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天气有点扯怪,刚刚好好的太阳,直晒得石头火星儿乱冒,一不留神就下雨,谭娃知道,今天的买卖又泡汤了,就找个屋檐坐下,将箱子里还剩一多半的冰糕拿出来一通暴吃,直吃得牙齿和肚子都冰凉了,才放开嗓子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气。雨溅在瓦檐上,发出簸豆子一样的响,使他的哭声有史以来第一次显得小了,街面上的人们,也因此没有像往常那样闻声来买他手中的存货,以往他卖面包灯笼草鞋灭蝇纸那阵子,生意都是这样做过来的。
谭娃其实并不姓谭,具体姓什么叫什么,因为他没有当县长的爹或工商所长的姨父,街面上的人也懒得去打听。但纵然是唤一条狗,也该有个“赛虎”“欢欢”之类的名儿,以便使唤,况且,谭娃的作用显然比一条狗大,他可以帮人椿米替人送信取报纸,有一次甚至还帮七阿婆照看过刚满十月的孙子,当然,那次谭娃没有圆满而光荣地完成任务,他居然让十月的小宝宝体会到什么叫大难不死,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狗刨式泳姿,在水缸里坚持五分钟不沉。谭娃也因此叫谭娃,四川人称脑壳不灵光,少根弦的,都叫“弹”,久去久来,便讹成了“谭”,谭娃得此谥名,也总算是名正言顺了,依旧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乐此不疲地到处帮忙,并努力想干出点什么事来,证明自己的价值。譬如帮人煮饭,把电饭煲放蜂窝煤上;捡到钱包交警察手中。在人们眼中,谭娃于是更“弹”,就在他的姓氏后面,又加了个名,他就隆重地更名为“谭谭娃”了。
谭谭娃无父无母,生活来源基本靠众邻居施舍。根据众邻居的经济状况和心情好坏,有一顿没一顿的,吃得蛮有点索马里的味道。他那少根弦的头脑,常常在饿急的时候才开始思索,他想:得去干点什么 。七阿婆为了孙子的安全,决定赞助他20元钱,让他去做个小本生意。自此,他便成了小城里业务最小且变换最频繁的生意人,先后开展过炒花生炒瓜子豆鸡草鞋纸灯笼冰糕等业务,还在生意之余,给人刷皮鞋推货车,生意好时,便喜喜欢欢又唱又跳。生意差时,则坐在街边哇哇直哭,往往还能收回些本钱。他也不管人们买他的东西是随手扔进垃圾桶还是乞丐怀中了,总之,他的生意很少有血本无归的时候。
和很多青年一样,谭谭娃也有爱美和追时髦的天性。街上流行穿西装打领带,他便能从旧货摊上找来皱巴巴的西服,打上裤腰带一样的领带,时装模特儿般地往街头一走,吓得小城刚刚抬头的西装热潮一下子蔫了回去。不唯此,小镇的休闲装潮、气功潮、呼拉圈潮,也总难逃这样一个结局。最后的一次,是足球潮,这次不同于往日,尽管谭谭娃每天穿着脏兮兮的全兴队队服在公路上追汽车,但却再没有使小城的孩子们退步,依旧围着球跑来踢去,估计一来小孩子虚荣心不重,二来,足球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请原谅,我的记忆出了点错。事实上,谭谭娃最近的一次追潮应该是唱歌。这样说不算太准确,谭谭娃的唱歌爱好是多年一致的,有人甚至认为他每次经商失败之后的哭声里,也有些西北风的味道。公正地说,他的歌唱得不赖,如果不看他那副尊荣的话,甚至可以说歌唱得很好。不仅不黄腔不走调,而且模仿许多歌星的歌足以达到乱真的地步。他参加了小城各个级别的歌咏比赛,虽然从未进入过复赛,却顽强地保持着一个纪录——那便是各次比赛报名册中,1号永远被他占据着,估计二十年之内难再有人打破。
因为他爱唱歌,小城文化馆自然成为他眼中最权威的机构。文化馆每有活动,他必然要提前数天赶来帮忙,到活动结束之后的几天,所有收尾工作结束,才意犹未尽地回去做生意。为此,他还创造了一生中难得的一次高潮场面,在一次庆典活动中,他作为义务守门员,居然将未带代表证的本城书记拦在门外,死活不让进,把文化馆长吓了个半死。书记却没有怪他,还表扬他原则性强,让他赶明儿到机关去当门卫,把守住机关最难把守的打卡机。他也因此干上了一生中最固定的一份差事。其实,并不是他原则性强,而是他脑袋里压根分不出文化馆长与书记究竟谁该管谁。
打卡机好守。往打卡机里投纸片的人却不好守。谭谭娃在机关守了十天打卡机,打卡机完好无损,却得罪了二十个人,大伙趁书记出外开会,找个理由将谭谭娃开销了。要在谭谭娃身上找开销他的理由,简直比在秋天的树林里找落叶还容易。
从人生颠峰跌落下来,谭谭娃很痛苦。痛苦不能消解饥饿,当饥饿感一阵点点上升起来之后,他决定支卖冰糕。
抱着半箱冰糕在屋檐下等雨停其实是一件痛苦的事。谭谭娃发现,雨一时半会还不能停,这时候哭显然有点浪费资源,于是就不哭了,就傻瞪着眼看天。天上的云比他家的棉絮还脏。
这时,屋檐下又多了一个人,那人显然为能够与小城名人谭谭娃同一个屋檐躲雨而兴奋,高兴地与他打招呼。他认识谭谭娃,但谭谭娃不认识他,很干瘪地笑了一下。名人都这样。
那人并没有被他的冷淡扫了兴,努力找他感兴趣的话想与他交流,没有比唱歌更管用的了,就说:“马上又要搞卡拉OK大赛,想必你已经报了名?”
对于这类问题,谭谭娃本能地不想搭理,因为太多的闲人曾轻意地利用这件事使小城名人谭谭娃蒙羞,他们曾经用一张过时贺卡冒充歌厅邀请函,将谭谭娃请到一座厕所里,还用一张处方笺,冒充省城名人的书信,使他险些在省城里迷路。故而,对于有人在他面前再施故伎,他一律采取不听不理政策,像一只猫儿,对子虚乌 有的鱼不屑一顾。他从内心深处,他又不可能真的不理,万一那条鱼真的存在呢?
那人说:你不信,去文化馆问问。
谭谭娃想:“文化馆又不是厕所或省城,去去又何妨?反正也没生意。”于是背起冰糕箱趟着雨水,大踏步去了文化馆。这次他的表现非常糟糕,前面报名的已有十几个人了。
照例谭谭娃是进不了决赛的。但吉人自有天相,本次赞助卡拉OK大赛的余老板,原本是冲着追求小城红歌星米莉而举办此次活动的,小城的所有歌唱比赛,如果不出天大的意外的话,冠军通常是她的。她不仅人长得漂亮,歌也唱得好。余老板赞助此次活动,其用意显然不在宏扬文化事业。米莉却并不把这位猪贩子出身,除了钱什么都没有的汉子看在眼里,于是,谭谭娃的机遇来了。余老板决定,要让他当冠军,让米莉当亚军,干净彻底地打击打击她的傲气,杀杀她的威风,消消自己心头的恶气。
决赛那天,谭谭娃穿一件人造革背心,手上戴一双分不清底色是黑还是白的手套,脸上挂着4元一副的墨镜。他唱得很投入,又是鲤鱼打挺又是甩话筒,歌星们能想出来的动作他都做了,事后,人们回忆,如果他脸上没有那几条能夹死苍蝇的皱纹,还真像个歌星。
后来,颁奖,宣布名次的时候,米莉气得当场哭了。谭谭娃举着一生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奖杯,非常隆重地倒在台上,起初人们以为他是即兴表演,也陪他欢呼。但半天却不见他起身,赶紧送医院,医生说,他晚饭吃了汤圆,因情绪激动,堵住了呼吸……。
小城的许多纪录,从此划上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