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熙二十三年
美璃跪伏在慈宁宫外的汉白玉石面上,她没抬头,天色阴沉似乎要下雨,略显潮湿的空气中,院子里的花却分外鲜艳了。
她轻而又轻地吸了口气,好香……整整两年多,她没闻见过花香,凋敝凄凉的安宁殿里,只有杂草和毫无香味的蒲公英花,她喜欢在暖洋洋的春光里收集蒲公英的毛球,然后坐在殿前残破的石阶上一个一个吹破,那些小伞便借着和煦的风飘飞而去……自由了。
她忍不住转眼去看那些缤纷的颜色,这么美丽的东西,让她感觉陌生,好像是上辈子才见到过的,就如同眼前这座华丽巍峨的慈宁宫!
收回眼光的时候,她无意看见宫门前站着的四个宫女都用奇怪的眼神在看着她,她向她们微微一笑,果然她们都各自闪开了目光。两年里,她已经习惯了,她习惯被人用鄙夷的眼光看,也学会感激别人的同情。接受同情……其实是件很难的事,当她能微笑着回应别人同情的眼光时,不自在的反倒不是她了。
有低低地说笑声,几个女人从慈宁宫里出来,玉安姑姑亲自送了出来,可见地位不凡。
那几双精致的花盆底在她身边停了停,路过后美璃听见一个年轻的甜软声音小声问:“她就是骑马踩死人的那个落魄格格吗?”
“嗯。”回答的应该是她的额娘,毕竟老成,粗略地应了声后轻斥道:“出去再说。”
落魄格格?
说的很准。美璃挑了下嘴角,她是很落魄,并不是因为当街骑马闹出人命,而是从她阿玛额娘过世,家产尽落入舅舅手中,她就已经尝到落魄的滋味。只不过年少无知的她曾以为凶横地强调自己的地位,强调自己的血统,就能抹杀掉人们心里败落的印象。真是自欺欺人,她压制住自嘲的笑,因为她听见玉安姑姑说让她去见老祖宗。
她一直没有抬头,不敢抬头。
那个坐在炕上慈祥的老太太对她来说陌生又敬畏,她可以口口声声说很喜欢她,很宠爱她,也可以把她丢在冷宫里圈禁几年不闻不问,让自以为同属科尔沁部族,算是当今太皇太后娘家孙女的她,尝遍世态炎凉。
“美璃……”老祖宗沉默了一会儿,叫她的时候声音有些哽咽。
“奴婢在。”她俏声应道,循规蹈矩。
太皇太后又沉默了,这真是当年那个放肆无忌,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吗?“你抬起头来。”
“喳。”她顺从地应声,慢慢仰起脸。
“呀!”太皇太后赞叹地用手绢拭去涌出来的眼泪,当初的美璃顽劣得让她爱恨交加,现在的美璃乖巧得让她心疼不已。“我的小美璃长大了,长得这么漂亮了。”
漂亮?美璃轻抿了一下嘴角。是老祖宗在安慰她吧……她和漂亮,早就搭不上边际了。且不说两年来粗糙的生活,她不自觉地看了眼自己的左臂——为了觐见老祖宗,一个不认识的公公给她送了套衣装——还算华丽的衣料下,左腕上方不到两寸的那块丑陋疤痕若被老祖宗看见,还会这么夸她吗?她自己细看,都觉得令人恶心生厌。
“那场火把你吓坏了吧?”太皇太后又一阵心酸,这两年的绝情不理,是作为不把美璃交给宗人府惩处的条件,她答应过皇帝,在圈禁美璃的这段时间里,对她一定要不闻不问。皇帝厌恶美璃的骄纵,想真正让她尝到苦头痛改前非。
其实……只要她想,不需她亲自出面,只消身边有头有脸的下人去安宁殿吩咐一声,美璃也不会遭这么大的罪,但……她也想借此让这个孩子看清人情世故,磨去刺人棱角,将来才能安稳地找个归宿幸福的生活。
美璃是败落的皇族,娘家一无势力,再加上那么骄躁放纵的性子,丈夫怎么疼她爱她,公婆妯娌怎么容她宠她?重病需用猛药,虽然硬把个顽皮娇憨的小姑娘逼成现在这副样子,对她将来未尝不是件好事。
“害老祖宗担心了,美璃没事。”她平静地说。
那场火……安宁殿周围是紫禁城的“寡妇院”,很多无子嗣无势力的前朝遗妃罪嫔都圈禁群居于此。一个老太妃半夜起来到佛前烧香,老眼昏花再加上春天风大干燥,竟烧着幡幔引发大火,燃着了相邻的几座宫苑。她记得领头来灭火的护卫首领大声怒斥内监为什么让人半夜起来点火生香,那卫护头领一定是新来的,他不明白,在这片紫禁城里的死城中,是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只有孤寂和绝望,只有痛苦和无助。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满腔的话……只有说给佛祖。
“也算因祸得福,皇上已经下旨,安宁殿既然烧毁,重建需时,就提前放你回家。”
“谢皇上隆恩,谢老祖宗恩典。”美璃小心翼翼地回答。
她的礼数太过周到,反而让太皇太后沉下眼,“起来吧。你也两年多没回家,你们谦王府的地靖轩都帮着收回来了……”看见美璃的眼睛微微一闪缩,太皇太后有些后悔地停住口,叹了口气,“你先回去看看吧。好好休养几天再进宫看我。”
“喳。”美璃福身,她以为再听见他的名字也不会心痛,现在看来还是不行。好笑啊,痴恋的迷梦早就醒了,她的心怎么还是这么迟钝。
就在她倒退几步准备转身离去时,太皇太后又叫住了她,“美璃,怨皇上,怨老祖宗吗?”
她听了站直身子,毫不犹豫地说:“不。”
“哦?”太皇太后看着她半垂的小脸,长而翘的羽睫低垂着,真诚淡定。
“老祖宗,这两年奴婢独处深宫,静下心来读经礼佛,懂得了很多小时候不懂的道理。奴婢是真心感谢皇上、老祖宗。美璃所受的苦,比起因美璃而失去性命的老婆婆,因美璃而失去亲人的老婆婆的家人,实在太微不足道。就算当初皇上要美璃抵命也是理所应当的,奴婢已经很感激皇上和老祖宗赐予的再世为人的恩典了。”
“朕希望你说的是真心话。”康熙清冷平静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话音未落,人已经进来了。
美璃赶紧跪下施行大礼,被康熙不耐地拦住。
“免了。”他走到炕边坐下,太皇太后爱责地埋怨他来为何不使宫人通禀,康熙向她笑了笑,又沉下脸看美璃,“如果你真能这么想,这两年多的冷宫就没白待。”
“是。”美璃垂下头。
“回去吧,以后……好自为之。”
美璃恭敬地退了出去,好自为之,好自为之,她这辈子听过最多的训示就是这一句。
转出门口,她没想过走廊里还站着一个人。他背着光,面目模糊,她飞快地垂下头,她不用看的,她知道那是谁,他的样子因为想念了太多遍,已经刻在她心里最深一处,深得让她无奈。
混乱心痛,仅仅只那么一瞬。
她得体地站住向他福身行礼,如今他是王爷,她是格格的最低一等,按规矩应当跪下磕头。
“免了。”靖轩冷声说,两年不见,他说起话来更是贵气十足,威势凛凛,不愧是掌握重兵的宗室贵胄,声威赫赫的庆亲王。
她倒退了两步,准备转身。
“你家的马车在西华门外。”两年来,他很少想起她,即使想起也为自己了断了她的无妄纠缠而释然不已。听说她提前被放出宫去,他短暂地想过与她见面的种种,不外是气恨不已大骂他绝情无义,当年执意请求皇帝重罚她,又或者那副死缠烂打的臭脾气还阴魂不散,对他无耻痴缠……唯独没想过她会如此平淡。当他都有点儿后悔对她多说这么句话,怕又勾起她的痴想,她闻言却只向他淡淡的微笑了一下。
他的心无预兆地一抽,她竟然能向他微笑?
曾经对他做足嬉笑怨嗔的她,竟然……可以如此淡然地向他微笑。他猛然发现,记忆中从没留下她微笑的样子,靖轩冷着眼又看了看美璃,她微笑的样子其实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