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对我很虚,蜻蜓点水一样的,忽远忽近。”文军的话真实得像锥子一样,戳透了姜雪子的心思。“你怀疑过我,你觉得我和囡囡的妈妈遇害有关;你也怀疑过我的私生活,觉得我是一个花花公子,毫不检点,腐烂奢靡。但我都不计较。我告诉了你,我只是喜欢你,想拽住你的手。”
“其实,我挺喜欢囡囡这孩子的。”姜雪子委婉道。
文军叹了口气,阴郁地说:“可我能预感到,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巳。你不会走近我的,我也没这个福气。你是女人,你也有自己灵验的预感,你对我的怀疑一直都在,从没消失过。是吧?”
“是!”姜雪子坦然地回答。
“可昨晚上,你为什么那么慷慨?那么主动?让我误以为幸福要砸烂我的脑袋,给我这个痴心妄想的人一个惊喜呢?我差一点就错了,要是我不止步的话。”
“我没办法解释。可能,我失去知觉了吧。”
“哈哈,这就是俗话说的命吧。”文军强笑道。
“或许。”
这样的会仿佛一次预谋良久的休假活动,只开了短短的半天,下午就统统放了羊。钓鱼的钓鱼去了,划船的漂泊在水面上,踪影皆无。一堆南方的警察开了几桌麻将,甩开膀子玩起来。穿着一身老虎皮,几十条禁令悬在头顶,不时都被禁锢久了,现在个个像放松的弹簧,一下子松弛开来。没理由不玩个天昏地暗、人仰马翻的。
再说了,今天是元旦,全国人民都在同船共渡。
姜雪子谢绝了邀请,谎称不太舒服,一个人关进了房间里。事实上,姜雪子怕的是水。站在岸边,她怎么也抬不起脚跳到船甲板上去。日光太亮了,远处波动的水面像打碎的一块巨镜,参差错落地反射出碎光,耀得人眼睛生疼。而脚下的水面,又如一块蓝色的玻璃,深邃地埋着,望得人头晕。姜雪子狼狈地跑了回来。
她明白,这都是那一次事件留下的后遗症。
岛上真的很清净,太阳酥痒地照临,琳琅满目的花木盛开着,瞧不出一丝冬天的迹象。怀想着北方的漫天雪花,姜雪子如梦如幻地坐在房间里,意识里空白无物,静得能听见心脏的打鼓声。
后来一激灵,她被自己吓了一跳。
姜雪子有点燥热,换下了严肃有余、活泼不足的警服,穿上了一件带来的睡衣。睡衣是白色的丝绸,上面落满了荷花与茎叶,仿佛人在八月的荷塘里穿行。她绾起了头发,拧出一个发髻盘在脑后,万分松懈地盯着荧屏。电视里除了庸俗的歌舞,就是历朝历代的古装戏,装神弄鬼地糊弄观众。新闻频道里轮番播出印度洋海啸的惨状,死亡人数一次次攀升,看得人胃里泛酸,肝疼一般地唏嘘无奈。姜雪子翻检了几十个频道,后来看见了巍子和许晴,便锁定了。
戏演了一半,巍子和许晴是一对情侣。
姜雪子的心兔跳不巳,很快就被吸引住了。他们刚刚沐浴过了鱼水之欢,懒散地躺在床上,四条腿翻腾绞结着,大眼瞪小眼地默默传情。这时候是一段大提琴的演奏,很闷,很空虚地缭绕而起,如一座夏日的谷仓,等待着秋后的颗粒归人。姜雪子抱着膝,人定般地看着,一种感同身受的念想攫住了她。
这时,巍子翻身坐起,点了根烟,抿起嘴角,很调皮地吐出了几缕烟雾,像一段段文字,写在空气的皮肤上。他的动作感染了许晴。她趴在床上,一袭白色的被单裹着翘臀,凸凹有致。蓦地,她一抬身,夺下了他嘴角的烟,衔在了自己嘴上。
她也吐出了一段文字,像是回答,写在了空气上。
他们两人都笑了,是那种长久的爱意与耳鬓厮磨的感情使然,是肌肤相亲的笑,也是带了一丝坏意和恶作剧的笑。姜雪子也跟着笑了。许晴的腿跷起,蹬了一下巍子的胸脯,很孩子气。姜雪子竟也模仿了一下,在虚空里蹬了一脚。可她踩虚了,身子一倾,侧翻在了床上。
这时候,她恍然一想:自己竟没有对方!
姜雪子欣赏巍子和许晴演义的那种优雅、浪漫和倦意。那该是成熟男女间应有的表达方式之一吧。姜雪子回味着刚才的细节,细细捉摸着那一脚的风情。
当然,不仅仅是南方天气的酷热,而是一块隐匿了许久的炭,被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镜头引燃了。姜雪子燥热无比,血直往脑门上冲去,一股不可遏止的冲动催逼着她,犹如一条蛇冬眠巳毕,从洞穴里探出了头,迫使她走进了浴室。她站在淋浴室,拿着花洒,一任凉水激派而下,冲刷自己,冷却着自己发烫的欲望。
好像走到哪里,都有一块块有形无形的镜子跟随着她。此刻,姜雪子也看见了墙面上的一块巨镜。她裸露着身体,被完整地镶嵌其中,一举一动都被悉数捕捉,一一呈现在视屏似的镜面上。她被惹怒了,无端地升起一种对镜子的痛恨感。姜雪子烦躁地将水花泼派在镜子上,可玻璃越擦越亮,嘲弄着她一般。
它阻止住了姜雪子,喝令她住手,像高速公路上一块“不准逆行”的警示牌横在眼前。姜雪子沮丧地按在了镜面上,双手撑住了身体,埋下头去。水派在她弧形的脊梁上,反弹开去,渐渐熄灭了身体里那一块私自燃烧的煤炭。
它好像与自己作对丨也像是一次讽刺,把惊叹号挂在眼前,使自己无处遁逃。
姜雪子草草地收拾完毕,狼狈地靠在床上,嫉妒般地换掉了巍子和许晴继续缠绵的画面。恰好,旅游卫视里在播崔健“摇滚年”的现场,姜雪子将声音拧到最大,震天价地响起来,以驱散骨头缝里那些渗流出来的冲动和蚁痒,脸上的绯红也逐渐消淡了下去。
廉颇老矣的摇滚战士唱完了《混子》,接着又唱《飞了》。姜雪子耳根嘈杂。她只图解闷,不计内容,心绪一下子转移了。
会上发了一摞资料。姜雪子抽出了一本华裔神探李昌钰的自传,读了起来。
李昌钰乃美国首位州级华裔警政长官,也是美国历史上官职最高的亚裔执法官员,共参与调查了各类案件件,迄今巳获得全世界的多个荣誉奖项。他是美国三所大学的终身教授,被美国和世界各地的多所学院和医学院聘为顾问或客座教授。他侦办过的许多刑事案件都成为了国际法庭科学界与警界的教学范例。
李昌钰曾在辛普森杀妻案、肯尼迪暗杀案重审、“……”事件后法医勘查、台湾“……”枪击等全球瞩目的时事大案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他也参与了耶稣裹尸布、圣母玛丽亚显灵、比利小子生死等宗教历史悬案。
破案如砍瓜切菜的李昌钰是神探,也是著作等身的学者和作家,迄今发表有多篇学术论文,出版了多本刑事科学的学术著作,他的著作被作为刑侦学的教科书,并被翻译成种语言。他的英文小说《重新调查历史奇案》,曾成为美国真实侦探类的畅销书。
他的破案故事巳被多次拍成了电影和电视节目。但是,真正把神探演活的还是李昌钰本人。李昌钰曾在一部集的电视连续剧中扮演了自己。他在美国法庭电视网开设了《蛛丝马迹:李博士奇案录》的系列节目,是这个拥有万观众的电视网上最受欢迎的节目之一。
姜雪子仅读了半页,就被牢牢地吸引住了。
她告别了摇滚战士崔健,拥着一袭毛巾被,找了一个惬意的姿势,继续捧读起了早就心向神往的李博士。顺着神探的描述,姜雪子身临其境一般,兴趣顿增。
连姜雪子都愕然,自己很久都没摸过书了,甚至连一本上档次的杂志都没翻过。此前的一年里,自己都做了什么?窗外的日光如雪崩一般地淌进来,光线都带着绒毛似的,增添了暖洋洋的温情。可在遥远的北国,此时风雪正烈,天地寒彻。过去的一年里,自己的面孔不是混同在傍晚的风雪里,和无数的陌生人等在站台上吗?
那些脸,都带着枯干、奔波、劳苦的颜色,一丝笑容也不见,如舞台上的面具,埋在各自的委屈和不堪里。
今天多么好!姜雪子暗自揣测: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看来,是一个好的兆头,也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无论如何,都要将这一天完整地留给自己,过得踏踏实实,对自己有一个不错的交代。
是啊!是啊!是啊!姜雪子找到了一段话,兴奋得她辗转反侧,连李博士都这样说:“……做人的道理就是,在工作上发觉兴趣,假如你喜欢工作,再累也不觉得累。在劳动中,体会到闲情;在信仰中,找到真爱;身心和谐,寓教于乐,这就是生活的意义。”姜雪子看了不下六遍,几乎默记在心了。
可有什么能比神探破案的故事更有磁力的呢?姜雪子略略读过了“辛普森的手套”、“耶稣的血迹”、“肯尼迪"史密斯的裤子”和“莱温斯基的裙子”等章节,顺利找到了李博士最具轰动效应的惊世之作:“比利小子(^"办I&幻))案件”。
李昌钰博士用一种时过境迁、波澜不惊的口气说:
在世纪到世纪的时候,新墨西哥州有一个小城叫林肯,只有一条街。当地的一个有名枪手“比利小子”,个子不高,大家就叫他“小子”。他的枪很快,很凶悍,杀了十几个人,名声大噪。比利小子到底是像历史上说的那样死在了林肯,葬在了当地,还是像另外一种传说说得那样,是警长和他勾结,故意放他逃走,杀了另外一个人,放风说比利小子死了,最后葬在了德克萨斯。
一粧历史的悬案、疑案。一姜雪子寻思道。
难度非常大,也可以说非常小。一李昌钰博士卖了一个关子,这样讲。姜雪子感觉出李博士的口才一流,绝对是一副处变不惊的傲岸和自信。也难怪,在美国那样的花花世界里,他什么没见过,什么样刁钻古怪的记者没交过手呐。李博士接着说:假如能找到比利小子的坟墓,一定会有他的尸骨,他有其他亲戚的话,就可以验调#遗传因子。
当初人们想抓他,但他的枪法很准,出枪又快,总是抓不住他。后来,新墨西哥州的州长说,假如你自己投降,我就大赦,不处你的罪。于是,就派了人去谈判。比利小子答应带枪投诚。可投诚了以后,州长又反悔了,还是要判他的罪。去谈判的警长觉得脸面无光,所以就有了两种传说一一种说,警长觉得很对不起比利小子,决定让他逃走。
当天把他从监狱带到了法庭。那个法庭现在还保存着,监狱也在,监狱旁边是警长的办公室,再旁边是法院。我去看过地形,法院是两层楼的木头房子,楼梯很窄。当时,比利小子上了楼,说要去厕所。
厕所就像中国的茅厕,在比较远的地方。
两个警察押送他去。厕所里藏着一把枪,传说是警长放在那里的,那两个押送他的警察也早就知道。他们回到了法院,比利小子走在前面,警察跟在后头。比利小子推倒了后面的两个警察,正要逃走,在楼上的警察并不知晓内情,开枪射击。比利小子还击,打死了楼上的警察。底下的警察闻声而来,比利小子戴着镣铐,跳窗而走。警察们追赶上去,又被比利小子打死了几个,最后逃掉了。这下事情闹大了,全国通缉开来。其实,比利小子就躲在山上,哪儿也没去。
多像一部西部牛仔片啊!姜雪子读得双目圆睁,竟不知道窗外的湖上一轮太阳沉在了水面上,将碎金闪银泼洒上去,映亮了半个天空。整个微风荡漾的湖泊,犹如一只巨型的钢炉,煮沸了空气。
有一天晚上,比利小子下山会他的女朋友。当天晚上,警长带了两个警察前去捉拿。两个警察埋伏在外面,警长就睡在他女朋友的床上。到了半夜,有一个人跑进来。据警长说,他命令那个人不准动,双方互相射击。警长从房子里跑出来说:我刚刚杀了比利小子。那两个警察一听,马上就跑了,因为比利小子很厉害。第二天验尸,证明比利小子的确被打死了。
另外还有一种传说。一李博士饶有兴趣地说:说的是警长安排的,因为当天有一个十四岁的墨西哥男孩失踪了。传说是他杀了那个墨西哥男孩,放在现场。可第二天来验尸的法医喝得醉醺醺的,连尸包都没有打开……
正读到节骨眼上,姜雪子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惊吓住了。她极不情愿地折了书角,搁下了书,起身去开门。她本来以为是会务组的来喊吃饭,要么就是划船的那帮人回来了,又有新的安排。
姜雪子压根儿没料到,在天远地偏的南方,会发生这样的怪事--时间,令姜雪子如坠深渊,一头的雾水。
肖依喜笑颜开地站在门外,一脸的无虑。她的旁边,居然是臧毅。
“嫂子!”
“你,你们?”
姜雪子骇然了,扶住门框的手一直没落下,一副拒人于外的架势。肖依大咧咧地从胳膊下钻进了房间,还给臧毅打了个手势,后者也堂而皇之地进去了。姜雪子站在门侧,真的搅乱了一锅糨糊似的,没理出个头绪来。
肖依就这样,是个没什么城府的丫头,上次与姜雪子打上了冷战,可现在却忘了个一干二净。她也不知从哪里搞到了一套南方少数民族的服饰,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颜色艳得花哨至极,剪裁得也不规范,与小蛮女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姜雪子悻悻地回到房间,在浴室里换了另一套便装。肖依拉开了窗帘,将所有的窗子都打开,让夜风汩汩淌进来。她还把电视的分贝放至最大,掰开了香蕉,自己囫囵吞枣地吃着,又给臧毅剥开了一支,喂到了他的嘴边。
“叫嫂子!她可是我嫂子哦。”肖依命令臧毅道。
臧毅鼓着腮帮子,眼珠子突兀着,嘴里含混了一下,竟也没发出声音来。嘴里的食物噎得他脸色发青。
“别!”
姜雪子赶忙阻止道。姜雪子并不喜欢臧毅其人,要不是有肖依这层关系,她没准早就喊门外的保安了。瞧瞧他的形象吧,十人里一准会有九人指责他的;天都灰暗下去了,他还戴着一副标志性的墨镜,扮酷似的,脑际剪得精光,可顶子上留下一圈圆圆的发丛。他的肚子早就富态了,压扁的易拉罐的形状,令姜雪子想起“脑满肠肥”这个词。他的指根里箍着几枚戒指,黄澄澄的金属色,明摆着给人一种俗气不堪的感觉。
其实,姜雪子不用看他的五官,就能一瞬间在纸上默写下来。
他哥哥臧刚在案发后潜逃,技侦队搜集了臧刚以前的所有相片,都摆在姜雪子的桌子上以供她参考。有些相片,就是臧刚和臧毅兄弟俩的合影。可以这么说,姜雪子对臧毅的相貌耳熟能详,到了习焉不察的地步。正是有了对他们类似双胞胎长相的研判,姜雪子才准确地画出了臧刚易容后的大致模样,将他很快缉拿归案了。虽说臧刚巳被执行了死刑,但先前做过的功课,姜雪子一时半会儿的还未忘记呐。
可臧毅真的与臧刚一模一样,令姜雪子有点臧刚枪下溜走,潜逃复活了的错觉。
或者说,姜雪子不想正视臧毅。一个堂堂的警察,怎么能够与杀人犯的亲属交往呢?再说了,凭着女人的敏感,臧毅也绝不是盏省油的灯。姜雪子自问说;老鹰岂能和地鼠为友?天鹅怎能与癞蛤蟆同窝?天下从没有这等天方夜谭哦!
姜雪子冷脸打量着,不吱声,更不虚与委蛇地客气。
不速之客们相互喂着水,打情骂俏完了,才回转身子,顾上跟姜雪子说话。肖依凑前来,掂起姜雪子的手,娇嗔地问;
“怎么,不欢迎呀?嫂子。”
姜雪子烦怨地抽回手,埋怨说:“我是来开会的,是办正事的。你当我是来游山玩水的呀?不在家好好待着,大老远跑这里干什么?钱烧得慌了?”
“元旦,我们来旅游的。你又不是这儿的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