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由得假想着杰里柯顶着一颗尖嘴、红冠的朱鹭的头,在律师办公室和法院之间来回奔忙的情景,竟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
说笑间,我们来到了雅特米多鲁斯木乃伊的跟前。伯林汉小姐在展览柜前停下了脚步,然后静静凝视着那张正望向我们的脸庞。我在一旁偷偷地打量着她,她看起来是那么迷人,在她神魂所依的对象前面,她那张甜美可爱的脸变得无比虔诚,充满了女性的尊严与优雅。我突然感觉到,自我们初次见面之后,她变了很多。她变得年轻、妩媚、温柔了许多。原本她是一个哀伤的女人,神情淡漠,看起来疲惫、阴沉,近乎抑郁。可现在,她成了一个柔媚的可人儿,偶尔有点儿严肃,但却坦诚得可爱。
难道是我们的友谊改变了她?我思忖着这个问题,一颗心不禁雀跃起来。我真想对她说出我的感觉,让她知道我的心思,真希望有一天她对我亦能如此。
我鼓起勇气,打断了她的冥思。
“亲爱的,你如此专注,在想些什么呢?”
“我在想……他是否会嫉妒我的新朋友。啊,我在胡说些什么呢!”她迅速转身,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开心之余又带着些许娇羞,与我四目相对。
“他为什么要嫉妒?”
“这个嘛……是这样的,以前他是我的朋友,他独占了我生活的全部。在此之前,除了我的父亲,我从不曾有过男性朋友,更不要说知心朋友了。在家里遭遇困境的那段时间,我非常孤单。可以说,我天生就孤僻,遗憾的是我又不是哲学家,只是个女孩子。于是,每当我感觉孤独的时候,就会跑到这里,向雅特米多鲁斯诉说衷肠,假装他了解我的感伤并且怜惜我。我知道,这有点儿傻,可是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我感到安慰了。”
“你一点儿也不傻。就像你在这幅画里所看到的那样,他温柔俊秀、讨人喜欢,他是一个好人。你将生命中的孤苦寄托于这样一个历经了几个世纪仍然散发着魅力的完美男子,正证明了你的明智。你一点儿都不傻,我相信雅特米多鲁斯也一点儿都不会嫉妒你的新朋友。”
“你说的是真的吗?”她轻柔地问道,嘴角带着微笑。
“我不会骗你的,我向你保证。”
“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就安心了。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这儿居然有位懂得心电感应的奇男子,连木乃伊都难不倒他,太让人惊喜了。你倒说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她开心地大笑起来。
“我当然知道。是他让我们成为朋友的,你忘了吗?”
“我不会忘记的。”她柔声回答,“那天我太傻了,幸亏你来了。也就从那时起,我开始对你有所信赖,把你当成了真正的朋友。”
“彼此彼此。谢谢你对我的信任,谢谢你将心中的绮想向我吐露,我珍惜它胜过一切,一直都是。”
她有些不安地瞥了我一眼,接着低下了头。沉默片刻之后,她说:“有件很有趣的事不知你发现没有,这个画像分为两部分。”她有意岔开了话题,仿佛为了淡化我们谈话中的情感因素。
“你说来听听!”突然冷却下来的气氛让我有些失望。
“它只有一部分是具备情感和表情的,另一部分纯粹是装饰。它的设计和装饰,表面看来透着希腊式的情感,形式上遵循的却是埃及传统。不过它终究还是带着点希腊式的精神,包括这最后的告别,都是用他们的语言和他们熟悉的文字完成的。”
“是的。他们居然能够将铭刻的文字隐藏得如此巧妙,并且没有破坏绘画的美感,实在让人叹服。”
“我也这样觉得。”她凝视着那幅画像,心不在焉地附和道,仿佛在想着别的什么事情。我静静地望着她,她有一副姣好的容颜,一头柔软的长发从鬓角处优雅地披散下来,她实在是世间少有的尤物。突然,她把视线投向了我。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为什么我会把雅特米多鲁斯的事告诉你,这念头回想起来既痴傻又孩子气。搁到现在,说什么我都不会告诉别人,包括我父亲在内。我有些不明白,当初我为什么会那么相信你,知道你一定能了解并且理解我。”
她问得如此率直,一对深情的双眸探询地望过来,我的心狂跳不已。
“我来告诉你原因吧!”我有些按捺不住,不禁脱口而出,“那是因为我爱你,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了。你感受到了我的爱,可是你却把它当成了同情。”
突然,她涨红了脸,有些不相信的样子,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
“你不相信吗,露丝?我是不是说得太唐突了?请原谅,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我说的都是真的。在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爱上你了。或许我不应该急于表白,可是露丝,如果你知道自己有多么美好,我想你也不会怪我。”
“我不怪你,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你对我这么好,你那么诚恳善良,而我待你却如此糟糕。这样的事情本不应该发生——因为我们之间不应该这样。我说不出你想听的话,保罗,我们永远都只能是朋友。”她的声音有些轻飘。
从来没有过的恐惧占据了我的心,它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给攫住了,生命中最珍爱的东西正在离我远去。
“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为什么你不能接受我的爱?难道你的心已另有所属?”我有些不甘心。
“不,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的意思是你不爱我,对吗?这是可以理解的,为什么你要爱我呢?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改变心意的,我会耐心地等待那天的到来。我不会对你纠缠不休,我会像雅各布等待瑞秋那样的等着你。因为深爱着她,所以对于雅各布来说,三年五载犹如一瞬。对我也一样,只要你不离开我。”
她低垂着头,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表情也极度痛苦:“你不会明白的,也不可能明白,永远都不可能。我们之间不可能有未来,请相信我。我不想再多说了。”
“一点儿机会、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吗,露丝?我可以等的,我不会放弃你,哪怕前面有不可逾越的障碍。”我近乎绝望地恳求道。
“恐怕非常困难,甚至可以说毫无希望。真的,保罗,我实在不忍这么说,但事实确实是这样,我们之间没有可能。好了,我得走了,就此道别吧!我们暂时也不要见面了,也许有一天我们还能继续做朋友,如果你肯原谅我的话。”
“原谅你?为什么要这么说,露丝?”我有些诧异,“没什么可原谅的,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永远是我最好、最亲爱的朋友。”
“谢谢你,保罗!你对我太好了。让我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她好像要虚脱了,说着她伸出颤抖的手。握着她的手时,我才惊愕地发现她是多么得激动。
“要我陪你一起走吗,露丝?”我不由得有些担心。
“不,不要!”她失声尖叫起来,“我不要你陪我,我只想一个人走,再会了!”
她的嘴唇颤抖着,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一定要答应我,要是哪天横挡在我们之间的大山消失了,你一定要马上告诉我。要记住,我爱你,永远爱你,在我有生之年会一直等着你。”我紧追不舍。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强忍着眼泪,使劲握了一下我的手。
“好的,我答应你。再会了,保罗。”她又一次紧握了一下我的手,然后转身离去。
我呆呆地望着她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透过玻璃中的映像,突然发现她在经过楼梯平台时,轻轻擦拭着眼角。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么做很不妥,于是匆匆转过头。然而她哀伤的眼神和对我诉说的情愫,却又让我有种自私的满足感。
她走后,一股突然袭来的孤寂感将我占据。也唯有此刻,才让我真正感受到这份悄悄闯入我生命的爱情对我的意义。它照亮了我的现在,也为我暧昧不明的未来点燃了一丝希望。我所有的喜悦、悲伤、憧憬、欲望全都围绕着它,它是我生命中唯一真实的存在,剩余的一切都不过是可有可无的背景。如今这份爱已经远去,再也无法挽回,留下的只是一幅没了画面的寂寞画框。
在她离去的地方待了多久我已记不清了,只觉得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梦境般地不断在脑海中闪现:我们在图书室的快乐相处、第一次去逛博物馆,还有这次本应充满浪漫气氛的聊天。这些快乐的时光如幽灵一般,来了又去。展览室大多数的时候都是空荡荡的,偶尔有游客进来,朝我投来好奇的目光,然后继续走他们的路。我越来越觉得胸口有一股难忍的痛楚,这或许是我仅存的知觉了吧!
这时我抬起眼睛,注视着那幅画像中的人物。这位希腊古人俊美睿智的脸庞正冲着我微笑,似乎在安慰我,告诉我当他还活在阳光普照的费尤姆时,也曾经历过同样的苦痛。一股隐隐的慰藉,有如远古玫瑰的淡淡芳香,从那张清秀的脸上飘散开来。这张脸,曾见证过我的快乐,如今又看着我枯萎悲伤。我转过身去,在无声的沉默中,我看见他仿佛正在向我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