夫·托尔斯泰。

[5]德语。《沫若文集》作者译作:向真实追求,向梦境寻乐。

[6]英语:“啊,月亮!啊,月亮!”

[7]句中外文均德语。《沫若文集》作者译作:“我要打个不伦不类的譬比是:直觉是诗细胞的核,情绪是原形质,想象是染色体,至于诗的形式只是细胞膜,这是从细胞质中分泌出来的东西。”

[8]英语:艺术是个善妒的东西,它要整个的和完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