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顺着屋檐滴落,恰恰纵容了我的思想。第一次我和孩子们在世界通识的课堂上讨论艺术时,他们说艺术就是雨声,无论大小都在滋润着每个人的心田。
这场雨,让我联想到了那场雨,那场在深圳的大雨。
去年夏天,我们带着一群北京孩子去深圳——一座著名的移民城市。
天气一直晴朗的深圳,像是刻意安排了一场大雨迎接我们,从上午就开始下雨。由于天气原因,我们一出机场就直接被送往基地了,根本没有时间执行策划案中相互认识的这一程序,以至于无法在第一时间与深圳的孩子们交流。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坐上大巴,不一会儿,都昏昏欲睡、渐无声息。我闭着眼睛,却无法入睡。这是我们第一次把暑假活动的营地设在外地。这次活动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扩大孩子的朋友圈,让他们能与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沟通,这也是为他们将来国外行走打基础;二是通过各种挑战性的任务,让孩子们迅速建立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团队,提高孩子们解决问题的能力。
孩子们将要面对的世界是多元社会文化背景的。哈佛大学的校长提到,在21世纪,一个有教养的人需要了解整个世界,不能存在对任何地区、任何民族的偏见。
孩子们所看到的世界不会在将来的某一天突然宽阔起来,而是从小的积累。可遗憾的是现在孩子们每天拼命积累的只是学科方面的“深度”,对社会的了解几乎为零。所以,我们每次活动都想办法让孩子们能够与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在一起相处,从现在开始扩展他们的生活宽度。从每次活动的主题变化到课堂和营地中的“混龄”安排,我们都希望创造出一个能让孩子们之间相互交叉、相互感染的环境。
回头一看,全车只有我和小白双目圆睁,看来这场及时雨果然是一曲绝佳的催眠曲!
小白这家伙,最大的特点就是遇到任何事都面无表情,很难能通过面部表情看到他内心的波澜。初见小白时,他就是一个十足的时尚青年,一头长发齐腰,说话时不经意地露出耳朵上的三个耳坠。如果不是他个人经历的丰富让他显示出对生命和教育的理解,恐怕我就要与他失之交臂了。外表时尚的他,却是一个非常严谨的人,每一次活动从细节的设计,到安全措施的考虑,都让我对他刮目相看。
经过两小时的晃动,两部大客车终于抵达了深圳盐田的一个活动基地。
基地就在海边,虽然在车上,可我们还是隐约闻到了海水的咸腥味儿。孩子们逐渐都从睡梦中醒来。此刻,大雨仍在哗哗地下着,没有一丝减缓的迹象。
深圳的孩子们因为先上车,所以都分布在客车的前半部分座位,车一停,他们冲下车并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大楼,把我们和大客车都留在了雨中,更别提带上自己的行李物品了。司机冒着雨把客车的行李箱打开,那里装满了所有人的行李箱包和从北京运来的活动道具。
北京的孩子们下车后,快速跑到行李箱旁边,每人大包小箱,把行李逐一运往大楼里面。
“你们赶快进去,我们来弄!”常松试图阻止雨中的孩子们。
“瞎掰什么呢?你就一个人。”十一岁的李达不屑地回答。
我正帮着语凡整理行李。大件行李和他那小个头实在太不协调,我试图帮他找件小行李:“语凡,你就拿这个吧!”语凡白眼一翻,根本不看我,两手抓着那件大家伙自顾朝前走。我再一抬头,才看见深圳的孩子们都躲在屋檐下,既没有和老师打招呼,也不说话,有的仰望天空,无所事事,有的左右躲避,生怕雨水滴到身上。我透过雨雾看着他们,似乎眼前一切与他们无关。可到底是什么让他们成了袖手旁观之人?他们在家也从来都是事不关己吗?他们在学校都只是看着老师们忙前顾后吗?又或者他们压根儿不知道搬运自己行李是自己需要做的吗?
没有找到孩子们行为背后的原因之前,我从不妄加判断。
“你,还有你!”我指着在屋檐下躲雨的那几个比我还高壮的男孩,“快过来搬行李!”
回头一看,后面却没有丝毫的动静。
“怎么回事啊?”我有些火冒三丈。
“那些东西又不是我们的。”高个儿孩子不满地说。
“什么?”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想把说这话的孩子看清楚,紧接着另一个理直气壮的声音又冒出来:“以前都是老师给我们拿的!”
在小白、常松的带领下,北京的孩子排成一条长队,男孩站在雨里,女孩站在屋檐下,行李、道具一件件从孩子们的手上传过。
“听好了,所有人!迅速拿上自己的行李,男生帮助拿道具!快!”我开始从屋檐下把这些表情麻木的孩子们赶到汽车行李箱旁。
他们极不情愿地走到车前,开始在行李中挑选自己的物品。有些孩子小声嘀咕,有些孩子则非常开心地发现自己的行李已被运到楼里了,便立刻返回大楼下找寻,窃喜的神情却也担心被我看见后又叫唤过来帮工。
我有些气急败坏,直到一个黑小孩跳进行李车,开始帮语凡翻行李,他那一口广东普通话才把我的急躁平和下去。
雨中的一场搬运战斗结束,孩子们在大厅里集合,对比鲜明有加。
语凡他们全身湿透了,站在一边拿毛巾擦身体。章鱼则忙着给所有人吃药。而另外40个孩子中则有过半的人拿着电话嘀咕:“妈妈,我到了,怎么回事啊!这儿的老师还让我们自己拿行李?”
大厅左边是湿漉漉的孩子,右边是嗡嗡的叫声。
“好,集合了!”小白的声音难得凶狠了一把。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些对比鲜明的孩子们。至此我算找到了原因,在这些孩子们心中,他们是负责学习、负责玩的,而其他事情都应归别人打理。如同我在德国遇到的那些类似成长经历的小留学生们,他们一旦脱离了父母的怀抱,到了一个凡事须由自己打理的环境中,就完全失控了。时间已逝,孩子们的成长无法重来。而眼前,我们至少要为这些孩子争取一些成长机会,不要让他们十年之后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8九点综合征
大雨中的我准备改变战术![教育策略是需要根据情况的改变而调整,这样才能达到因材施教的效果。]对这些事事都要别人帮忙的孩子们来说,他们急需当头一棒!
“大家好!我刚才已经领略到大家的体力和自控能力了。我看到能在大雨中搬运行李的伙伴,也看到在屋檐下躲雨的伙伴,从现在开始你们都会是伙伴。很多人对于搬运行李都无动于衷,可喜可贺,你们定力很强!现在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兰海,从现在开始,一切行动听指挥!”
往常首次见面,我是不会如此尖锐地把自己展现在孩子们面前的。但,现在的他们需要这样的规则。
“我是常松,你们自由活动的范围是这栋楼。晚上9点30分必须熄灯睡觉,早上7点30分起床,在睡觉时间之后与起床时间之前,不能让我在任何一个地方看见你们,宿舍卫生我将随时抽查!”
常松用十分钟时间完成了本该明天才宣布的要求,因为过往每次的第一天是让孩子们彻底放松的日子,放松下的弱点和优点都很容易被观察清楚,可刚才发生的事情让我们不得不加快了原有节奏。
懒懒散散的孩子们被我们严肃的要求和规则震住了,但依然有孩子脸上挂着不屑一顾的神情。[行为上懒散的孩子需要一个严格的规则要求才能慢慢有所改进。]
“我先问个问题,深圳孩子有多少人带手机入营了?”[通过孩子们的设备和穿着习惯可以分析家庭情况和父母的关注点。]
一只只小手伸出来,脸上还挺得意。
我一数,好家伙,20个人中只有两个人没带。
“那么,北京孩子有多少带手机入营了?”
安静一片,没有小手伸出来。
“你看,他们没有手机,真土!”深圳孩子开始交头接耳,“是啊,还是从北京来的呢!以后我才不把手机借给他们用。”
大厅里又开始嗡嗡一片,我故意留足了时间给他们嗡鸣,以观察各自的反应。[了解孩子对某件事的反应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他们。]
“现在通知第一条营地规定:尽量不要用手机。特别是在集体活动的时候,禁止携带手机!这是规定,每个人都要遵守。”
晚饭过后的活动时间,我没有安排任何内容,只为了观察这两地的孩子们在自由状态下会选择互相交谈还是各行其是。[孩子在自由状态下的行为需要重点观察,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他们对自由时间的掌握以及社交方式。]我们故意将各自房门打开,以便能听到外面的动静,而小白则独自关上房门准备工作,他要把明天活动的全部内容再仔细核查一遍。两年的默契合作下来,我和常松都非常熟知他的工作习惯了。
遗憾的是,虽然双方孩子们都在各行其是,可情境大相径庭。
后来了解到,当时北京孩子们忙着整理自己的房间,收拾行李,查看第二天日程安排,动作快的孩子完事后则在一边安静休息。可深圳的孩子则满世界到处都在呼喊我的名字。
“兰海,我的行李箱打不开了!”
“兰海,我的笔不见了。”
“兰海……”
虽然对孩子各种习惯已经司空见惯,但看到全身上下只有“嘴巴”拥有工作能力,到处叫人帮忙的孩子,我外表再和蔼镇定,内心也难免有些许愤怒。
“兰海,谁都有第一次,体验第一次对他们来说可能就是痛苦的,我们原来不是也一样吗?”章鱼,真是个贴心女孩,轻声走到我身后。
闹剧刚结束,另一幕诙谐剧在晚上9点准时上演。
行为的传染结果是整个二楼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深圳孩子一个个掏出手机。我本以为这会促使北京孩子想家而不适应,可转头看向那几个小子,发现他们倒挺自在。
我还没有调整到合适的嗓音开始爆发,二楼另一颗小炸弹却先引爆了。
“呜呜呜,我想你们!我要回家啊!”我顺着声音开始寻找这个小炸弹,身后还紧跟了几个一心看热闹的小家伙。
是不是之前那个腼腆男孩?我一面猜测,一面寻找声音来源。
推门进去,一个身高1米60左右的男孩正在号啕大哭,一边拿着手机,一边用手捶着枕头:“我要回去,不想待这儿了,我就是想你们!”
呜咽声中,我很难完整地听出他的言语,但他想家——这是显而易见的。
我把其他孩子赶到门外去,独靠在门边耐心地等待着他结束电话。好家伙,足足30分钟![孩子的隐私需要保护,单独的谈话不仅是尊重孩子的隐私,更重要的是建立了良好的交流氛围。]
“一名,你在和谁打电话呢?”我微笑着敲门。
我看着这个十二岁的男孩,白皙的面容,稚气仍挂在脸上,除了普通话有一点广东腔以外,长得不怎么像广东人。
“我,我在和我妈打电话呢!”他呜咽得身体颤抖起来。
我靠近他,拿出纸巾放在他手里,说道:“我们不哭了,你看,我都没法听清楚你说什么了。”
“嗯。”他开始抽搐,“我刚给我妈打电话,呜呜。”
“别哭了,一会儿哭丑了。”我以平日罕见的温柔拍着他的后背,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语言和肢体动作的配合更容易让孩子接受我们想要传递的信息]
“我就是想我妈了……”孩子继续呜咽不止。
看来这一时是不能让他从妈妈的语音环境中脱离出来了,我决定直接和他妈妈先沟通,了解一下这孩子的情况。出于礼貌和尊重,我问他:“我能和你妈妈通个电话吗?寝室同学都要回来了,到睡觉的时间了哦!”
安顿完了一名后,我走出门,遇见豪豪,原来他与一名同寝室。我还没开口说点什么,豪豪就朝我一笑,径直走到一名身旁坐下,把手放在一名肩上,开始安慰他。作为留守儿童的新代表豪豪同样经历过和父母分离,也许他能更明白一名的伤感吧!
把外面的“战场”交给了常松后,我回到房间,从资料中查到了一名妈妈的电话号码。
“您好,请问您是一名妈妈吗?”
“我是,您好!”声音温柔地从电话那边飘了过来。
“您好,我是兰海。”
“您好,一名在那边给你们添麻烦了。”
“还好,我刚才听见他给您电话,他哭了很久、很伤心。”
“是啊,他就是这样,总想我们。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您说这个男孩子这么大了,怎么还这样呢?”妈妈无奈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我就想和您沟通一下情况,希望能利用这次活动让他有所改进。”
“哎呀,那就太感谢您了。”
“所以,我需要您配合,我可能明天会暂时没收他的手机,让他不能和您联系。如果您有问题,可以随时拨打我的电话。可以吗?”
“好,不过万一他又哭了,怎么办?”妈妈有些担忧。[父母会担心孩子“哭”。其实,哭是一种情绪表达的方式,除了表示伤心还有其他的含义。比如一名,他每次的哭都让自己受益了。所以,这种让自己受益的行为是会持续的,而现在需要让他知道“哭”是不能让自己受益的,就能有效地制止他的“哭”了。]
“我们先试一次吧!大男孩如果总这样,对他以后可不好。”
刚挂完一名妈妈的电话,还没来得及缓口气,电话又响了。
“你就是夏令营的老师吗?”对方语气很生硬。
“您好,我是兰海,请问您是?”
“我是一个学生的妈妈,是谁你就不用问了!”
“有什么可以帮助的吗?”
“我很不满意你们!第一,为什么下雨了,还让孩子去搬行李?你们老师就不能帮着拿吗?第二,为什么晚上9点半以后就不让孩子们接电话?我们有事找孩子也不行吗?如果你们还这样的话,我明天就准备把孩子接走。”
语速飞快,还好不是当面,就这我都能想象到唾沫横飞的情景了。“首先,我代表这次营地老师欢迎您的孩子参与其中。对您刚才所提的问题,我认为是这样的:无论天气如何,行李是孩子自己所带所用的,所以应由他们自己负责拿取。如果行李太重,我们老师才可以帮助他们解决这个问题。[千万不能替孩子解决所有的问题。我们可以和孩子一起解决他们的问题,但是主体也仍然是孩子自己。]至于晚上9点半之后不许接听电话,是为了保证孩子们的休息,睡眠不够会对孩子们产生影响,如果往后您实在有事找孩子,可以随时拨打我的电话。”
虽然我是出言有章,但对方仍然出言不逊:“算你说得有理!那如果我孩子出了任何问题,你们都要负全部责任!”
嘭!电话狠狠地被对方挂了!
从房间里走出来,走廊的安静让我有些不适应。抬头一看,墙上挂钟正好显示21点30分。不由暗喜,看来这些孩子们对严格的要求已经开始适应了。
我独自去了海边。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让我一时无法平静。
海潮的声音很浑厚,随着浪潮的起伏,许多过往的事情在我的脑海中闪现,我忽然觉得孩子们太不容易了。
我相信天下所有父母都是爱自己的孩子的,但到底该怎样爱孩子?孩子到底需要什么?这个问题是每个父母都需要思考的。
温饱,是人最低的生存要求,作为父母都能够满足孩子。但人生是个漫长的过程,无论你有多么优秀,路途之中也会遇到无数不可预见的困难。挫折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缺乏一颗面对挫折的坚定之心。
可这坚定之心绝不是一夜之间变成的,而是在不断地敲击打磨中历练出来的,这需要时间。如果我们童年时能遇到这样的打磨机会,那会是件珍贵的礼物,我希望这份礼物是父母送给孩子的。
一名的妈妈是极度疼爱孩子的,她内心中明白孩子需要坚定的心,但却不能亲自送出这份礼物。我相信很多父母都想锻炼孩子,但他们自己却经受不了这种锻炼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