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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猎猫者

【(香港)陈德锦】

Δ一

警署餐厅里,韩超独自坐着,好像忘记了下午还有一节督导工作。一个穿制服的警员捧着餐盘走过,随口问道:“韩警官,吃过了?”

韩超做了一个近似点头的动作,茫然望着桌上几个调味瓶。

“白色那瓶是盐吗?”韩超心想,“你说是面粉,我也会相信的,只要你说服我。”

警员坐在桌子另一端,呷了一口汤,打趣地说:“今天早上有人走过练枪房,看见江丽诗。”韩超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警员再咬了一口猪扒,“江丽诗用新枪练习。蛮有劲儿,但有点儿烦躁。练了三次,纸靶被打得稀烂。”警员瞄瞄韩超,继续吃饭。

“烦躁是一种反常心理。”韩超想到三个月前,那支握在江丽诗手上的柯尔特,子弹几乎一口气射完,心里不觉一动。

Δ二

“丽诗,这案件本来不用麻烦你,但报案人说认识你。胡小敏博士,蓝岫大学视觉艺术系讲师。收到恐吓信,这是复印本。”局长把档案交给江丽诗,嘴角牵动,似笑非笑,“无厘头语句不通的信,说不上恐吓。署名‘猎猫者’,你看看。”

江丽诗接过档案,很快地翻阅那几页文件。这类写信打电话捉弄别人的事件,因收信人没有受到直接的生命威胁,警方大多不受理。江丽诗听到胡小敏的名字,心思晃动了一下,并没有一如既往爽快地答应。

“接不接当然由你决定,本来要把它搁下来的。”局长脸色一沉,“但胡小敏很害怕,想要警方保护。这是第三封信。”

江丽诗再看看那封信。局长不等她表示意见,接着说:“我对胡小敏说,写信恐吓别人的,百分之九十九都不会施行他们信里所说的事。再说,这信说什么‘当你用油彩装置血淋淋的场面时,我要你体验真正血淋淋的现实’,这里时间、地点都没有说明,我们很难腾出人手去保护她。但是,胡小敏真的害怕,我感觉得到,尽管她极力保持镇定。”

“贴身保护?但我正在跟进那宗学生袭警案——”江丽诗说,“可以找一个师妹扮学生来做。”

“胡小敏担心恐吓者会在她一次实习课上对她下手,我考虑派人到她的课上保护她。仅此一次,速战速决。我希望同大学保持良好关系。‘用油彩装置血淋淋的场面’,是指她为学生特别设计的一次实习课。学生会带上油彩、照片和零碎对象,构造他们眼中的世界。嗯,就是你常常在大学广场上看见的那些即兴艺术。面对大学生我们要小心,我不想随便找个女警卧底,搞出麻烦。”

“那宗袭警案——”

“你还不需要出庭作供。”

“我们人手不足。”

局长微笑一下说:“她在电话里说你们在大学念书时是好朋友,是吗?”

江丽诗以微笑回答,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的天空。

Δ三

局长打算派韩超协助江丽诗。江丽诗心想,这跟韩超准备升级考试有什么关系?何况他办案总是不能运用想象力。然而,对一个职级比她低的男朋友,她内心的矛盾有时会影响工作。他们一起办案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就如两件乐器奏出一首和谐悦耳的曲子,但这悦耳的音乐往往就是她不愿意面对的矛盾。韩超的能力在她之上,或者,在她之下。前者她不甘心,后者她不愿意。但此刻,她的脑海有另一件过去的事浮游着,几乎不给她任何思考的余地。她有理由相信这件事已成为心魔。她必须驱走这心魔,才可以恢复正常的思维。

蓝岫大学还未兴建时,这里原是几个村落共有的一片田地,有一条河道弯弯曲曲地流入宽阔的蓝涌河。村民聚众抗议收地,写大字横幅斥骂官员,但不久即归于沉寂。通过巧妙的设计及工程,这条小河的两岸就蜕变成一幅古雅的山水画。两座日式拱桥把小河连起来,成为蓝岫大学学生拍照取景的热门地方。他们可以沿河散步,在岸边的长椅上闲谈或温习功课;也可以多走一点儿路,从小河北岸的山坡拾级而上,到一条通往集市的公路,在浓密的行道树下一直走到一个有商场的公共社区。

商场里有餐厅、药房、服装店、文具店,唯独没有宠物商店。公共社区不能养猫养狗。商场里一家超级市场有宠物食品罐头出售。间或有一个蓝岫大学女生在架上拿下一些罐头,放在手推车上,混在几瓶罐装可乐和一两包薯片之间。买好食物,这女生会走过大路进入校园,但不走拱桥,而是朝向东面延伸的一条小山径走去。她会沿着一丛丛杜鹃,走到一片略显荒凉的山边平地。那里有一个凉亭,凉亭的后面是更为茂密的树丛。如果走近一点儿,你会发现树丛之间有一道小小的不起眼的空隙,上面灰黄色的沙土仿佛有被动物的爪子挖松过的痕迹。

这名女生会把罐头盖拉开,把它放在沙土上,她不用呼唤,就会有两三只花猫从树丛中跳出来,把嘴巴凑近罐头,分享食物。它们不会争吃,因为食物通常都足够。也许在校园外围另一个山边草丛间,同时有人喂饲这些花猫。十多年前,蓝岫大学动土,必须拆除一些村落,不少寄居猫被迫四处流浪,跑进公园和屋村讨吃求生,滋扰居民。校园建成,它们已繁殖了一代甚至两代,数量庞大。出于求生的本能,它们悄悄走进蓝岫大学。没有围墙的校园、松懈的保安和富有爱心的学生,造就了它们理想的安居之所。

江丽诗同韩超一起走到警署停车场,初夏的阳光还未觉炽热。韩超穿上西装,有点儿不习惯。江丽诗则显得心神恍惚,找车钥匙找了好久,步履迟疑。

“你不愿见胡小敏吗?我也不愿意。我和你都不喜欢到大学办案。那些教授,怎么形容他们,说话文绉绉,还有,常常口不对心。上次外语大学校长为学生袭警辩护,其实还不是希望学生乖乖地离开示威现场?这里充斥伪君子、披着羊皮的狼。外国有个作家想写一部以大学为背景的犯罪小说,原因是那里有一半人想另一半人死掉!”

“胡小敏不是那种假道学。”

“她是你的老同学,对吗?你应该比我了解她。”

“我跟她不是那么熟络,”江丽诗把车子开上高速公路,却沿慢线行车。“她向局长提起我,我不知道什么原因。”

“你有名气,长洲女孩儿自杀案报纸炒得厉害。”

“我没有心情再说笑话,我们要怎样调查?”

车子驶入蓝岫大学门前一条长长的停车大道。

“正常程序:环境调查。胡小敏用来做实习课的教室。”韩超忽然转了口气,“丽诗,你心里有事?”

“没什么,”江丽诗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只是看不明白那三封信。”

Δ四

蓝岫大学的主楼规模并不宏大,正门上只有几个英文大字匾额,楼面有一个浅蓝色的山形图案设计,两翼稠密的窗口显出它实用、简洁的现代建筑风格。韩超和江丽诗走进主楼,在过道里迎面碰见三个外籍学生。一个黑肤高大的男生恍如NBA球员,拿着罐装可乐一边喝一边听旁边的少女谈话,那个金发少女看得出来自北欧,一个单眼皮脸孔白晳的日本学生同他们一道走,文雅地把两三本硬皮书夹在臂弯里。这是一所不少学生向往就读的新式大学,以国际化为办学目标,每年至少能从国外及国内招收数以百计的新生。

他们经过一个四边种了柳树和影树的花园式广场,找到那座两层高的教学楼。实习课室就在地下一层,是专为视觉艺术系学生上课用的。他们先走上一道石级,进入大堂。电梯门刚打开,一个身材高瘦、戴黑框眼镜的男学生迎面而入,看见韩超,有点儿惊奇地抬眼望望他,好像被韩超身上特有的警务人员作风吓了一跳。

韩超忽然回身用普通话问这学生:“请问实习课室在哪儿?”

男学生有点儿忸怩,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答道:“向前走就是。”

他们走到实习课室门前,江丽诗说:“你搞什么鬼?”

“信件是用简体字打印的。”

“用简体字是一种障眼法。”

“也许。”

他们推开课室的两重隔音门,课室没有窗子,灯光很暗,呈立方形。在稍远处是一个可拆卸的台阶,充当讲台或舞台,左右垂着幕布。两边有脚灯,天花板有一排射灯,显然兼具教学和演艺的用途。讲台右边有一个入口,江丽诗先走进去,韩超回头望着背后一块方形玻璃,嵌在大门旁边的壁板上发出反光。

“哇噢!”当韩超正在猜想玻璃后面是什么设备时,一声响亮而带着回音的叫喊,从那幽暗的入口传出来。

是江丽诗的叫声。他快步走进入口,看见穿着黑色套装、脸色如纸样雪白的江丽诗,呆呆地站在一件铺上灰布的东西前面。这件东西约半米宽、一米长,横放在一个有滚轮和手把可推动的架子上。布上贴着一个纸牌:“制作中,请勿移动”。

“怎样,丽诗?”

江丽诗指一指那东西,别过脸去,力求镇静,但看得出是一脸厌恶。韩超把灰布拉下来,一阵强烈的、酸腐的油漆气味涌进他的鼻腔,那是一个骨肉相连、头颅带发、面目不清、皮肤黄白而血迹斑斑的塑料人体。有一个小纸牌放在人体旁边,写着“人道——地球上人类的处境”。

“见鬼,这是什么!”

正当江丽诗和韩超打量着这件艺术品时,他们在电梯前遇见的那个男学生,沿着向东面的山路,走到凉亭后面的沙土地上。

一只头上有棕色斑点的花猫从树丛中探头出来,见男学生从背包里拿出一只罐头,便勇敢地走近。

“嘘,傻蛋,开饭啦。你是胆大的猫,还怕猎人吗?”

Δ五

韩超听取了大学总务主任余必正对蓝岫大学的环境所作的分析,以及就校园保安措施对他作出的保证时,还是半信半疑。这位校园总管仿佛很清楚面前的人是一个职级不高的公务员,而他自己既是一个公务员也是纳税人,每年缴纳的“差饷”都有小部分落到这位警长口袋里,他说话的腔调因此提得特别高。

“闭路电视会侵犯学生的隐私权。相信我,韩警官,蓝岫大学是一所绝对安全的大学。保安二十四小时看守,全校巡查早晚一次。据我的记录,今年只有一宗失窃案,失去钱包的那位女教授也自认善忘,可能是在别的地方遗失的。没有风化案、毁坏公物的事情发生。”

“据说校园里有很多野猫出入。”韩超掏出笔记本,开始记下要点。

“环保部门曾来校园作过一次搜捕,为猫做绝育手术,”总务主任说,“但你知道,猫太多,学生又喜欢喂养它们,还成立爱猫人组织,为猫办摄影展。你说,这不是坏事变好事吗?蓝岫大学是猫的乐园。”

“由内地来的学生多吗?”

“不断增加,今年有八十个交换生。”

“他们都住宿舍?”

“他们都是自费生,不住学生宿舍。大多在蓝山区找一些廉租房,几个人住在一起。”

“他们喜欢猫吗?会不会跟本地学生不合,嗯,那些爱猫人组织。你知道,内地学生是独子,家里有钱,普通话也说得好……”

“对不起,”总务主任摇摇头,“我从未听闻这些事情。我每天都看学生在‘讲墙’上张贴的大字报。真的没有这些事情。你不相信,可以找我们的学生事务主任问一下。要我通报一声吗?”

韩超想找到寄给胡小敏的那几封匿名信同这所大学的关系,但他也认为关系不明显。离开总务处办公室时,总务主任对他说:“内地学生在这里都是用心读书的。”

Δ六

“多年不见,你漂亮又成熟了,丽诗。”

眼前的胡小敏是一个剪了短发,穿着深蓝色套装的大学讲师。青春的气息仍未在她脸上消失,她独有的一种冷淡而具透视力的目光,令惯于向人问话的江丽诗忽然处于被动的位置。

“但是,你的手指骨节有点儿曲张,经常做健身?拿枪练靶?女儿家总要好好保养一双手啊。”

胡小敏愉快的话声似乎是出于同性相怜的真心,但很快她便回到今天见面的目的。

“真抱歉我和你的上司通电话的时候提到你,有一个老同学说你做了警察,还说了你工作的区域。碰巧我家也在这一带。三月中旬我收到第一封信。四月一日那封我还以为是有人故意捉弄我。但收到第三封信后,我感到有些不对劲了,也许是我的直觉……那个实习课必定有事发生。这几天我睡不着觉。”

胡小敏拿出信件和信封给江丽诗看。江丽诗很快地看过,原件同局长给她的副本样式是一致的。信封都盖着蓝山邮局的戳印,日期也清晰地显示出来。

“局长对我说,你希望警方给你人身保护,但最近我们人手不够,而且案情可能没那么严重……对不起,小敏,”江丽诗换了一个亲切而主动的语气,“你的担心我们完全明白,但这个实习课为什么对你显得这样重要?可以取消吗?”

“不,这个课我已准备多时。取消了影响很不好。”

“有什么人曾经同你闹意见,成绩不好或感到处事不公正等等,而且是这个课的学生?”

胡小敏静默着,一动不动。江丽诗想,维持这样的姿态,真可以当作一幅半身素描的模特儿。“她像猫吗?”江丽诗心里搜索着这种动物的形象,然后回答自己,“不,一点儿也不像。”

“记得大学的日子吗?”胡小敏的声音没有一丝尖锐或激动,“我们唱着李克勤的《红日》,不分你我去做好一件事,没有今天的年轻人那样只顾自己的利益。这几年我的事业还算顺利,去年还拿到博士学位。学生对我都很好,他们没有对我不满。”

“同事呢?”

“同事?”胡小敏摇摇头,“这系里没有很大的竞争性,我也是资历最浅的教员。”

“可能真是恶作剧。”

“不,对写信的人来说,有一些很重要的讯息,使他非写这封信不可。你没感觉到吗,这不就是一种‘趋避冲突’的心理?就是你想完成一件事,却同时害怕;你害怕不做时,却按捺不住,蠢蠢欲动,要做点儿特别的事情。这些信就是为了满足这样的心理。”

“你是说,这位‘猎猫者’要逼你作出一些反应,好暂时压抑住他的一种欲望。但是,为什么要选择你?”

“不知道,这几年学生和院长对我的评价都是正面的,我可以把所有他们的评审报告给你看。我记不起在课上说过使他们不高兴的话,但即使我说过,也不需要恐吓我。”

胡小敏眼眶微红,拿出一张纸巾轻抺眼角。

“我没养猫,但也不讨厌猫。蓝岫大学有很多流浪猫,很多学生可怜它们。有一次课内作业,我以猫的造型作为题目,同学都很高兴,做得也很有创意。这些猫增进了大学师生的情谊,为什么有人要捕猎它们?还要恐吓我?”

“信里有某种暗示吗?‘玩火’、‘危险的游戏’、‘邮差已敲两次门’……”江丽诗有点儿不耐烦,记起自己念大学时最痛恨的一个课程就是“语言学导论”。

“我猜不透这位‘猎猫者’要暗示什么,为什么不明白讲出来?”

韩超敲门进来,自我介绍之后,给江丽诗一个眼色。

“胡博士,我们今天见面,是对案情作一些初步了解,但不能马上决定采取什么行动。”

“丽诗,五月四日就是我上实习课的时间。”胡小敏的话声有请求她帮助的意味。

Δ七

江丽诗再次去蓝岫大学的原因是局长的指示。视觉艺术系的傅伟仁教授打电话给局长,希望为胡小敏那些匿名信提供意见。局长请傅伟仁直接与江丽诗见面。

江丽诗在几架子排得整齐的书柜前坐下,这里充满浓浓的书卷气。

“傅教授,胡小敏没有对我说她曾把信给你看。”

江丽诗想起韩超对大学教授的看法,眼前这位学者却是一脸慈祥,虽然头发已经稀少和变得灰白,但精神还很好。她不想冒犯这位学者。

“也许她忘记了。见过你和韩警官后,她再次对我提起,并且同意我跟你见面。”

“教授,你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

“三封信的打印方法都一样:激光打印、横写、简体中文。十三号字——我们常用十二号——这就够有趣了。三封信都在蓝山区投寄,也许直接投到蓝山邮局。信封大小一样,封口时都是用胶水。邮票也是。小敏交给我时信纸背面有黏住信封的残余物,因为有少许胶水溢出了封口的边缘。发信人对每一个细节都很执着。至于书信的内容,我也摸不着头脑。好像是有一件什么事小敏做错了,希望她能反省。我相信小敏是个洁身自爱的人。她有今天的成绩,很不容易。”

不想打断傅伟仁的热心,江丽诗说:“你的分析我们会作为参考。”

“这方面,江督察,我可以充当半个专家。年轻时我修读社会心理学,对艺术兴趣更大。后来跟随一位老师研究艺术鉴定,他把一大堆仿制画和真品混在一起给我猜。我猜错了他便帮我分析,由时代、画风、线条、签名样式一直分析到画家的心理和潜意识。但我学得不好,只弄懂怎样辨认色彩、线条、笔迹。去年一宗冒认富豪签名的诈骗案,我被法庭召去当顾问。冒认者大都不高明,很容易就能指出他们怎样伪造签名。但现在人人用计算机打印,格式差不多,很难辨认其中的差别。”

“胡博士说这个写匿名信的学生可能具有‘趋避冲突’的心理。”

“学生?谁说的?”傅伟仁教授一边沉思一边说,“也不是没有可能。假如写信人有这种心理,希望得到某种快感,大概会是一个身份跟胡小敏相似的人,年龄或者职业。可能是同性。书信内容很简短,看得出在取笑胡小敏,但似乎也是提醒她一件事……”

“教授,胡小敏考博士,是由你指导的吗?”

“本来是我的一位老朋友。但他退休时必须返回美国老家,我就接上当了她的导师。”

“她有对你提及最近遇到的特别事情吗?”

“没有。在她给我看这些信件时,我已经问过她了。实不相瞒,江督察,小敏很早就失去父亲,是个遗腹子,她母亲告诉她父亲死前的一句话:是要把生下的孩子抚养成人。很像旧时电影的情节是吗?但别小看这个女孩儿,她读书成绩不坏,而且竟然从父亲的日记中找到他未完成的志向——做一个出色的教师。我知道她和母亲相依为命,牺牲很大,她平时吃苦都不愿意别人知道,但时常跟我谈谈心事。她跟我说了一些话,我不知道这对你们办案是否有帮助——”

“你不介意的话不妨说说。”

“小敏是担心有人破坏她所设计的课程。这个课对她实现自己一种学术假设很重要。当然关系她的事业。我们可以排除是校外人要搞砸这个课,我们大学还是挺安全的。是学生恶作剧吗?我有保留。我觉得可能是同事;真对不起,我还猜是女性,出于比较、妒忌、妄想,还可以说有点儿惺惺相惜,但彼此又不是好朋友。问题就在这里,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是谁跟胡小敏有这样复杂的利害关系。”傅伟仁顿了一顿,“你们会保护她吗?”

“目前还没有这需要。”

“我也认为是恶作剧,但小敏坚持找警方帮助,我不能说服她,叫她安心。”傅伟仁说着,眼睛微闭,有一种说不出的疲倦浮现在他布满皱纹的脸孔上。

他拿出一只烟斗,凝望着,好像要把他的疲倦转移到这件小东西上。

“三月十四日你同胡小敏都在台北开会吗?”

“对,一个视觉艺术会议。小敏发表了一篇写得很好的论文。我赶不及写东西,只做了一个简短的发言。”

傅伟仁教授看看手表。

“江督察,我想到外面走走。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我尽可能告诉你。”

“没有了。”

“那我们一道走吧。”

他拿过一根手杖,就送江丽诗离开办公室。不过是一楼,傅伟仁却按电梯。

“我想到凉亭那边坐坐,抽抽烟。”

“听说那里有一些流浪猫出入。”

“蓝岫到处是猫,学生跟它们打成一片。”

“匿名信跟学生真的没有关系?”江丽诗心想,口中却说,“感谢你给我们意见。”

“别谢。我这边走,再见。”

傅伟仁把手杖点着地,向山坡那边走去。

江丽诗走向停车场,在一座大楼的角落,站着等了片刻,再循刚走过的原路,向山边走去。她看见傅伟仁的背影,便跟随他一直走,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傅伟仁已点起烟斗,烟雾在风中轻飘。他走路不自然,步履缓慢,走上石级时一瘸一拐的。大概是患了风湿病,也许是下肢退化,毕竟他已快七十岁了。

江丽诗找到一丛矮树作掩护,看见傅伟仁坐在凉亭的栏杆上抽烟斗。看了一会儿,没有异样,她才循原路离去。

Δ八

五月一日。星期日。蓝岫大学学生“讲墙”出现了一幅大字报:“我们是一群以香港为家的青年,我们支持外语大学学生的抗议活动,并对警方声称学生袭警表示强烈不满。我们反对任何人以土地发展为理由侵占原居民土地。官商勾结,是真正的祸港根源。凡我大学生,应起来保卫家园,赶走贪婪的掠夺者。”

一个身材高瘦、戴黑框眼镜的男学生,隔着一段距离,望向“讲墙”,露出一个满意的笑,缓步走过。

五月二日。公众假期。江丽诗打开抽屉,把一本笨重的照相簿拿出来。她要找出大学时代的照片。西贡桥嘴洲旅行,心理学会周年晚宴,步行筹款,京都大学交流团……但找遍了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胡小敏跟她一起的照片只有一张,就是毕业照。两人穿袍戴帽,在一百多个同学中间,两人站在不同的位置。差不多的身高,差不多的笑容。但在这一百多人里,她俩从来不亲近。

“我有什么错?”她心里问自己,“大学是梦,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梦,和梦的颜色。我到底谈了两年恋爱。我问过他,他否认有别的女朋友。我不会退出。我是江丽诗,做我认为对的事。谈恋爱不需要大方。”

电话铃声响起,江丽诗拿起话筒,韩超的话声显得很遥远:“鉴定组不用化验就证明那三封信的特征完全一致,符合傅伟仁教授的看法。局长今早对我说,他希望你尽快办完这件事。胡小敏给局长电话,表示她不会取消上课,甚至希望写信人能有所行动,那么她就可以真正解开这个谜。我们可否试试——”

“后天我打算到她的课里,全时间贴身保护胡小敏。”

“这方法局长已提及,他不反对。”

“我申请带枪。”

“我反对,太危险了。”

“不要再数落我枪法不好、搏击不合格,好吗?”江丽诗反诘。

“我跟你一同去。”

“我反对。阿超,过去你帮助我办案,我很感谢你。但这一次我要独自办案。你还是专心准备升级考试吧。”

“丽诗,虽然胡小敏是你的旧日同学,但你没必要为她拼命。”

“你不了解她——”江丽诗没说完便收线了,她原本想说“你不了解我”。她感到自己动气了,却不是因为韩超所说的话。

事实上,江丽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动气。这是半个月来,自胡小敏的事情开始后她内心不断出现的疑问。

Δ九

在警署里,韩超警长给人尽忠职守的印象。然而,当他放下工作,他喜欢总结一些办案心得。这些经验,对他今天要写报告、面见试官以及通过实习,带来了或多或少的好处。即使是一件最简单的案件,只要深入探究,总有一些意外发现。可是,有些案件总是令他摸不着头脑。尤其当他尝试通过案件去了解人性时,他得到的往往是索然无味的答案。比如街头普通袭击,“当事人教育程度低下,而引起冲突的环境使他不能自我控制”就是最好的解释。但假如有两个素来温和有教养的人忽然因一件说不上冲突的事而大打出手,那么要解释就不容易了。

此刻,升级考试对他也变得索然无味。他从抽屉里拿出胡小敏给警方的三封信以及在蓝岫大学接触校方人士后所做的笔记。他画了一个实习室的平面图,在图里注明了各个通道和设备。他在一张白纸上写下这样的推断:

(一)自称“猎猫者”的人是谁?如果是学生,他或她必定是一个十分了解胡小敏的人(信里的暗示可知)。但据胡小敏说,没有这样的学生。一个暗恋她甚至跟她有交往的人?傅伟仁很清楚她的生活,但也没有提及。是胡小敏自己伪造的吗?动机不明。假如警方干预此事,对胡小敏没有好处。是傅伟仁写的吗?第一封信的邮戳是三月十五日,据傅伟仁说,三月十四日他跟胡小敏正在台北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两天后他们才返港。两人不可能在蓝山邮局或附近的信箱投寄信件。“猎猫者”身份不明。

(二)三封信件格式相同,可见写信人有某种执着。但是否患有强迫症,或假装强迫症,不得而知。

(三)实习室是一个不容易逃走的地方。摆放着那件《人道》艺术品的后台是一个颇为狭窄的小室,没有隐蔽处可以藏身。那里有一条过道通向一道有门的出口,门有插销,可以在里面上闩,一经上闩,外面的人即使有钥匙也不能进入。上课时只要做一个简单的清场行动就可以保证没有陌生人在里面埋伏。正门可能是唯一的漏洞,但谁有胆量自由进出作案?丽诗可以乔装为学生,坐在正门旁边监视。

(四)实习课:看不出单纯的蓝岫大学的学生能以什么方式去袭击他们的老师。伤人、杀人如要众目睽睽,肯定是个疯子。实习工具大不了是些小剪刀(但足以伤人或毁容)。搜身进场会打草惊蛇。所有选修这课程的学生数据、作业题目,胡小敏都提供给了警方,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学生中没有一个是“爱猫”或“猎猫”组织的成员。

大侦探办案,只要捡起几块拼图,放在合适的位置,就可以把其余的拼图结合起来,逐步走近谜底。然而,那是在先有一个宏观的图框的前提下才可以进行,韩超需要的正是这个宏观的图框,但现在,图框似乎不存在:没有人通过匿名信获得利益(即使心理上的快感),因此没有嫌疑者;恐吓内容不清楚;现场不利作案。这一切只通向“不能成为案件”的结论。

他打电话给江丽诗。江丽诗重申她想自己办案,但为免韩超失望,她同意到时坐在实习室最近门口的座位,手枪则放在背包里。

“到时整个两小时课都会开暗灯,同工作的地方相隔约十米,不会带来很大的不便。”

“只此一次吧。我不知道你跟胡小敏过去有什么恩怨,但你没必要为她拼命。”

Δ十

五月四日,整个早上都阴云密布。下午,蓝山区高速公路上仍然车流不断。因为天阴,公路上不同颜色的汽车都像溶化在这片灰蒙蒙的气流里,仿佛一条挂在架上抺过太多污迹的毛巾,上面的彩色花纹也给磨掉,一点儿也不起眼。

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学生离开铁路站,走过横跨高速公路的行人天桥,走向蓝岫大学。他希望看看今天“讲墙”上是否有新的大字报。今天是青年节,应该有一些同民主或科学课题有关的文章张贴出来。由铁路站走路到大学需要十分钟。

江丽诗把车子驶进蓝岫大学的停车场,对坐在身旁的韩超说:“你不需要进去了。”

“我在实习室外面等你吧。”

“不用了,六点后我自己回警署。”

江丽诗今天穿着蓝色风衣、网球鞋,带着一个背包。韩超知道她的柯尔特手枪就放在背包里面。

“丽诗,关上保险掣。看见什么都尽量不用枪。”

“搏击不合格,枪法需要恶补。”韩超摇摇头,内心胡思乱想,“欠缺耐性,唯独决断力还可以……”

他走出大学校园,戴黑框眼镜的男学生迎面而来,略为闪避,经过他的身边。

站在大学大门口,韩超忽然像迷了路。

“铁路站怎样走?这是什么路?弄错了?”

路牌显示了一个路段,该是向左边走?

韩超拿出地图辨认方向,他把地图依着自己的立足点移动。

“走对了。”他对自己说,“有一件事我好像忘记了……图框欠缺了什么,所以无法拼成有意义的画面……”

车厢里人很挤,他站着,思绪更乱。视觉艺术是什么?是怎样的艺术?图画越简单越难作判断。“兔子”还是“鸭子”、“巫婆”还是“少女”、“两张对望的脸”还是“水瓶”?影响我们观看的是心理还是物像的形态?

列车驶到九龙区。下午四时,实习课刚开始。

韩超走进警署,但只是他的身体。他的心思仍在找一个安放拼图碎片的框架。

也许没有框子?碎片自成图案?

他从抽屉里拿出笔记簿,翻到一个页面,标题是:“科学馆笔记。”

在“黑色夹克”案件中,他为了盯梢一个怀疑同性恋的女子,在科学馆流连了一个小时。那里有一个变形画展览,他拿过传单,略略看过展出的画作。

变形画源自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画坛。当时一些画家不满足于看画者只用眼睛正面观赏画面,所得到的不过是平凡的印象,于是在画面上绘制一些扭曲变形的图案,看画者必须从一个特殊的角度或利用一面镜子、一个金属圆柱体来观看图画。透过反射原理,这个被扭曲的图案便可还原为可辨认的事物。着名的变形画家有小汉斯?荷尔拜因,他在画作《大使》中描绘了两个航海大使,在他们身边一堆航海仪器之下,画了一个扭曲的骷髅头,用来暗示人生的最终归宿。现代最有名的变形画家要推依斯凡·俄拉兹,他先在画纸上画了一个平面图案,再于图案旁边放置了一个金属圆柱体,利用镜子的反射原理和圆柱体弧度的屈曲效果,一个隐藏在图案里的物像就清晰地给反映在金属圆柱体上。他有一幅叫《神秘岛》的变形画,平面图案是一个怪异的树林,里面有一个海湾、一只搁浅的小船,但金属圆柱体所反映出来的却是一个男人的头像。这头像画的不是别人,正是《神秘岛》的作者儒勒·凡尔纳!

“图框欠缺了什么……”韩超想道,“所有事实都不能通向合理的思考路径……某些地方变了形……”

韩超迅速拿出胡小敏收到的三封信再读一遍。

第一封信:

你怎么还在纵容自己?听好,你在玩火。好自为之吧。猎猫者。

(信封:三月十五日由蓝山邮局盖戳)

第二封信:

继续玩一个危险的游戏?你要把自己变成什么?回头吧!邮差已敲两次门。猎猫者。

(信封:三月三十一日由蓝山邮局盖戳)

第三封信:

明知泥足深陷,还不醒觉?好的,当你用油彩装置血淋淋的场面时,我要你体验真正血淋淋的现实!猎猫者。

(信封:四月十三日由蓝山邮局盖戳)

“三月十五日、四月一日、四月十三日……劝告之后是劝告,‘邮差已敲两次门’是指第二封信,同时借用一部犯罪小说的名字劝当事人悬崖勒马。强迫症患者会继续写第三封、第四封劝告信……但这里的第三封信是威吓,而且日期不对应……”

韩超一边想,一边拨出一个给局长的电话,可是局长刚外出开会。他硬着头皮,转拨蓝岫大学视觉艺术系办公室,找到每天负责分发信件的女秘书。他说明自己的身份,但女秘书的专业使他吃了苦头,他的问题事实上涉及他人的隐私。

“警官,我实在没法帮你的忙,且不要说我不能透露每位教授收到什么来信,每天有这么多的信件派发,我也不可能记得。”

韩超没法,只好游说秘书这事关乎不止个人问题,而且还牵涉蓝岫大学的师生和校誉。他更描述了信封的大概外貌。这番话打动了秘书,她给韩超一个不用负责任的答复,而且只是一条不可靠的线索:“好像有一封,是昨天派发的,胡博士已经拿走。”

昨天是五月三日,这跟韩超的假设不能对应。秘书记不起邮戳日期。

一个患了强迫症的人,必定严格按时寄出信件,从匿名中显示出一个独特的“签名”。韩超的推论是,信件应该每半月发出一封:三月十五日、四月一日、四月十五日、五月一日……但四月三十日(星期六)、五月一日(星期日)、五月二日(补假)这三天,蓝山邮局都不会处理邮件,因此最近的一封信可能是四月廿九日寄出和打戳的,但这信已被胡小敏收了。还有一封可能是四月十五日寄出的,同样未能确定;这封信如能确定,四月十三日那封便不是由真正的“猎猫者”所写的。

整个真相被扭曲,假如第三封信不是前两封那个“猎猫者”发出的,那么是谁写的?写信人的目的是什么?

正想着,韩超的两腿已经带着他走进地铁站,赶上一班通往蓝山区的列车了。

列车随即开动,韩超的心思同时在急速运转。

Δ十一

江丽诗在实习室看见胡小敏,简单说了几句话,便跑到后台的过道,把小门上的插销闩上,再回到实习室。

实习课学生一共十七人,分四组工作。他们事前准备好有关的材料,在实习课上把它们组合起来,制成品必须具备几个条件,就是公开性、创意性、观看者的参与讨论。主题是:人类的处境。

有一组已经差不多完成了。江丽诗坐在实习室一角,看见有学生努力在修订一幅海报的画面,海报以一个断脚乞丐为主题,背景是香港的豪宅和几个大地产商的漫画,他们张着血盆大口在啃着一根骨头。他们提供了纸笔,让观看者自由写下意见并实时张贴。

有一组学生设计了一个处境游戏。几个只画了服装而面部空出的纸板,代表了他们对人类处境的看法。一个纸板上是头扎红巾手持长枪的武装分子、一个是拿着金砖和石油的商人、一个是以襁褓背着一幢楼宇叫着“好累!好累!”的男人。观赏者必须选择一个纸板,把脸孔贴在空出的地方,学生实时为观赏者拍照并介绍他们观看有关的录像。

有一组学生绕着一件塑料人体作最后的加工。那是不久之前江丽诗在后台见到给吓了一跳的那件人体,但他们在上面布置了一个铁框支架,支架上面悬挂着各式各样的对象:钞票、佛珠、大学文凭、蜘蛛网。经过讨论,他们把人体净化了,看来已经不怎样恐怖,甚而具有一种安详感。

最后一组学生制作了一组由立方体组成的画廊。每个立方或留空,或贴上一幅时事图片,题材有战争、饥荒、地震,也有烛光晚会、征服雪山者、轮椅竞技、马拉松赛跑。

“记得纸板要坚固一点儿,不要给风吹倒啊!你们要争取观众参与。”胡小敏巡视每组学生,不时给他们意见。她走近那个塑料人体,对学生说,“你们这人体果然惊世骇俗!但你们打算观众可以怎样参与?”

一个学生回答:“我们会要求观众用手握着这肢体,甚至可以拥抱它!”

胡小敏以一个谆谆善诱的微笑响应:“构思不错。”

中段休息时间已到,胡小敏走近江丽诗说:“休息时间,喝杯咖啡。”

胡小敏和江丽诗走到后台,在一张小方桌上取过纸杯,冲调了两杯速溶咖啡。

“茶水是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

“这个课室不是每天都有课,有课时校工会更换清水。我进来时她们刚在打理。她们跟我很熟络,可以放心。这罐咖啡,你看,还是新的。”

“学生的作品很有创意。”江丽诗忽然找不到话题,勉强表现得热心。

“想法还有一点儿稚嫩,但视觉效果够强烈,有一组还要播录音。嗯,听到音乐吗?”

实习室这时有一些香港政治人物的讲话片段,连同不少群众不知是叫好或抗议的叫声,但另有一段类似冥想音乐同时出现。

“另一组比较喜欢思考生死问题。幸好他们放弃用血块——我是说用红色的颜料做成血液的效果。”

“就是那具人体?”

“不错,他们本来要弄一个在血泊中诞生的婴儿。”胡小敏说,“我要求学生不但以人类处境为主题,还要以一种颜色为主调,各组就以这种颜色构思他们的作品。他们投票选出颜色。奇怪,红色以最高票当选。”

“但今天的作品都很正常——我是说,没有血腥场面。”

“也许我是过虑了。谢谢你来这里。我实在不应浪费警力。”

“别客气,这是我们的义务。”

江丽诗想到明天她要出庭,为一宗学生示威涉嫌袭警案作供。关于胡小敏这宗匿名信事件,她忽然希望早点儿了结。

外面音响越来越大,两组学生的录音重叠在一起。稍后学生需要报告和示范,胡小敏跑到外面,为每组分配时间。音响停止了,灯光转强。

列车因事故减速行驶。韩超坐在车厢里,有点儿焦急。打了一个电话给江丽诗,她已转为不响铃状态,因此改发了一个短信。江丽诗望见手机显示:“提高警觉。”她把手机收好,心想:“傻瓜,会有什么事?”她摸摸背包里的手枪。

胡小敏回来对她说:“下半段时间现在开始,由学生分组报告。”

韩超心想:“‘猎猫者’不会攻击,冒充‘猎猫者’的人才会……”

列车终于到站,韩超走出车厢,脚步匆匆,心思悬浮在一个问题上:三封信格式一样?傅伟仁弄错了……韩超朝蓝岫大学疾步走去。走进大学入口,暮色已浓,下着细雨。

江丽诗对胡小敏说:“我在这里先巡看一下,不用等我。”

她向那条过道走去。

小道尽头那扇门上的小窗,显示外面已一片暮色。插销仍然紧扣,没有人能从外面把门打开。

“还有四十分钟。”江丽诗想,“此后便没有谁欠谁的。”

在校园警卫视线不及的地方,戴黑框眼镜的男学生拿出一张大字报,用订书机把它钉牢在“讲墙”上。上面写着:“当今之世,仍有低下层人民活在贫困中。以为人们宁愿恶活也不愿重新分配财富,是无视科学和民主。我们要通过各种变革,重建道德,朝着大同社会迈进。”

男学生迅速把自己隐藏在黑暗里。

实习室的灯光忽然全部关掉,有一个学生轻声说:“没灯了。”其他学生的声音细碎不清,整个实习室好像进入一个密封状态。

“是制造效果吧?他们在找脚灯的开关。”

“脚灯开关在墙上,左边!”

“在右边,但是——没反应!”

“总掣!后台!”是胡小敏的声音。

一个男学生随即走进后台。后台过道的壁灯靠近小门,照不到其他地方。男学生像一个影子扑到过道的一边摸索总掣,几乎同江丽诗碰个正着。

“是谁?”江丽诗叫道,拿出手电筒照向黑影。那巴掌大的光圈刚好照见男学生惶惑的脸孔。

“我是班里的学生。外边的灯突然不亮了。可能是保险丝出了问题。”

她打着手电筒帮助学生寻找总掣,心想:不要节外生枝。

外面突现有一声低沉的“轰隆”声。一件沉重的像包裹的东西,撞击在第四组学生搭建的支架上,在支架上悬挂着。组里一个女学生叫起来:“什么掉下来了?”

“用布袋包着的。”另一个女学生说。

“有腥味。”对方答。

“有点儿湿。”

“好像是血!”

忽然一种麦克风失灵的尖声出现,活像野兽的嚎叫,刺耳得令人几欲逃离现场。

江丽诗一手握牢她从未用于行动的柯尔特,一手拿着手电筒从后台跑出来。

手电筒的光束照着几个学生惶惑的脸孔。

“丽诗,正门。我看见他从正门走出去了!”

是胡小敏的声音,听得出是受了惊吓。江丽诗循声源把手电筒伸到远处,光线落在胡小敏的脸上。黑暗中胡小敏似乎摔倒了,坐在地上。

手电筒的光线在正门上方的一块玻璃上闪过,玻璃后面没有动静。江丽诗打开两重大门,听到楼梯上渐渐消失的响声,她跟随着奔过去。她举起枪,又放下。教学楼的玻璃大门缓缓关上。她推开大门,外面没人走过,她走进一个细雨纷纷的夜里。

不到一分钟前,一个穿黑衣的人迅速跑到山径那边。背影不可辨认,很快融入夜色里。

雨点打在男学生的黑框眼镜上。他离开“讲墙”,站在一个有檐走廊下,相距教学楼约五十米。听到人声逼近,他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实习室的灯光恢复正常。那条捆着白色布袋袋口的棉绳已松开,一个胆大的男学生把它彻底打开,赫然呈露出一只黑纹花猫的尸体。猫的头部似被打碎,一颗眼珠恐怖地突出。猫的头部流出的血液渗在布袋上,另一些血溅到第四组作品的人体上,形成逼真的伤痕。

韩超在大学广场旁边的一个行人走廊碰到江丽诗。

“我知道有事发生。第三封信——”

韩超话未说完,江丽诗却抢先说:“我差一点儿看见‘猎猫者’的背影!”

Δ十二

胡小敏离开蓝岫大学,转职到红树林大学综合艺术系当副教授已是三个月后的事了。这段时间并没有接触江丽诗。警方要求胡小敏提供所有收到的匿名信件,但她表示只有那三封,更矢口否认她知道第三封信是谁写的。局长认为,在未搜集到足够证据检控虐杀黑纹花猫者提审之前,没有必要再找她问话了。

江丽诗被学生袭警案纠缠了三个多月,完成书面报告后,很想休息一周。韩超约了她在餐厅见面,她老大不愿意。

“我不想再谈胡小敏的案件了。不过我佩服你猜到信件是由不同的人写的。”

“强迫症,或装作有强迫症的人,做事很有规律,甚至于太有规律,这就露出破绽。假如我没猜错,在收到四月十三日的恐吓信之后,胡小敏会收到真正的‘猎猫者’一封四月十五日的信件。因此她觉得四月十三日那封信不对劲,可能已怀疑是由另一个人写的。她知道这个人是谁,模仿先前两封信的只可能是这个人。她想诱使这个人作出行动。”

“这是很危险的事情——要知道真相。”

“真相谁不想知道,但真相说出来也许你不相信。”

韩超并不是故弄玄虚,他正在深入思考——图框显现了,但还是欠缺了什么。

然而事实却找上门来。警署派人拿着一封信找韩超。

“这封信大概是给你的——侦办蓝岫大学杀猫事件警长亲启。”

韩超接过信,马上拆开。信是横写的,激光打印、简体中文、十三号字。

警长先生:

不知道你是否当日在电梯前用普通话问我实习室在哪里的警官?当你收到这封信时,蓝岫大学事件大概还未结案。你们迟迟未有足够证据检控杀死黑纹花猫的人。他是谁、他为什么要做这件事,这封信可以提供一些线索,你稍后推断吧。写这封信的主要目的,只想告诉你:世事如此纷扰,皆由我们的反常心理造成。

两年前,我在蓝岫大学认识了一个女孩。大家趣味相近,爱好平等公义,反对大学生只顾吃喝玩乐拉关系。我有时会在“讲墙”贴大字报,唤醒同学关心社会。那女孩处世严谨,喜欢摄影,有五花八门的摄影器材。她几年前由内地来香港,爸爸是高级刑警,自小教导她怎样侦查可疑人物的行动。我们作了一次打赌,在一个月内看谁先查探出一位教授的私事,就拿来炫耀一下。我知道这不是道德行为,但我们以不抵触法律为原则。在这方面我一直没有她熟练。她开始盯胡小敏的梢,拍到她跟傅伟仁不少亲密的照片。他们是有师生关系的,校内一般人对此也不以为异。但就在今年二月,她跟踪胡小敏到红树林大学,拍到胡小敏跟该校综合艺术系一位王教授在一起,约会了几次,态度亲热。当然,这也并不是很令人诧异的事情。

然而,正当傅伟仁打算向校方申请讲座教授席位时,校方的答复使他大吃一惊。校方要求他必须于任期届满后离职,理由是他近年的研究质量都不符合水平。我们做了一点儿调查,发觉傅伟仁近年的论文有一半都是跟胡小敏合作的。即使是傅伟仁署名的论文,似乎也有不少出自胡小敏的手笔。

我们相信,傅伟仁在这时候很需要胡小敏的支持,正如当年他支持胡小敏一样。然而,她已投向王教授的怀抱,并且准备转职,王教授会在下年度担任系主任时全力保荐她一个副教授位置。傅伟仁得知这事,大概是无可奈何。王教授毕竟比他年轻二十岁。他哀求她留下来,像一个父亲哀求他叛逆的女儿。但胡小敏去意已决,她没有理由再坐在一条破船上。

我认识的那位女孩就是署名“猎猫者”、每半个月写一封短信给胡小敏的人。毕业后她本来要继续念硕士,但香港租金太高,她打消了计划,现在已回到内地,在大西北漫游和摄影。写这些信,目的不是勒索或恐吓,大概你们不会通缉她吧?信件一共五封,可以在这里公开:

(一)你怎么还在纵容自己?听好,你在玩火。好自为之吧。(三月十五日)

(二)继续玩一个危险的游戏?你要把自己变成什么?回头吧!邮差已敲两次门。(四月一日)

(三)火已焚身。没有感觉的人才不知道痛苦。(四月十五日)

(四)一个失去自我的人还是人吗?希望你在课上为学生说明一下。(四月廿九日)

(五)我为你在课上受到死猫的袭击而痛心。不是我做的。这大概是你不听我忠告的结果。(五月十六日)

我们认为胡小敏毕竟是一位好老师,她的上进心无可厚非。我的朋友写信提醒她不要背离一个人的原则,如此而已。这些信件都应该在她手上。当然,警方无权要求她交出来。

至于那只枉死的黑纹花猫,并不是蓝岫大学那些惯受学生宠爱的一种,大概是由街外流浪进来的。因为没有人喂养,它们会到处流窜,跑到教员办公室,偷取一些吃剩的便当充饥。

是谁因为这可怜的小贼偷点儿东西,或者捣毁他心爱的书籍或摆设,就用食物诱捕它,施以棍棒(也许一支手杖更为方便),把它活活打死,你们好好查找吧。我只是为他难过,他心里那只柔顺、听话、楚楚可怜的小猫,必定离开了他。

五月四日那天,我约定“猎猫者”实习课后在教学楼外会面。我在细雨中看见一个穿黑衣的人奔跑出来,跑向山边。接着见到一位持枪女士追赶出来。这黑衣人的背影我有点儿熟悉,但他的行动使我感到意外。一个平时走路也倚赖手杖的人,为何忽然手脚伶俐?嗯,后来我想到了,我同“猎猫者”各自窥探教授们的隐私,无意中在宝云径碰到一位我们熟悉的教授。他仿佛摇身一变,成为一个跑步健将。一个人要把自己伪装起来,好在公众面前显得德高望重,心理大多不平衡。我常常告诫我的朋友,你在胡小敏的课里要不露破绽,需要很大的心理能量。

我的朋友不愧是学到了她爸爸的功夫。五月四日那节课,同学们都乱成一团,她很冷静地在实习室旁边的监听室做了一点儿搜索。她发现地毯上有一些烟灰,是烟斗留下的,那些特殊的气味很容易嗅出来。一定是有人拿着一个发臭的布袋,静静地走进去,一边吸烟、一边通过厚玻璃观察实习室。至于平时锁上的监听室为何被人打开利用,以便在里面随意控制灯光的开关、制造特殊的声音效果,那更没有特别难以理解的地方。一般教师都可以向校方借钥匙,借出后再配一把自用也很方便。把监听室的门锁上,这人可以再摸黑走入实习室、抛出布袋,制造震慑效果。

其实蓝岫大学景色优美,学术气氛良好,我相信这一件小事不会有损它的声誉。再见。

一个蓝岫毕业生启

韩超看完信,不觉轻轻摇头,好像不相信信里的事实。他把信件递给江丽诗,江丽诗读完后说:“我不明白:第一,傅伟仁为什么不怀疑是胡小敏写了两封信,故意找他作鉴证?”

“他知道这两封信至少有一封不是她写的。写这两封信的动机不明显。胡小敏知道傅伟仁是鉴证专家,所以找他看信。起初大概真的想找出一些头绪,但当她收到恐吓信、并且知道这封信的作者不是‘猎猫者’时,她等待这位教授在她的课上搞一些花招。”

“第二,傅伟仁为什么不反对胡小敏报警?”

“他让自己看来不是写信人,对恐吓信的严重性不置可否。他觉得胡小敏很要强,不会要求保护。但巧合的是,你认识胡小敏,局长找你来办这件事。”

“假如傅伟仁作出激烈的行动,那胡小敏岂不自陷险境?为什么不摊牌说清楚一切?”

“知识分子,矫揉造作。他们大概要测试彼此的底线。胡小敏幻想一幕血淋淋的情景,不惜受伤,决绝地摆脱一个不再崇拜的偶像。傅伟仁呢,他像一只走惯山林的狐狸,小心翼翼布置一切,以死猫制造震慑效果。我看他也绝望了,他不能令这只小猫回心转意。”

“你终于可以完成你的拼图了。”江丽诗冷淡地说,没有一点儿鼓励的意味。

“但是要以反常的方法。一只破船其实是一个人脸上的鼻子。”

“你说什么?”

“一种叫变形画的东西。”韩超说,“现在我要听你的故事了。你为什么要帮助胡小敏?”

“不关你事。”

“我猜,你欠她人情。同金钱和功课无关。我猜,你们在大学里认识同一个男孩子。你跟他谈恋爱,不知道胡小敏同时也爱上他。胡小敏并不张扬这事,但她觉得给人横刀夺爱。你知道后,并不放手。你认为恋爱必须竞争、不可退缩。许多年后你碰见她,你觉得自己当年有所不是。胡小敏抓住你这一点心理,想你必定会做点儿事来补偿。她拉你入局,你办不好,或给狂徒伤害,就当作是一次报复。”

“你怎么——”

“我竟然猜对了?”韩超耸耸肩说,“许多世间故事不过是三角恋爱故事,你的——是另一种变形吧。”

(选自《啄木鸟》201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