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的“真实”世界:来自通俗艺术的例证——《派格报》
理查德·霍加特
对人类状况的缜密细节产生无以复加的兴趣,是理解工人阶级艺术的第一个起点。首先,工人阶级的艺术基本上是一种“展示”(而不是一种“探索”),是对已知事物的一种表现。它起始于这样一个假定,人类生活本身是引人入胜的。它不得不处理可以认知的人类生活,不得不以图像为开端,不管它可能变得多么奇诡怪诞;它不得不由几条简单而严格的道德准则来加以巩固。
这就是《汤普森新闻周刊》的魅力源泉,一种亲切备至的家庭魅力。就是这一点,绝不是趋炎附势,使带有中产阶级背景的广播连续剧在工人阶级中间流行开来,因为这些连续剧每天反映的是日常生活的细节。就是这一点有助于确证最流行的报纸上的新闻报道属于下层社会想象或虚构的作品。工人阶级特别喜爱的那些读物、星期日漫谈类报纸、休闲类报纸,从整个不列颠群岛殚精竭虑地收集所有能找到的合适的材料,这对几乎全体成年的工人阶级都有吸引力。诚然,无论是在新闻报道中还是在故事中,他们的兴趣通常因“惊奇的”因素而增加——撞倒了一位非常“普通的”女孩子的男人竟然是一位电影明星;一位有吸引力的年轻寡妇原来已用砒霜除掉两个丈夫,把他们藏在地窖的石板下;而且人们轻易就认为最流行的文字属于“惊奇的”类型。一个人首先应该想到是照相式地详细描述的方面;关键不是暗示逃离普通生活,而是假设普通生活本质上饶有趣味。最初,人们把重点放在人和细节上,不管有没有“使人振奋”的犯罪、性或炫人眼目的东西。德·鲁蒙特说起无数人(尽管他心目中尤其是指中产阶级)“生活于一个浪漫的氛围中,在这个氛围的浓雾中,激情似乎是最高的考验”。我们会看到,在工人阶级文学中也有很多支持这一观点的东西。但对于长期存在的真正的工人阶级出版物来说,它们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对于这些出版物,激情并不比稳定的家庭生活更有趣味。
英国广播公司的一些节目强调这一点。注意“家常”节目是怎样流行起来的——不仅仅是类似于《家中贵客》(“邻里和睦”这样的节目),也不仅仅是类似于《戴尔太太日记》《射手》《休格特一家》《戴维森一家》《格罗夫家》《哈格里夫斯一家》这样的家庭连续剧和特辑;还有通常由许多节目组成的真正普通的家庭栏目,这些节目只是靠这个事实连在一起的,即它们都是描写普通人的普通生活的,就像比较过时的报纸一样。在我心目中有一些节目,像威尔弗雷德·皮克尔斯的《试一试》和理查德·丁布尔比的《走自己的路》。它们都没有特定的形式;它们不称道音乐厅意义上的“艺术”或娱乐节目;只是“把人表现为人”,并乐此不疲。这些节目也是如此:它们仍旧利用描写工人阶级生活的音乐厅“喜剧的”传统,像诺曼·埃文斯的《越过花园的墙》和阿尔·里德的绝妙的速写;没有必要为了成功而把节目搞成专业艺术的形式,如果节目是真正家常的、普通的,它就会使观众兴趣盎然,大受欢迎。
我曾经指出,一些杂志——例如,主要是工人阶级妇女阅读的那些杂志,通常被说成“《派格报》之流的杂志”——仅仅提供纯粹的幻想和情感,这一点已成共识。实际并非如此,在某些方面,真正的工人阶级杂志更中意于较新的风格。它们在某些方面还嫌粗糙,但通常不仅于此;在其所迎合的这个群体中,它们仍有感受过生活肌理的感觉。我会把它们当作“较传统的杂志”来谈,因为它们带有《派格报》的传统,反映出工人阶级较陈旧的生活形式:事实上,大多数在现有的题目下都已有10年与20年之久了。
几乎所有节目都是由三个大的商业组织制作的:集团出版社、纽恩斯集团与汤姆森和伦格公司。但是,作者与插图画家看来对读者的生活和态度有着深刻的了解。人们惊奇于出版商零打碎敲地从外部吸取了他们的很多材料,正如诺丁汉袜商曾经做过的那样。大部分材料是传统的——反映出读者的态度;但那些态度绝不像人们最初可能想的那样荒诞不经。与这些报纸相比,最近载于头版的一些观点就像年轻精明的儿子的观点,他头脑灵活、迎合新潮流,却生活在伤感的、迷信的和守旧的母亲身边。
这些旧杂志通常因其纸张而得以辨认,这是一种质地粗糙的新闻用纸,往往有一种气味——现在能强烈地勾起我的回忆,因为这气味也就是陈旧的童年时期的杂志与连环漫画的气味——是轻微有些潮湿的东西和真菌的气味。也可由内部的版面来辨认,上面往往只用几种字体;也可由通常“单调乏味”的封面来辨认,封面,在有限的范围内显示粗犷的色彩——几乎完全是黑色的,有蓝、红与黄等强烈的色调却鲜有中间色。常常每本卖三便士,题目包括《秘密》《红星周刊》《幸运星》(现已与《派格报》合并)《奇迹》《神谕》《魅力》《红字》与《银星》。它们主要是为青春期少女和年轻的已婚妇女而设计。因此,《红字》的读者中有2/3的人不满35岁。也有些针对年长读者的杂志。它们各自的读者人数在33万至75万之间,大多数超过50万。会有很多重复订阅的人,但是读者总人数已相当可观,几乎全部是工人阶级。
在版面上,也都很相似。所有廉价的小丛书的封底上、最后几面正文页的大部分都有很多广告。封面、前几面正文页通常没有广告。彩色封面之后,内封一般留给正规的社论,或者是主要的连载故事,或者是该周“完整的戏剧性长篇故事”。整组杂志中,广告规律地出现,宣传很小范围的商品。一些化妆品依然利用贵族来作宣传,配以贵妇人为参加舞会装扮已毕的图片。同一种的病症屡屡出现于医疗专利的广告上,草率的读者可能由之而得出这样的结论,英国工人阶级生来就便秘、“神经质”。残疾往往使一个女孩子在舞会上受人冷落,有很多广告宣称对此回天有术。“科学家告诉我们的”就是一个方法,但是,其先例“吉卜赛人告诉我们”这种说法仍然举目可见。因此,时而也有深奥的印度补救办法——“很多年前约翰逊夫人在孟买时就从印度保姆那里得知了秘方。自那时起,数千人就有理由高兴地对她的秘方深信不疑。”有针对已婚妇女的洗衣粉的广告,有治疗头痛的药粉的广告,或儿童用加利福尼亚无花果果汁的广告。但是,一般而言,假设已婚妇女读者还算年轻,足可利用化妆与洗发香波与未婚妇女一争高下。邮购公司为更年轻的妇女做别致的高跟鞋、尼龙内衣的广告,为年长的妇女做紧身胸衣的广告。对于所有群体,尤其是稍年轻而又少有余款的已婚妇女,似乎有大型的广告(这些杂志中很多是大幅的广告)邀请她们做代理人,以代理一个大的服装俱乐部或者普通信用卡俱乐部。这些俱乐部数量激增,主要来自曼彻斯特地区,通常代理人每卖出一镑可得现金两先令,这真是内容丰富的商品目录和免费便条用纸。
故事组成正文页的主体,也有正规的和应时的特别报道点缀其中。没有政治策略、没有社会问题、没有关于艺术的任何东西。这不是大众报纸的世界,因为大众报纸仍旧声称随时报道新闻;也不是那些妇女杂志的世界,因为妇女杂志偶尔倾心于“文化”。在一个闻名遐迩的电影明星的签名上、在一些朴素的家庭暗示中,常常有美的意味。就个人问题而言,有来自“姨妈”或者保姆的半页建议——这类事情被嘲笑为“玛吉阿姨的建议”;事实上,它通常是非常明智的。尽管果真如此,我不是说从来就有一种严格的道德气息。但是其建议在操作上一般是实用的和合理的,谁的问题超乎记者的能力之外,询问者便会被告知去看医生或去一个咨询协会。也有一块占卜版面,它以星座或出生日期为基础。
故事可以很容易地被分为连载故事、本周完整的长篇故事与短篇故事(也许仅有一页长)。长篇故事与连载故事常常设置令人惊奇的悬念,例如一个年轻人被证实真正拥有财富或者一个女孩子发现她赢了一场选美比赛,尽管她一直认为自己像简·爱一样长相平平。这尤其见于连载故事中,连载故事必须是“戏剧性的”,逐周刊载悬念丛生、令人震惊的结果。因此,它们倾向于描写所谓狂暴的激情与凶杀事件。有一些潇洒的男子,放荡不羁,通常取名叫雷夫。但是更为有趣的是“迷人的骚狐狸”耶洗别的故事,正像大多数刊物预告宣称的那样。这些妇女立足于地方城镇,隐匿了她们有“一个可怕的过去”或者“一个可怕的秘密”存在于一百英里之外的从前的家中。她们把漂亮的年轻姑娘绑在船舱的箱子里翻下船,杀了她们,因为她们追求的那个男人被这些女孩吸引了;或者把电水壶变成一个致命武器:“她看起来并不邪恶——然而,她的风采倒像一个诅咒”——“这个女人是最美丽的天使,是魔鬼自己塑造成的典范。”
反对这种文学的强有力的例子为人所熟知。我不打算轻易谈论这种情况。人们应该记住它适用于所有阶级的通俗文学。一个人已经讲述了令人胆战心惊的邪恶和罪行的故事之后,还有更多的话要说呢?一个人能将这些故事与一般的通俗作品区分开来吗?丹尼斯·德·鲁蒙特指出,这种通俗小说,尤其是在为中产阶级而创作时,通常设法采用双向方法,尽管恶棍事实上从未得胜,他们在感情上却获得成功。例如,如果不贞的爱情是主题,这些小说就暗示了情感的背叛。他们“坚持爱情的链条不可废除,从精神的立场暗示情妇对于妻子的优越性”。“因此”,德·鲁蒙特先生继续说道,“婚姻制度很坏,但是那没关系……因为中产阶级(尤其是在欧洲大陆上)熟谙这个制度不再以道德或宗教为基础,而牢牢地依靠经济基础”。德·鲁蒙特先生也强调对爱情/死亡主题的迷恋,对不贞的恋爱关系的迷恋,这种恋爱关系仅能在死亡中找到某种解决方法。
这种故事和大多数这些“老”杂志中“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之间看来有一种差别。这里看来极少有明确假设的情感背叛;惊险的效果之所以发生,是因为恶棍在冲击——“袭击”——一些东西,这是被置于个人激情的关系之上,关系到家庭与婚姻生活的完美意义上的重要的东西。因此,这里没有爱情/死亡主题,因为那个主题往往全然毁掉积极而又实际的家庭/婚姻主题。这个恶棍引发了一种通奸关系,看来很有趣,这不是因为他享受被禁止却渴望得到的关系,而是因为他攻击了被认为是非常重要的一切,这是令人震撼的一击。他是一种可怕的人,而不是一个伪装的英雄。不像德·鲁蒙特先生所描写的那种更为复杂的文学里通常发生的。这个恶棍在感情上没有获得成功。事实上,这是一种极其简单的文学。
然而,更为明显的是这些故事不同于后来的很多性与暴力故事,不同于连载于某些报纸周末版的那种故事。这些故事中强奸或者暴力事件发生时,作者试图表现一种温和的激情,接着就使整个故事陷入到空洞平庸的道德之中。它们甚至与两先令一册的、描写性与暴力的中篇故事相去甚远。它们根本不表现性刺激的场面,也不进行旨在刺激性的描写;我想这不仅是因为妇女通常不像男人那样对那种刺激作出反应,也因为这类故事属于另一个世界。工人阶级妇女杂志中的故事既不属于中产阶级世界,也不属于较现代的周末版报纸范畴,也不属于最新的中篇小说范畴,甚至更不属于这样一个环境,即违法的关系能被称作“有趣的玩笑”,称作“精明”或“进步”的环境。如果一个姑娘在这里失贞,或一位妻子与人通奸,你就会听到,“那天晚上,我就这样堕落了”,或“我犯下了滔天大罪”:尽管显而易见有一种令人惊奇的兴奋,但你会感到堕落与罪恶的意义也是真的。
读过很多这类故事之后,最强烈的印象就是它们非同寻常地忠实于读者生活的细节。短篇故事与连载故事或长篇故事占的篇幅一样多,短篇故事看来主要是忠实地记述普通生活中有趣的或令人担忧的琐碎事件。连载故事可能突然介入到出人意料的浮华世界中去,这个世界仍被称作“英国富丽堂皇的家园”,或者可能表现一个印度王公或阿拉伯酋长:但是通常这个世界是读者生活的世界,故事用相当精确的细节来描述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也有适量的犯罪——如汤普森夫人被怀疑入店行窃等等。我打开《银星》:在前面内封页上,完整的长篇故事《耻辱的信》开始了:
斯特拉·凯拉开15号大门的门闩,前门开了,母亲不安地招呼她。
“你回来这么晚,出了什么事?”她低声说道,“记着买香肠了吗?噢,好闺女!”
斯特拉看了看母亲红润的面庞和上好的花围裙。
有客人!她正急匆匆要把好消息告诉他们大家的时候!不得不沉住气了。
典型的一份《秘密》每周刊出的诗是《母亲夜出记》,是关于父母每周看一次电影的事:“星期一晚上,在3号,父母在匆匆忙忙地喝茶。事实上,可怜的父亲刚刚准备好,母亲就催促道,‘弗雷德,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