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经侍母至孝,对老人家的叮嘱言听计从。不过他又有些为难,由于他多年在钱庄替人管理钱财,从没有出过差错,所以钱庄老板听说李云经想另寻门庭,哪里肯依,故而百般加以挽留,一时弄得李云经左右为难。倒是妻子庄碧琴精明,她为既想留恋钱庄又不想有违母命的丈夫出了一个两宜之计。她说:“既然钱庄老板不肯放人,不如请老板在钱庄里另行调换。只要是不和钱财打交道,做其他事情也可以。”
李云经按妻子的主意与钱庄老板相商,果然一拍即合。老板于是请老成持重、善于理财的李云经改做钱庄的司库。如此一来,李云经决心继续在钱庄留任。因为他当司库虽然也在管钱,不过毕竟是一种入库和保管的责任。而且每天入库的钱财均有账目,并不需要他亲自理财。如此既不担风险,又可以坐享钱庄优厚的待遇,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没想到,这种平安的日子并不多。1929年夏天,李云经供职的钱庄忽然发生一起失窃银票案。老板发现,一夜之间库存之银竟然丢失了过半,便怀疑钱庄里有内鬼外通,于是报了官。潮州警署来钱庄侦查此案,因有人怀疑系李云经所为,所以对他百般查询,无论他如何解释,警察都不相信他。只是老板坚持认为李云经决不会做如此下作之事,为他百般辩解,但仍有两个钱庄小职员一齐咬定李云经涉案。李云经无论如何辩解,警署仍然揪住他不放。李云经因此而被老板解了库房总管之职,每天受到警察和侦缉的查问,弄得他非人非鬼,自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李云经没想到钱庄的职业收入虽好,可是风险甚大。特别是每天夜里他都要亲自来钱庄的库房值班,时时都有遭到歹人袭击的可能。为此他曾经惴惴不安,而妻子和老母也都为他提心吊胆。那一段时间,他度日如年,这般飞来横祸曾经把李云经的精神折磨得几近崩溃。所幸两月不到,一名窃贼便在广州因另案落网,供出他系与那潮州钱庄的两个小伙计(曾经指控和咬住李云经不放的小人)合谋盗财,一桩迷案到此方才真相大白,也为本来就清白的李云经洗去了恶名。
吃一堑,长一智。经过这次不白之冤,李云经仿佛大梦初醒,暗自后悔不迭,他喃喃地对自己说:“如果早听老父一句忠言,岂能有这次风险呢!”年迈的老母亲也连连欷歔:“好险好险,如果那盗库房钱财的歹人不落网不招供,你今生恐怕从此就背上盗贼的恶名。云经,我劝你还是就此洗手吧,就是当个读书人清贫一生,也总不至于有性命的危险啊!”妻子庄碧琴也苦苦相劝:“云经,娘所说之言都是实话,切不可为了赚一些钱财,就把性命丢在一旁。这次灾祸虽然没让咱李家蒙冤,但如果继续在这是非之地做事,恐怕迟早有一天会有祸事加身。与其这样为钱财奔忙,倒不如过清贫日子得好。”李云经对老母和妻子庄碧琴的劝告当然不敢等闲视之。于是,事过之后便向钱庄老板递上了辞呈,老板百般挽留又许诺增加薪酬,怎奈李云经经此风险之后,已经厌恶了尔虞我诈的钱庄。而这时他的小弟李奕已经考进了中学读书,李云经知道再过几年,李奕也可以谋生就业了,这样一来,他的后顾之忧也就少了许多。
这时,刚好他曾经任过短暂教职的潮州懋德小学正缺少一名国语教员。1930年元月,李云经回到他曾经执教的学校,专教三年级小学的国语。李云经本来文学功底深厚,又经过几年的商海打拼,讲起课来旁征博引,颇受学生的好评。在他的教授之下,两名小学生的作文上了当地潮州报纸的副刊,李云经的名气更响了。很快,城中一所名叫崇圣的小学因羡慕李云经的人品才学,决定重金礼聘他前去该校担任训导处主任。李云经来到崇圣小学以后,狠抓校风校纪,只用了一年时间,就把一个校风校纪混乱的崇圣小学管理得井井有条。李云经让该校学生的纪律大有起色以后,又刻意加强各年级学生的国语教学,不多时,崇圣小学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校长为此决定给治学有功的李云经加薪,学生家长也纷纷给李云经敲锣打鼓地送来金匾。
李云经终于尝到教书育人的乐趣。每当他徘徊在桂树小院时,就想起老父李晓帆临终前对自己的叮嘱,一度企图下海经商的李云经忽然意识到,从事教书职业才是他的用武之地。
从1931至1933年,李云经又到隆都的后沟小学担任教导主任。之后,他每到一所学校,都会把学校办得有声有色,学生的成绩明显提高。到了1934年的春天,潮州郊区郭垅镇的一所中学,由于多年管理不善,本来规模很大的一所学校,学生因无优良的教学秩序,纷纷转校读书。潮州教育局正在无计可施之际,听说李云经治理崇圣小学有方的消息,于是决定聘任他为郭垅镇中学的校长。忽然接到教育局的聘书,李云经有些愕然。他从前只想如何把书教好,从没想有一天自己当校长。可是,任他如何委婉推托,教育局的官员们就是不肯松口,李云经无奈,只好前往郭垅镇中学上任了。
虽然受聘为校长,但在李云经看来这并不是做官,所以并不违背父亲生前多次告诫他的话:“咱李家的人,到任何年代都不能做官。这是你爷爷在世时对我的叮嘱。因为他老人家曾经告诉过我,‘官场险恶,尔虞我诈,绝对不是咱李家人谋取前程的地方。’”如今李云经深感世事莫测,有时候他本想清清白白地做人,可是因为身处复杂多变的环境,也难以独善其身。好在李云经本分老实,他既不为谋财,也不想升官,只追求过衣食不愁的平安日子。
李云经来到郭垅中学以后,并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一进学校就对学生大加责斥,也没有对在校教师严加整训,而是悄悄到学生和家长中去了解郭垅中学人气不旺的原因。经过他的调查才发现,原校长非但对教育不懂,而且还贪污教师的薪金,正因为他有如此劣行,所以一些教师不安心在郭垅执教。即便一些教师迫于种种原因没有离开郭垅中学,也无法对学生的教学质量负责。教师得过且过的消极态度,致使学生们学业松懈,因而才纷纷提出转学,而偌大一所郭垅中学一度变得十室九空。
了解完情况后,他先在学校门前张贴《执教宣言》。他为自己拟定的几条执教守则中,第一条就是“不贪污,不受贿,如有贪占教师薪金等情况发生,欢迎教师和学生向教育局揭发,并愿自动辞去校长职务。”以下各条,李云经都为自己订立了严格的自律条款。全校师生们见了,开始以惊讶的目光打量这位身体瘦弱,但精神健旺的新校长,对他和他的《执教宣言》充满着怀疑。
因为离家较远,李云经每天都吃住在郭垅中学。李云经每天吃的都是家常便饭,穿的也是和普通百姓一样的衣服,他每天天不亮就亲自打扫校园和教室。如此勤勤恳恳的作风,很快就赢得教师和学生的信任。特别是对教师薪金的发放,李云经要求会计把教育局拨款及全校的薪水开支按月上榜公布,要求全校师生监督。李云经公开公平的理财作风不久即博得全校师生及家长的一片好评。郭垅中学大有起色,许多已经离开的教师也纷纷请求重回郭垅中学再执教鞭。李云经以身作则,威望甚高。就在当年夏天潮州的开学统一考试中,郭垅中学的升学率获得了全潮州的第二名的好成绩。到了当年秋天,那些已经调转到附近中学读书的学生们,听说有一位开明的李校长把个松散破败的郭垅中学搞得校纪严整,教学质量大为提高,也都纷纷请求重返郭垅中学。李云经看着郭垅中学在自己手里越办越好,还拟定了一个让郭垅中学扩大招生的计划。由于李云经的教学经验和管理学生的先进方法,颇得潮州各界的好评和重视,所以本想默默无闻的李云经,很快就有了名气。可惜,就在李云经希望在郭垅中学大干一场的时候,潮州教育局又给他发下一道紧急调令,让他前往澄海中学担任校长。
澄海中学也像当年的郭垅中学一样,由于多年管理不善,师生们怨声载道。许多学生都因教学质量下降而拒绝上课,还有些学生见澄海中学日渐衰败,纷纷要求转学。李云经没想到他刚收拾了郭垅中学的乱摊子,尚未得到喘息的机会,又把他调到澄海中学来。他虽然感到几分疲惫,有满腹怨言,但看到澄海中学那些零乱的校舍、无精打采的教师和因教室漏雨无法上课的学生,特别是当他看到学生们那渴望的眼神时,李云经的心忽然软了。他认为无论如何也要把学生们眼前的困难彻底解决。当时正是初夏时节,潮州阴雨连绵,而学校的教室大多都年久失修,漏雨的问题如果继续拖下去,只会耽搁学生们课程。可是,这么多陈旧的教室都需要维修,而维修校舍的经费甚巨。李云经为此多次跑潮州教育局,然而所拨维修经费却少得可怜。面对杯水车薪的困难局面,李云经自己掏出所有积蓄,先把几间漏雨严重的教室修整妥当。然后他再发动教师们捐款,但是仍然无法让全校的漏雨教室都得到修复。这样他就利用自己的社会关系,前往潮州商会进行募捐。由于李云经得到了潮州商界友人的大力资助,很快就解决了一大笔维修款子。当年夏天,潮州遭遇百年未见的特大雨灾。可是,从前每当雨季必须停课以待的澄海中学,这一年居然破天荒地开了全课!学生们欢欣鼓舞,教师们也从李云经的身上看到了希望。
历史的车轮转到了1937年春天。此时,李云经已经把破败的澄海中学彻底改变,焕然一新的校舍与严整有序的教学队伍,吸引着远近各方的目光。潮州附近学校的学生们都把李云经整治澄海中学的传奇经历传遍街头巷尾。李云经准备在澄海中学扎下根来,再也不想随别人的意愿到处调转了。然而天不遂人愿,就在他想在澄海中学扎根时,北平忽然传来了“卢沟桥事变”的消息,他那平静的心绪突然被日本人的枪声打乱了。
宁死不当亡国奴
李云经是一个爱国者。早在东北发生“九·一八”事变时,他就在潮州参加过学生运动。他曾经率领学生们上街游行、抵制日货和散发传单。虽然没有到过东北三省,但在李云经心中,黑吉辽三省被日本践踏,就像自己的家乡热土遭受了侵略一样。尤其是报载东北百姓惨遭日敌的烧杀抢掠,姐妹受到奸淫的消息传来时,他更是怒发冲冠,高唱岳飞的《满江红》,洒酒遥祭惨死的英魂。
1932年上海发动“一·二八事变”时,李云经也在学生中激动演讲,他说:“同学们,如果说‘九·一八’只是日本侵略中国的开始,那么如今日本已把战火烧到我们的眼前了。如果我们这些手握笔杆的人还不觉醒,那么鬼子有一天就会来到咱们的家门口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当时李云经只恨无力上阵杀敌,最激动时他曾当众大放悲声。
如今,北平又发生了震惊海外的“七·七事变”,李云经惊悉大批日军已入侵华北重镇,嚣张气焰如入无人之境,气得他连夜在澄海中学举行集会,李云经高呼抗日口号,鼓舞爱国学生随他一起上街游行示威,抗议日本法西斯的武装侵略。
不过,李云经纵有一腔热血,却不能亲自上阵杀敌。妻子庄碧琴见他日夜忧心忡忡,已经无意继续管理学校,担心他如此为国悲愤,非但不能改变命运,反而伤其身体。于是便苦言劝慰他说:“云经,现在连张学良、杨虎城这样的爱国将领,尚不能拯国家和民族于水火,你我一个平民百姓,有这份救国的苦心也就足够了,又何必日夜伤神呢?依我看,还是面对现实,只要眼下还能生存,就把学校办好。我想,你能让你的学生们多学一点知识,那就是为国尽力了呀!”
李云经听完妻子的一番话,感慨万千。他也自知当前国势日非,蒋介石自“西安事变”后虽已应诺抗日,但仍不见他有任何抗敌的行动。李云经自感面对强敌回天无力,而教学救国之志一旦立下,就义无反顾地投身于学校。在那些难熬的日子里,李云经只能把他积郁心中的全部愤懑和仇恨,都变成他倾心教学的痴情。
苦熬到1939年夏天,一度平静的战事突然再次急转直下,而且到了当年的6月,日本侵略军的侵略气焰更加嚣张。李云经发现外敌已经入侵广东地界,战火大有向潮州燃烧之势。6月21日,一个让李云经全家人震惊的消息终于传来:日军在继攻陷汕头之后,正以不可阻挡之势直向潮州扑来。
当潮州所辖的庵埠已陷敌手的消息传进家门以后,李云经连夜从他所供职的澄海中学回到潮州面线巷那座父辈留下的桂树小院。这时候,他的老母亲正生病在床,李云经发现庄碧琴正给时醒时睡的老人煎药,炉火映红了妻子那张恬静的面庞。当她见李云经风尘仆仆地进了家门,就知道他肯定为着逃避鬼子侵占潮州而来。
进入1939年冬天,商贾云集的潮州也像是受到寒冷的天气影响一样,变得萧条冷落起来。大批外地商人早已闻风而逃,到了后来,庵埠也被日军全部所占。潮州本地的大商人也都开始举家北迁了。因为人们都已看到来势凶猛的日军随时都可能占领潮州,那些不愿在日本人眼皮底下经商的人,自然不得不放弃潮州这块经商宝地,纷纷向贵州、四川和重庆方向举家迁徙。李云经也亲眼看到,他费尽心力惨淡经营的澄海中学纵然师资力量十分雄厚,然而面对强敌压境,也难以继续支撑。
许多学生已经随着经商的父母向川境转移,到了这一年岁末,澄海中学校园内已经变得空空落落,教室十室九空,教师们大多都向四川方向转移了。学校无法继续保持安宁,偌大一座校园找不到一片安宁之地。就是在这种紧张情况下,李云经只身趁夜色回到了动荡不安的潮州城。等他到内室见了母亲,发现她老人家头发花白,脉若游丝。老人听了李云经的话,忽然紧抓儿子的手,哽咽地抽泣起来,喃喃地说:“我不走,我说什么也不走啊,云经,潮州面线巷可是你爹给咱留下的房产,我说什么也不走啊!”
李云经一生对老母至孝,如今见她老人家抖动着枯瘦的手,颤巍巍地躺在幽暗的灯影下,已经病得不轻,却仍然紧抓他的手哭求“不能走”时,他的心几乎要碎了。他苦苦相求说:“我知道这座小院是祖上留下来的,我也不想丢下老屋到外边去。可是,娘,现在咱们如果继续留在这里,很快就要成为日本鬼子的炮灰了。”
“炮灰?”老母睁大一双茫然的眼睛,有些困惑地凝望着守在床前的儿子儿媳,还有十一岁的孙子嘉诚。她一时不知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如果不走,是要被日本人枪杀的。”庄碧琴见老人终于从固执中清醒了,索性也帮助丈夫劝说,“娘,我听说日本人到了庵埠,不分男女老少,见人就用刺刀挑死,房子也都一把火烧掉。娘,咱们就是守在祖先留下的这些老屋,也会被日本人当枪靶子的。”
老人震惊:“他们……还要烧咱的老屋吗?”