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湖面波光粼粼,流金溢彩。
兄弟二人在茶廊里聊了整整一个下午,茶叶就换了五次。喝得痛快,聊得透彻,直到都觉出肚子饿了,方才起身向外走。尽管什么实质性问题都没有解决,但经过这一通的喝,聊,宋建平的心情比来前舒朗多了。在北京这么久他怎么就没有发现这个可爱的去处?他怎么就不知道原来生活还可以这样地从容、惬意、优美?难道真如东北所说,他的生活观价值观生活状态有一些问题?二人一前一后,沿着鹅卵石铺成的甬道走,身旁是飒飒作响的竹林,竹林散发出阵阵沁人脾肺的竹香。
感觉到了宋建平的变化之后,刘东北话倒少了,态度也谦和了,时而,会若有所思地沉默一会儿。宋建平突然想起一个一直想问一直忘了问的问题。
“东北,昨天你屋里那女孩儿是谁?”
“就是她。”
“和好了?”
刘东北笑了起来:“本人实在是,难以抵抗她的魅力。结果只能投降——同意结婚。这个决定是深思熟虑的结果:结了婚,会失去自由;不结婚,会失去她。最后只好,两害相权取其轻。”
宋建平慨叹,摇头,但没敢像从前那样,张嘴就训。不知是感觉到了刘东北的深度,还是感觉到了自己的局限,也许,二者兼而有之。这时,听刘东北又说。
“真希望将来政府能作出这样的规定,给婚姻规定年限。比方说,三年,一个婚姻只许存在三年;三年过后,必须离。要是你说,我们俩确实恩爱,不想离,那么,成,由政府派来调查小组,经过认真的调查,证实这两个人确实恩爱,可以续婚,好,再续三年。再好,再续,再好,再续,想白头到老的也不是不可以嘛……”
宋建平被逗得哈哈大笑,露着一口雪白的牙齿,像个天真烂漫的大孩子。刘东北看着他,心情复杂:这么可爱的人,这么好的医生,怎么就过不上与之相匹配的好生活?
那天两人一块吃的晚饭,饭后又聊了一会儿,方才分手。刘东北到家时娟子在,正在电脑的QQ室里和人聊着天儿,等他。听到他回来的声音,头也不回,欢快地叫道:“他要求跟我见面!”
刘东北边脱外衣脱鞋边问:“谁?”
娟子边说了声“谁知道他是谁”,边飞快地打字,劈里啪拉一打一大串。刘东北好奇地凑过来看,荧屏上娟子打出来的字是:如果你是男孩儿,请穿白袜子,如果你是男人,请穿灰袜子。
刘东北问娟子:“为什么?”
娟子拿起手边的一张报纸一掸,笑:“这上面说的。‘新种好男人’的判定标准。”
刘东北拿过报纸看,上面还有诸多条款,比如,永远不用牛仔裤配皮鞋,不用西裤配旅游鞋。再如,不留女人式长发,指甲要干净。还有,要抢着付账,要认为男人买单是天经地义,哪怕是假装。最后一条,礼物不在多频繁,在于出其不意;不在多贵重,在于里面的小字条。刘东北把最后一条高声念了出来,并连声夸赞这一条好,说得在理,以后他可以照此办理。娟子嗷一声叫着扑了上去,二人笑闹一团。
那个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一个最终改变了宋建平命运的电话。挂上电话后刘东北许久沉吟无语。
“谁呀?”娟子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
刘东北仍是那样深沉地沉吟着:“……我一大学同学。毕了业不务正业,跑山西挖煤去了,没想到还真让他挖成了,现在光固定资产就上千万。”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爸病了,山西的医生让他把他爸送北京来让大医院看看,他想请北京的医生去山西给他爸看,他爸病得不轻,他不想让他爸辛苦。”停停,“我想把老宋介绍了去。跟他要出诊费,要……十万。”
“出一次诊十万!太贵了吧?”
“贵不贵都是相对而言。只要他肯出,就说明它不贵。他不肯出咱再慢慢往下落呗……老宋太可怜了,空有一身本事,转化不成财富,闹得现在老婆都瞧不上他。像这种智商高情商低的人,得有人帮他一把。”
接着就把电话打了回去,将宋建平隆重推出后,报上了价钱,十万。同时等着对方讨价还价,心里头做好了艰苦抗战的准备,一万一万地往下落,底线三万,这样至少小侄子上学的赞助费差不多就算挣了出来。不想那傻帽儿根本不还价,一个子儿不还,感觉上就是二十万三十万,他也会全盘接受。弄得刘东北心里头那个难受,放下电话后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小嘴巴。
第二天,刘东北去公司转了一圈,把该安排的事情安排了,就迫不及待骑上摩托去了宋建平的医院。事先打了电话,说有事,没说什么事。这种事还是面谈好些。内心深处,也承认自己浅薄的一面,作为施者,他很愿意当面看到受施者的反应。
宋建平不在科里,在看门诊。刘东北到时已快下班了,诊室里还剩一个病人。那是一个面色黄黑的中年男子,坐在诊桌前跟宋建平喋喋不休地诉说,身体前倾,看宋建平时的眼神是软弱的,充满期待的,诚惶诚恐的。
“……恶心,不愿意吃饭。酒量也不大行了,以前一顿半斤八两白酒没事似的,现在喝点儿就醉……”
宋建平边听边在病历纸上刷刷地写。宋建平的字也漂亮,柳体。刘东北屏息静气看,生怕弄出动静,有一丝惊扰:因受那病人情绪的感染,他对宋建平不由自主也产生了三分敬畏。
宋建平写完病历,一抬头,看到了站在门后诊床前的刘东北,遂示意他在桌对面椅子上坐,而后拖过一沓单子,开单子,开完,给病人:“做一个B超,验一个血。”
病人双手捧着单子边看边走,走没两秒钟又转了回来,“大夫,不会有什么事吧?”
“现在说不好。等化验结果出来再说。”
病人走后,宋建平问刘东北有什么事,这时刘东北却已对刚才的那个病人产生了好奇和牵挂。看着病人消失的方向,答非所问:“他会是什么病?”
“得等化验结果出来再说。”
“你估计呢?”
“肝癌。晚期。”
刘东北吓了一跳。看宋建平,一张脸平静如常,见怪不怪。那一瞬间,刘东北突然就明白了他那个挖煤的同学:他比他们都懂得医生的价值;懂得医生的价值就是懂得生命的价值。
刘东北把挖煤同学的事跟宋建平说了,宋建平听了之后半天无语。
刘东北有些纳闷,“哥,想什么呢?”
宋建平慢吞吞道:“我在想,林小枫知道了这事,会怎么想。”
晚上,下班后,回到家,宋建平给林小枫打了电话。这是冷战以来他第一次主动跟她联系。本来他一直被动,被动地接受命运或者说林小枫的种种安排。他被动是因为自忖没有主动的资格。尽管对自己都不想承认,他的主动那十万块钱起了不可忽视的作用。钱是男人的胆。打电话时的心情颇矛盾,既想让她高兴,又不愿看到她就为这个高兴。于是想,上来先不说钱,先说点别的,比如当当怎么样,爸爸妈妈怎么样,她怎么样,然后,视情况,顺便的,把那事说了。没料到她不在,还没有下班。电话是当当接的,当当正在看动画片,耐着性子敷衍了爸爸几句后,就把电话挂了,也不问问爸爸有什么事,令宋建平好不沮丧,十万块钱带来的喜悦都打了折扣。
宋建平下面条。面条下好时发现盐没了。想用酱油代替,酱油也只剩下了老抽,于是出门,敲对门的门。
对门家妞妞过生日,请了五六个小朋友来,家里头一片尖叫笑闹。肖莉在忙着下厨,为小寿星小客人们做菜,冰箱上贴着菜谱,菜谱上列着八个大菜,八个菜一个还没出来,厨房已是混乱一片。油都热了才发现葱还没切,赶等切了葱油已冒起了浓烟,油烟机没有打开。宋建平的到来使肖莉喜出望外,不容分说请他帮忙,事情多得数都数不过来,择菜,洗菜,剥蒜,勾芡,泡海米,打鸡蛋……宋建平拒绝了她的分派,径去拿她手中的锅铲,她一下子笑了起来。二人相较,他是当然的大厨她才应是小工。她不仅交出了锅铲,还把围裙也解下来替他系在了腰上。二人一个掂勺一个配菜,混乱立刻变得井然。
二人边干边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山西,聊到了十万块钱。肖莉一听也是一振,接着主张马上跟林小枫说;宋建平不提自己想说而没有说成的事,只道,他们的问题不是个钱的问题,钱只是一个诱因,一个表面现象,根本的问题是,他这个人使她失望,他不是她心目中的那个人。她是个追求完美的人,他不完美。潜意识是,想再从肖莉那里听到一点顺理成章的赞许、鼓励。不料肖莉的精神仍集中在那十万块钱上,“先别下结论。跟林小枫说了再说。十万块钱不是个小数。”
宋建平在心里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八个菜不知不觉就出来了,且质量超出了预期。肖莉长长出了口气,这才想起了一件事:宋建平来有什么事。得知了他的来意,即力邀他与孩子们与她一起,共进妞妞的生日晚餐。宋建平拒绝了。他一个大男人,戳在一堆儿童妇女里,他不自在,别人也不自在。遂拎着肖莉给他的一袋盐——肖莉非要给他一袋,而不是他要的“一点”——回了自己家。
他们家正冲门的地方是一面穿衣镜,林小枫安那里的,由于天天进出门天天看到它,早都忘记了它的存在。今天它却使宋建平愣了一愣:那里面出现的男人有些陌生,腰里系着一个勾花边的碎红花围裙,怪模怪样,待反应过来后不禁哑然失笑。尽管依然是空着肚子,心情却比离家前愉快多了,伸手将那个围裙解下——不能马上送回,怕再遭邀请——搭在穿衣镜上,而后去了厨房。
离家前下的那锅面条已坨成了一坨,正在考虑是倒掉重下还是热热将就一下的时候,门开,林小枫回来了,肩上背着她那个上班用的棕方皮包,显然是下班后直接来了这里。
林小枫看到穿衣镜时也是一愣:搭在穿衣镜上的那个围裙女性味十足。她表情淡漠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惊愕。宋建平闻声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正好看到了这个瞬间,刚要开口说什么,林小枫已风一般径直去了大屋,宋建平紧跟着去了,去时林小枫已在挨个拉写字台的抽屉。
“你找什么?”宋建平问。没得到回答。他很想解释一下那个围裙的事,不知如何开头。她若是问的话,就好办多了,她不问,他怎么说都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她背对着他在抽屉里翻找,宋建平这才发现,原来脊背也是可以有表情的:生硬,冷淡,冷峻。宋建平咳了一声。“我最近可能要出趟差,”他说,对方聋了哑了一般。他只好鼓足勇气继续独白,希望下面的话会使对方有一点变化,“去山西。出诊。出诊费十万。”
“十万”出了口,那脊背依然如故。
宋建平生气了。“跟你说话哪,听到了没有?”
这时林小枫已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当当的疫苗接种本,拿着向外走,看也不看宋建平一眼。棕方皮包也始终背在肩上,找东西时都没有放下来过,清清楚楚表明着她的来意,她来只是为拿东西。
宋建平看着她来,看着她走,无所作为,无可奈何,全没料到接下来还会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
——在林小枫拉开门的时候,肖莉正好到他们家门口。两手端着仨盘子,盘子里他们一块做的那八个菜挨样码了一些,码菜时显然是用了心的,红绿黄白相间。这还不算,更要命的是肖莉的穿着,出奇地漂亮,还化着淡妆。肖莉显然不知道林小枫在,一下子愣住。这一“愣”,更是如同画龙点睛的那个“睛”了。
林小枫先开的口。
“肖莉,你今天真漂亮!”
“人,还是衣服?”
这工夫肖莉也镇定了下来,开着玩笑,态度大方。
“人和衣服。”
林小枫回答,微微笑着,同时把身子向一旁一侧,请肖莉进来的意思。
肖莉就顺势向里头走。“我们妞妞今天过生日,”她边走边说,“一定让我也穿上漂亮衣服——小女孩儿毛病就是多——还非让我给你们送来一些菜,一块庆贺她的生日。”说着进了屋,把盘子放在桌子上。
肖莉走了,门关上了,宋家复归平静。静静地,林小枫开口了:“我说这围裙看着怎么眼熟。……你说的那个单身女同事,就是她吧?”
宋建平没马上回答。都是,又都不是。不是林小枫以为的那个“是”。正在他想怎么回答的时候,林小枫已经走了。她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她的询问根本就是一种肯定式。
林小枫刚走,肖莉又到。感觉上,她一直就躲在自家门里面,倾听着对门的动静。一进门就连声道歉,“对不起老宋对不起,因为我的疏忽造成了你们夫妻的不和……”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一个因果关系。”宋建平摆摆手,“还是因为我们俩的不和造成了——”止住,发现有点说不下去。
肖莉笑了:“造成了我的疏忽?”
宋建平也笑了。沉重的气氛轻松一些了。趁这工夫,肖莉建议宋建平近期找个时间跟林小枫好好谈谈,有机会她也找林小枫谈,等误会消除后再说山西,说十万块钱。感情的事情没有解决好就谈钱,对方不会接受,起码面子上就说不过去,人都是有自尊心的。宋建平承认肖莉说得是,佩服的同时,也感激。
但还没等宋建平和林小枫谈,事情就发生了急转直下的变化。
山西那边经过调查,得知宋建平是副教授级,便不同意他去会诊,他们要教授。不管刘东北如何举荐,保证宋建平的实际水平绝对在教授之上,人家只尊重和相信那些可见、公认的标准。逼急了,就跟刘东北说,如果宋建平实在困难,他可以赞助一万两万。刘东北后悔死了,后悔不该这么早就跟老宋说。该等完全落实下来再说。娟子倒觉着一万两万也行,也比没有强。让刘东北跟他们说别光说嘴,把钱拿来。刘东北对娟子道:“找啐啊!老宋要是能拿这钱,至于到今天这地步吗!”
“噩耗”来时宋建平刚刚接了林小枫的一个电话。林小枫明天下午没课,决定请假去把他们俩的事儿办了,打电话是为通知宋建平提前请假。那边电话刚挂这边刘东北电话打来,哼哼叽叽吞吞吐吐,没等说完宋建平全明白了,高声答应着“知道了”把电话挂了。挂上电话心里头一阵钝痛。不是为山西为十万块钱,是为了那背后的一切一切。一瞬间他觉着自己的人生非常失败,事业,家庭,爱情。也许,这一切根本就是一回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下午,宋建平在家等林小枫。
离婚所需文件都在家里,结婚证、户口本、身份证,电话里说好她先来家,取了东西后两人再一起去街道办事处。从一点等到四点三刻林小枫才到,进门后气都没有喘匀就开始解释:刚出办公室碰上了年级主任,被抓去替二班老师代了堂课。二班老师有个痛经的毛病,痛起来大汗淋淋腰都直不起来没法上课。宋建平随口说了句那你也该打个电话来啊;她马上就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说正要打电话时上课铃响了就没有打,实在是对不起!一连串的“对不起”说得很密很溜,仿佛贤良的日本妇女。令宋建平顿时感到了深深的忧伤:林小枫的客气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别离。
结婚证、户口本、各自的身份证都齐了,该走了。两人站在大屋中间,不约而同做四处的环顾,这个家有点小,有点凌乱,摆设也有点陈旧,但却是他们一手建起来的,每一样东西,都有着一段共同的记忆……林小枫不敢再看,扭头向外走,边道:“走吧。”
宋建平没动,他突然想起来件事。“不用到单位开个信啊什么的?”
“不用了吧。新婚姻法有规定,离婚以后不用单位管。”
“噢。”
“走吧?”
“我觉着咱们还是有一点轻率了。”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咱们内部总得先拿出个基本方案来,万一有什么不一致的,总不能跑到人家那里去争,去吵。”
“好吧。”林小枫坐下来,“谈谈你的条件。”
“从来没有离过婚,没经验。”宋建平也坐下,学着某部电视剧里的一句台词,“离婚的第一步是什么?”
“听说是把该分割的先分割一下。”
“那就分割!”
林小枫心一下子凉了。“——房子归你。”
宋建平闭眼一点头:“同意。”猛地又睁开眼睛,“不同意。不,不是不同意。……”
“到底是‘是’还是‘不’?”
“房子本来就是我的,我们单位的。”
“当当归我。”
“不同意。”
“说说理由。”
“你一个人能带好他吗?咱们现在是两个人你都……”
“两个和尚没水吃。”
“小枫,我并不是非要跟你争这个孩子,”宋建平态度极其诚恳,“就像那谁说的,孩子那还不跟庄稼似的,哪儿水土肥沃,哪儿向阳利于生长就种哪儿。我主要考虑的还是你。一个女人,三十多了,要工作要带孩子,还要考虑再建立家庭吧?……难。”
林小枫被宋建平态度中的诚恳周到打动,想哭,她极力掩饰。
“谢谢,我你不用担心,我会安排好一切。让人担心的是你。平心而论,你的条件不错,有地位有房子有前途,又正处于‘男人一枝花’的年龄,一旦你获得人身自由的消息传出去,肯定会有很多人毛遂自荐找上门来。”
“这可以想象得出。”
“凡是冲着房子地位来的,一概不能要。”
“不要。我会严格掌握标准择优录取。”
“要慎之又慎。你的身份不允许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离婚,会给你造成不好的影响。”
“这你放心。”
秋日的阳光西斜着由窗子倾泻进来,一块块印在地板上,其中一块正在林小枫脚下。她盯着那块阳光,极力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那眼睛里已蓄满了泪水。就这样看着那块阳光,她说了。
“建平,还记得吗,咱们结婚的时候也是秋天。咱俩骑着车子去香山看红叶,回来时我的车带给扎了,你就带着我,一手掌把一手推着我的车子,一走就是十多里路……”
“那时候年轻啊,”宋建平脸上也露出了神往,“更主要的是你坐在身后。没听说吗,一个漂亮女孩儿就是男人的一部永动马达!”
这时,林小枫突然地就问了。问了那个她一直回避一直不想问的问题。
“你觉着她漂亮,是吗?”
宋建平马上就反应了过来。事实上他在等着的,就是她问“她”。
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态度诚恳,一五一十,实事求是。而后,道:“非常感谢那天你没有当面跟肖莉说什么,感谢你的大度和体谅……”
“哪里!”林小枫惭愧一笑,“说实在的,本来我想去她们家找她算账的,都到她家门口了,都要敲门了,最终没去,是因为我觉着丢人,我自己丢人。”
“你是个诚实的人,小枫。”
“你也是。”
“是啊,要不是有着这么多共同之处,我们也不会走到一起……”
谈话一下子触到了敏感区,两人都住了口。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忧伤,不远处邻家飘来了音乐,二胡曲。二人倾听。在如泣如诉的音乐声中,宋建平开口了。
“好好对他——你的丈夫,不是指我啊,指我的接班人。小枫,知道男人最忌讳的是什么吗?忌讳被老婆瞧不起——”
“我没有!我只不过是恨铁不成钢,是激将法……”
“不管是什么都不成。有些话是不可以随便说的,即使是在夫妻之间——尤其是在夫妻之间!那是很伤人心的。”
“谢谢你的提醒。建平,你也要好好对她,你的妻子,我指的也是我的接班人。知道女人最忌讳的是什么吗?”
这时,门外传来对门母女俩到家的声音,妞妞的童声格外响亮:“妈妈,我们今天开运动会了……”
林小枫一下子站起身来:“坏了——当当!”
平时都是林小枫去实验一小接当当,她有事才会告诉父母去替她接。因不愿让父母担心,更是因为不愿听他们唠叨,她没把今天的事儿告诉他们,也就忘了告诉他们接当当的事。
“走走快走!我们打车去!”
宋建平嚷。夫妻俩匆匆出门。
学校里老师孩子都散净了。本来,没人接的一二年级小学生,老师是不许走的。经常会有来晚了的家长,塞车,下班晚了,都有可能。这种情况下,老师通常会陪着等会儿,若是再晚,剩下的孩子会被安排在传达室大爷屋里等,由传达室大爷统一看管。再晚也晚不了多久,都是独生子女掌上明珠,再忙再有事家里再没人,就是托邻居亲戚朋友,也会赶来把孩子接了。但是这天却例了外,天都黑了,这个叫宋林当的一年级小学生也没人来接,传达室大爷嘱咐他在屋里好好写作业,就去洗菜准备做饭,大爷屋里没有水,水管在院里,就这个工夫,孩子没了。
林小枫一下子急了。“怎么办,建平,怎么办?”
“别急别急,当当不会有事,这孩子有数。”
“再有数他也才六岁!”
“给你们家打个电话,看当当是不是自己回去了。”
“千万别直着问!我妈不担事!”
宋建平打了电话,岳母接的,宋建平跟她说找小枫,顺便也就问了当当。岳母说小枫不在当当也不在,早晨走时听当当说要吃麦当劳,估计娘俩可能吃麦当劳去了。这时林小枫已听出当当不在家里,已开始流泪,等宋建平一挂上妈妈的电话,立刻痛哭出声,“当当要有什么事,我也不活了!”
……出租车两边的车窗大敞,宋建平、林小枫一人看一边。车内收音机里一女声说:“河面上发现了一具男孩儿的尸体,六岁左右。白上衣,蓝裤子……”
林小枫一把抓住了宋建平的胳膊。“建平!发现一男孩儿的尸体!”
“当当早晨穿的什么衣服?”
林小枫一时竟然记忆力丧失,想了好久,想不起来,只道:“不会是当当,绝对不会,当当没有白上衣。……”
“我怎么记得他好像有一件……”
“他没有!!”林小枫嘶声喊叫,“我清楚还是你清楚!?”
出租车师傅好心问道:“你们去派出所报案了没有?”
天黑透了,宋建平夫妇从派出所出来,神情茫然,不知现在该向哪里,做些什么。
“给家里打个电话吧,总让老人这么等也不行。”
林小枫拨了电话:“妈——”一下子用手捂住了嘴,再也说不下去。
“小枫!小枫?你上哪去了!”林母的声音由话筒里传出,“也不接孩子!让当当自己跑了回来,七八站地,这么远的路,你倒是真放心啊!……”
宋氏夫妇喜极而泣,猛地,紧紧抱在了一起。共同的巨大伤痛和喜悦将他们连到了一起。
“我也有问题。操之过急。其实你说得对,我们的生活还是不错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还是你说得对,不能总往下看,总跟差的比,作为一个男人,有责任给老婆孩子安全感,用你的话说,让这个家具有一定的抗风险能力……”
“不不不!我这话说得太极端太片面,咱们家要没抗风险能力,那人家一月收入两三千一两千的怎么过?就说我们一同事吧,爱人下岗了,家里就他一个人挣钱,孩子也是刚上小学,过得也不错嘛……”
晚上,儿子睡了以后,夫妻俩躺在大床上,争着抢着做自我批评,如同冷冬之后必有暖冬,大灾之后必是丰年,两人都表现出了空前的高姿态。
宋建平说:“这一阵子我想了很多,对下步生活作了安排。首先,把正高评上——”
林小枫打断宋建平:“其实按你的水平——”
宋建平打断林小枫:“那也得重视包装!这次山西的事件给了我很大触动。你光自命清高不行,整个跟社会脱节嘛。”
“建平……”林小枫感动得要哭。宋建平摆手让她不要打断他。
“正高评上后,再加上我的实力,我想,我们以后的状况会比现在有所改善。”停了停,不无遗憾地道,“不过,一次十万的机会怕是不会再有了。”
林小枫不同意这观点。
“机会只能越来越多!随着国家经济越来越好,医生这个职业的收入肯定会越来越高,像发达国家那样。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对医生的尊重就是对病人对生命的尊重。”
宋建平感激得搂了搂妻子的肩。
林小枫又想起来件事。“这次评正高你不会有问题吧?”
“放心,百分之百!”
林小枫把脸埋进了宋建平的怀里……
没想到,这件“百分之百”的事,百分之百地落了空。
医院这次只有一个晋升正高的名额,不唯宋建平,所有人都认为,这名额非宋建平莫属,最终,却属于了肖莉。
从肖莉上台述职,宋建平就发现她这次参评根本不是她自己所表白的那样,是为了“热身”;而是全力以赴,志在必得。“热身”一说是战术,麻痹战术,麻痹对手。谁是对手就麻痹谁。她从一开始就比所有人都清醒,都周到。
肖莉述职。
“……五年来,本人不等不靠不争不要,努力以做好本职工作的实际行动,以出色的工作成绩,来证明自己。尤其是在家庭发生了重大变故以后。”
念到这儿,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停了停才继续念,努力克制着声音中的哽咽。那努力的克制比痛哭失声更令人感动、同情。
“我一个人带着女儿,要工作要学习还要承担起一个家庭的全部,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在完成工作之余,还在核心源杂志上发表论文三篇,其中《中国外科》两篇,《中华胸外科》一篇,其中一篇获中华医学会优秀论文奖……”
在肖莉哽咽时,会场上起了轻微的骚动。评委们显然被打动了,参评的人们则担心着评委的被打动,气氛凝重的会场上涌动着一股紧张亢奋的暗流。
看着形容单薄孱弱的肖莉,宋建平感到了阵阵寒气。
述职完毕,答辩完毕,评委们开始投票,投票结果,竟被肖莉言中:在最后的时刻,肖莉和宋建平打成了平手。两人得票最多,各为五票。于是再投,仍是各为五票;再投,还是。
下班时间已过许久,被评的人们精神紧张神经麻木浑然不觉,评委们却早就感到了冗长乏味。年年做评委,年年这一套,也知道这件事之于别人的重要,正是由于知道,他们才会表现出如此空前的耐心,否则,怎么可能让这么多超重量级的专家们聚集一起一聚几天?个个都是身兼数职,个个都忙得不可开交,个个都是病人们求之不得的人物。第三次为了宋建平和肖莉的高下之争唱票时,评委们开始更频繁、动作幅度更大地看表,手机也是此起彼伏,接手机时的内容也比较一致,都是“会还没完要不你们先吃吧”之类。声音也很大,传递着同看表的动作一样的心情。
也不怪评委们不敬业,已是晚上快七点了。肖莉说得对,评委也是人,有着人的所有需要所有弱点。因而当评委会主任宣布再投、并说出所有评委的心声、希望是最后一次时,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女士优先算了!”
宋建平霍然循声看去,没找到说这话的人。
再投的结果,宋建平五票,肖莉多了一票,六票。共十一名评委。
肖莉胜出。
林小枫义愤填膺。
“她痛哭流涕当众作秀,你干吗不晕倒过去一头栽那儿?作秀谁不会作!说什么女士优先,这跟男女有什么关系?不就是想早点回家吃饭吗?早回家吃饭比一个人的命运都重要?……这不是草菅人命吗这!”又道:“建平,这事不能就这么认了,得找院里!”
宋建平弓腰坐在床上,十指交叉放在腿上,两眼看着脚前的一个点,不吭声。从跟林小枫说完了这事,他就一直这个姿势坐着,一直不吭声。林小枫急了。
“说话呀建平!”
宋建平抬起头来,“小枫,我不干了。我走。”
“走?什么意思?”
“离开这个医院。”
林小枫意外地睁大了眼睛。宋建平神情平静。那是一种大主意已定后的平静。
宋建平下班回来,西装领带,腰背笔直,步子充满了弹性。身后有人在叫“老宋”,他立刻加快了步伐。他听出了是谁。他不想跟她说话。
她却赶了上来。她不会看不到他有意躲她的用心,她就是这么顽强。她赶上来,在他对面站住,使得他不得不站住。
她含笑看他,上下打量着他,带着真诚的关切。他的心不由得一阵刺痛——他喜欢过她对她曾有过好感——于是不看她,把脸扭到一边,看路边的冬青树。
“你很适合穿西装。”
他听到她说。他没说话。
“你去的那个爱德华医院,好吗?”
她问。他还是不说话。
“老宋,那件事我想跟你谈谈,你什么时候有空?”
这次他不能不说话,于是装傻。
“哪件事?”
“评高级职称的事。”
“噢,那事啊。那事给我的感觉已经很遥远了。”
“不可能的老宋,这才事隔没多久……”
“什么都是可能的肖女士,因为人的感觉不仅跟时间有关,跟空间也有关。我现在已然不在你们那个圈里了。不是圈中人,不问圈中事。懂了?”
说罢抬腿就走,肖莉一移身子挡住了他的去路,两眼直视着他,清澈的目光里有恳求,还有难过。
心里又是一阵痛。最终他屈服了。时间定在了明天。明天是周末。地点是宋建平定的,那个茶廊。去那里是因为那里无遮无挡,人来人往,光明正大。
二人隔着一张方桌而坐,侧身相对,面向湖水。湖水对面是层层叠叠的绿,绿的后方远方,是湛蓝湛蓝的天。
宋建平一直没怎么说话,主要是肖莉在说。既然是她约的他,那么,说话的责任自然应该由她担起。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承认,我的确没有把这次晋升正高作为一次热身,的确是全力以赴志在必夺……”
这时一直没开口的宋建平开口了,“你之所以要那样说不过是为了麻痹敌人,使他们丧失警惕,让他们自以为胜券在握,甚至还可笑地,自以为是地,伸出一双热情的手去扶困济贫!”
肖莉难过极了:“老宋,别说得那么难听……”
宋建平轻淡一笑:“做都做了,还怕说说?”
肖莉沉默了。湖光潋滟,微风轻拂。许久,肖莉方又开口,由于仍是看着前方,看上去仿佛自语。
“老宋,你知道的,我现在是单亲家庭,换句话说,我的女儿只有我,我既是她的母亲又是她的父亲。
“我常爱以我小时候的感受去体会她的心情。小时候的我,希望从母亲那里得到的是关心和温暖,希望从父亲那里得到的是荣誉和骄傲。我曾愿我父亲的职务一升再升,对于年幼的我来说,那时父亲的职务就是我用来衡量父辈事业成就的唯一标志。
“我想,我的女儿一定也是这样地希望着我,注视着我,尽管她没有说。我小的时候,也从来不说。孩子不说,不等于不想。而我们大人最容易犯的一个错误就是,忽视、轻视孩子——忽视、轻视他们的一些内心感受……”
单身母亲的肺腑之言,没有这样的感受绝对说不出来。
“那也不能为了这个就不择手段,不惜利用别人,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吧——你有孩子,别人也有!”宋建平说。带着点责怪。心里头已经原谅了她。“责怪”其实是为了给对方提供一个为自己辩解的机会。
她却出人意料地没为自己辩解。
“你恨我也是应该的,因为无论按什么,按水平成绩,按资历地位,你都在我之上,不止一档。所以,我不得不下很大的功夫,很大的额外功夫,去战胜你,以能赢得那唯一的一个名额。”
宋建平于不知不觉中扭过了脸去,她仍看着前方,一张侧脸轮廓极其清晰秀丽。看着前方,她继续说:
“如果我不这样做,我估计我这次撑破天也就能得个一票两票。老宋,我事先找过所有的评委,跟他们一个一个地谈过,一个一个做工作;有的,还谈过不止一次!
“你听了是不是更瞧不起我了?你是个清高的人,你清高是因为你自信,你自信是因为你有自信的资本有真才实学,所以你能为了自尊牺牲实际利益而我不能。老宋,如果你也肯下我所下过的功夫,哪怕一半,三分之一,我都没戏。”
宋建平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不是为了她做出的那些事,而是为了她说出她做出的那些事。
这时,肖莉扭过脸来,对他嫣然一笑。她笑的时候格外美丽。
“老宋,知道吗?这个世界其实就是以这种方式构筑着某种平衡,让所有人都能生存,都有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