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骄阳似火,十年寒窗,两日见分晓,这对于学生来讲无疑是残酷的,对家长来说也是残酷的。校门内关着的是专心考试的学生,校门外的等着的是焦急的家长,他们翘首期盼,心里的期待和紧张不亚于里面的考生。待铃声一响家长便蜂拥而上,踮起脚尖寻找着自己的孩子,只要孩子出现在视线里便乱挥双手,大声喊着名字,像是阔别已久了一样,学校里哭的笑的乱成一团,薛安敏蹬着他那辆红色自行车往家里走去,他心里清楚,自己考得不怎么样。薛安敏对学习还是很感兴趣的,与薛佳敏恰恰相反,他偏好理科类,特别是对物理尤其感兴趣,那些电路图是他百看不厌的。薛安敏的功课比薛佳敏要扎实很多,一般都排在班里前十名,只是后来喜欢上听音乐,又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儿,这成绩便逐渐的退步起来。薛安敏复读的这一年也是挺用功的,只是薛扬总也看不惯他耳朵里塞个耳机边听音乐边学习的样子,因为这个父子俩总是吵架,这父子间的关系也就慢慢地恶化下去了。
薛安敏的高考成绩果然很不理想,距离二本的分数线还差了很多很多,幸运的是他赶上了2001年全面扩招的早班车。选专业那天,薛安敏小心翼翼的将借来的那本厚厚的招生考试目录拿回家想让薛扬帮他选一下专业,结果薛扬说了一句:“考那么点儿分选什么专业,你自己看着报吧,有录取你的学校你就去!”薛安敏心里一凉,眼里噙着泪水离开了家,他知道他的分数考二本是不可能了,如果能让他再补习一年,他一定能考上的,这样想着他就随便填了一个高职,报了一个“计算机网络技术与应用”的专业。
薛安敏的本意是想继续复读一年的,所以并不是特别希望这所学校会录取他,然而事与愿违,这所学校还就偏偏录取了他,当他拆开信封看到学费的时候倒吸了一口凉气,同时也有些庆幸,这样高昂的学费,薛扬一定不会让他去的。他把通知书带回家里递给薛扬,说:“爸,这个学费太高了,我不去读了,我再复读一年!”
薛扬斜睨了薛安敏一眼,说:“就你?再补一年?”
薛安敏低下头低声说:“嗯,这次考试我紧张了,涂错答题卡了!”
薛扬冷笑了一声,说:“不是我瞧不起你,你呀,就是再补十年,也考不上个本科,瞧你带个耳机学习那个样子,你能考上就见了鬼了。”
薛安敏涨红了脸不服气的犟嘴说:“我带耳机又不影响学习!”
薛扬一拍桌子,说:“放屁,不影响学习?不影响学习就考了那么点儿分数?要不是你妈拦着,老子早就把你那个录音机给你砸了!”
薛安敏大声说:“你凭啥给我砸?”
薛扬吼了起来:“凭啥?凭我是你老子,别说砸你录音机了,就是打断你的腿也不用凭啥?还凭啥?老子告诉你,这书你要念,老子供你,贷款老子也供你,你要是不念,滚出去找活儿干!想补习,没门儿!老子没那么多精力耗在你身上!”
薛安敏一看薛扬发了怒,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说:“我不想上,我想考个本科!”
薛扬继续嘶吼着说:“补习的事儿就别想啦,该干啥干啥去,老子不想看见你了,两个选择,要么去念,要么找活儿干!没有别的选择!”
薛安敏有些哭腔的说:“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薛扬瞪大眼睛说:“怎么好好说话,啊?说啥啥不听,怎么和你说?老子把你养大,供你念书,你不好好学习,还要求我好好和你说话!反了天了真是!”
薛安敏倔强的说:“反正我不想去!”
薛扬指着门口说:“不想去就滚出去干活儿,挣钱!”
薛安敏顿时感到一阵绝望,眼泪汹涌而下,他哭着说:“我不想和你一样,你瞧瞧你一辈子,天天除了和人吵架,就是卖东西,连个自行车都给我们买不起!”
薛扬一听更是气急败坏的吼道:“放你妈的狗臭屁,老子还不全是为了供你们念书?你他妈就这幅德行,以后能比得上我就不错了!还我这一辈子,我这一辈子咋啦?啊?咋啦?缺你吃了还是缺你穿了?老子至少还有个工作,你呢?你有啥?告诉你,老子再和你说一遍,要么去念,要么找营生干!”
薛安敏边哭边喊:“就不能再补一年吗?不就多花一年的钱吗?你就是舍不得!”
薛扬一听嗓门更大了:“老子舍不得?舍不得供你念了这么多年了,老子今天也把话说开了吧。就你在被子下面要那些乱七八糟的书,啊?就你耳朵里塞个烂耳机,啊?就你给女孩子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信,啊?老子量你补十年也考不上!”
薛扬的话彻底冲击到薛安敏的自尊心,他抓起曾妙仙递给他擦眼泪的毛巾朝薛扬摔了过去,喊道:“你偷看我东西,你居然偷看我东西!”
薛扬也不甘示弱的拿起手中的水杯哗一下扔了过去,说:“老子偷看你东西怎么了?别说偷看了,明着看又这么了,没和你说是给你面子,你没做亏心事你怕什么?居然还敢打老子!真是反了天啦!”
盛满热水的杯子冲着薛安敏飞了过去,他怔怔的站在那里抽泣着不动弹,曾妙仙赶紧冲过去挡在了他的面前,水杯砸在曾妙仙的身上,掉下去又砸在柜子上,又弹了回来,掉在了地上,曾妙仙被热水烫的轻叹了一声,拉住薛安敏的手哭着说:“安敏,安敏,你听妈一句话,别和你爸犟了,妈求你了,你去吧!去读书吧!好赖我们供你!”
薛安敏终于绝望的嚎啕起来,薛佳敏也低声哭了起来。这哭有委屈,有害怕,有对未来的不知所措,有对生活的毫无预计,贫穷让人焦躁。薛安敏考了个高职的事儿很快就传开了,邻居左二女像一个刺探情报的地下特工一样,每天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听热闹,然后传一些不太中听的话出去。无非还是那些“上梁不正下梁哪能正得了啊!”之类的话罢了,传的久了,听得多了,薛扬一家人也习惯了,刚开始还解释解释,后来再有人问起来便应承上几句走开了。
薛安敏最终还是走了,去了远方的城市,他走的前一天正是美国的五角大楼被飞机撞毁的那天,黑白电视机上大楼哗啦一下倒塌了的画面,震惊了全世界,而他的世界也从那一天起开始改变了。
他带着薛扬贷的三千块钱和亲戚们七凑八凑的钱,独自一人坐上远去的客车,又换乘了火车,经过一夜的奔波,到达了那个陌生的城市。一路上他沮丧极了,他一想到那些亲戚给他钱的时候说的那些话,他就难受,是啊,自己考了个专科,读也没什么用,只是浪费钱罢了,不如出去找个营生干,自己真的是家里的一个拖累啊!那天他和父亲吵完架,母亲怕他想不开还时时刻刻的跟着他,直到他对她说:“妈,你放心,我不会想不开的,我不会干傻事儿,我要活出个样子给我爸看!”想到这儿薛安敏摇了摇头轻声哼了一下,活出个样子?是什么样子?怕是只有鬼才知道啊!
这个陌生的城市要比县城大很多,他随着人群找到了学校的指示牌来到学校,那是一个偏远的荒凉的,刚刚由中专升格为高职的职业技术学院,有些地方名称还没有改过来,下车的那一瞬间,他多么想拎着东西转身回家去,可是他不敢,他知道如果他回去,从此以后他将不会再有机会读书了。“就这样吧!”他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是学校里少有的几个穷小子,交完学校的费用,全身只剩下二百块钱,而这二百块钱就是他这一个月的生活费用。他安顿好以后便拨通了给家里的电话,这部电话是他走之前薛扬找人装的,找了熟人花了二百块钱安装的。曾妙仙一接起电话就泪流满面,无非是安顿吃好喝好不要和别人打架的事儿,说完之后他又要和薛佳敏说话,他对她说:“佳敏,你一定好好学习,听妈的话,哥特别想回家。”说完便抽泣起来,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笑话自己的软弱,他听到妹妹也哭了,他说:“我想和爸说一句话!”他听见薛佳敏喊了一句“爸爸,我哥要和你说话。”同时又听见薛扬大声的说了一句:“我没什么和他说的!”他默默的挂断电话,蹲在地上哭了起来。他不知道电话那头的家里也哭成了一片,那个不想和他说话的父亲走出家门,蹲在门前的白杨树下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猛烈的抽了一口烟。
薛扬报的这个专业是这所学校新增的几个专业之一,班里一共有二十六个人,男生偏多,女生很少。看上去没几个好学生,本地的学生倒是占了很大一部分比例,除了他和另外两个同学,其余的几乎都是本市的或者近郊的,大家一聊起天,满教室都是天津话。连老师也都是天津的,这个班主任慷慨激昂的发表了他的一番学前演讲,班主任说:“同学们,欢迎你们来到天津市轻工业职业技术学院,我知道,你们的高考成绩都不理想,我也知道,你们选择这所学校都是无奈之举,虽然我们的学校是一所中专升级版本的高职,虽然我也并不甘心在这里当一位老师!”他的话引起了教室里一片笑声。他自嘲的笑了笑,提高声音说:“但是,我想告诉你们的是,你们今天选的这个专业,是今后几年里最热门的专业,是未来发展中最需要的专业,只要你们肯学,肯专研,肯下功夫,我相信,未来你们的职业前景是光明的!”他的话引起了教室的讨论,大家交头接耳,有的报以憧憬的目光,有的嗤之以鼻。他又顿了顿说:“从今天起,我希望大家一扫高考失利的颓废,打起精神来,努力积极勇敢的去面对今后的学习和生活!我希望将来你们中间能出来那么一两个人,让我在别人面前骄傲的说出你们的名字!”
薛安敏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演讲,他听得发了呆,听得入了神,他突然觉得未来似乎向他招了招手,给他打开了一盏灯,而他需要努力的向那盏灯靠近,只要那样就会获得父亲的认可,他低头翻开那些刚发下来的新书,那里面的东西正是他喜欢的,他轻轻的握了握拳头,心里暗自给发了个誓:“我薛安敏一定要混出个样子来给他看!”
自此,薛安敏离开了家。薛安敏七岁的时候曾经带着妹妹去王志勇家里玩儿,王志勇他妈是一个及其迷信的女人,她总是喜欢找一些算命的先生给他们家的人算命,看到薛安敏兄妹过来便让那算命先生给相个面,那个算命先生看了看瘦干的哥哥,又看了看圆润的妹妹,便说:“这个女娃倒是好命,这个男娃么差些,怕是只有离了家才会发达呢!”随后王志勇他妈便暗暗嘱咐曾妙仙要在吃喝上偏向薛安敏一些,毕竟男娃要养老,“离家”,看上去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